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我还听见你的声音,
轻轻萦绕着我的心,我的心……
汪洁丽结束了她激情澎湃的演唱,在一片热烈的声响中走回酒桌,她发现程卫东目光呆滞,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关切地扶住他问:“老公,你是不是喝多了?”旁边的陈炳星说:“没喝多,是被你的歌声感动了。”汪洁丽像大姐一样摸了摸程卫东的脸,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后面要喝酒我全帮你喝了!”
这时,顾明泉走上前,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手机,身子微微前倾,像春节晚会的赵忠祥拿着电报一样,他说:“各位同学,我给大家念一条手机短信,这是申红蕾从市立医院的病房里发来的。”顾明泉有模有样地说着,很有些赵忠祥的味道,只是他没有赵忠祥那么标准的国语,他的普通话里带着马铺的地瓜腔,但是这就更加增添了某种效果。他念了起来:
首先,向各位同学表示歉意,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参加聚会。同学情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希望这份同学情能陪伴每个同学的一生。祝同学聚会圆满成功,祝老师同学们健康如意!生活幸福!申红蕾。
全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大家随意地拍手、跺脚、敲桌子、乱喊乱叫,发泄着从未有过的放肆,从未有过的随心所欲。二十年前,那还是一个刚刚开放不久的年代,那时穿喇叭裤留长头发都还会受到非议,男女同学之间非常拘束,一般是不能公开说话的,每个人只有埋头读书,青春期的日子格外沉闷;现在,这些逼近四十(按马铺习惯算虚岁,大多已四十了,个别人还四十二三了)的男女同学们,一个个返老还童似的,要把当年未曾放肆的青春激情在这同学聚会上全部地宣泄出来,彻底地挥霍掉。
顾明泉的声音被淹没了,他用手敲了敲话筒,声音又扩大出来了,他说:“下面我们来做个小节目,由三位老师随便说一个座位号,比如说1号、56号,大家看看还会不会记得自己的座位号,然后我们就请这位叫到号的同学上来唱一首歌,不唱歌回答一个问题也行。”
“我随便说一个吧!”匡老师站起身说,“今天不是13号吗?我就说这个13号!”
13号是谁?大家面面相觑,脑子里努力地搜寻往日的记忆。李建国举起手,站起身说:“黄进步!我是11号,他坐在我后面,所以他是13号。”可是大家看了看,发现黄进步没来,许多同学都知道他现在办了个铁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他却没来。
邹老师坐在椅子上,举起两只手,一手竖起三根指头,一手竖起一根指头,说“31号”。
31号?大家又转起回忆的轮子。陈朝阳抢先说:“31号易丽美,嘿嘿,她嫁到水深火热的台湾省去了,没有来。”又没来,大家好像很可惜地叹了一声。
邹老师那两只手仍旧高高举着,不过那手上比着的手指头已由三根减为两根,陈朝阳帮他叫道:“21号!”
“到!”随即有人应声回答。大家一看是梁超群,脸红扑扑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顾明泉招呼他上来,并让服务员给他一个话筒,说:“你是给我们唱首歌,还是回答一个非常不一般的问题?”
梁超群看了一眼弄脏的裤管和皮鞋,说:“我怕我唱歌,把大家吓得晚上都不敢睡觉,我还是来回答问题吧。”
“好,这个问题涉及非常私密的内容,但是你必须如实回答。”顾明泉扫视了全场一眼,发现大家都拉长耳朵在听。他故意慢悠悠地说,“这个问题就是,你在我们班级里曾经暗恋过哪个女同学?”
梁超群似乎想也没想,顺口就说:“安佳佳。”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哦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可是安佳佳没来,据说她在值班来不了。史建梅就很不满足,大声地说:“安佳佳没来,来的女同学里面你还暗恋谁呢?”梁超群说:“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无可奉告。”他忙把话筒交给顾明泉,跑了下来。有人就说在场的女同学里,史建梅曾经也是梁超群暗恋的,说得史建梅美滋滋的想要打人。
顾明泉正要说话,像主持人一样说个串词什么的,实际上他已经担当起主持人的角色,但是他看到从餐厅的大门又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马铺公安局工作的廖强生同学,他话头一转,大声地说:“下面,廖强生同学隆重出场,大家热烈欢迎!”
廖强生正沉着脸走过来,突然爆发的声响几乎把他吓了一跳,他看到了同学们用各式各样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向他欢呼。同时,他此行的目的和职业的警觉,使他立即在各式各样的许多张脸当中发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张。
顾明泉在廖强生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廖sir,你怎么才来啊?吃了没有,先罚酒三杯!”廖强生态度诚恳地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认罚。”顾明泉放下话筒,推着廖强生往酒桌上走来,已经有人手脚麻利地摆出三只别人用过的空杯子,一一倒满了啤酒。
廖强生走了过来,端起酒就喝,接二连三,一眨眼喝完了三杯酒。有人惊奇,有人念起了顺口溜:饮酒不用劝,法院检察院;举杯一口干,保准在公安。廖强生抹了一下嘴,发现旁边那桌的那个人起身向卫生间走去,扭着腰肢,显得风姿绰约。他扭头要走,被几个同学一把拉住了,有人说我们还没跟你喝呢。廖强生急了,说:“我、我一泡尿快憋不住了,让我上完厕所回来再喝行不行?”大家便笑嘻嘻地放了他。
廖强生大步地向卫生间走去,跨进门后有两个方向,分别指向男和女。他紧走了几步,对着前面的背影喊了一声:“哎!”
那背影回过头来,对他妩媚地一笑。这就是庞婉青,她对走上前的廖强生说:“我知道你的到来和我有关。”
廖强生不敢面对庞婉青那深潭似的眼光,他把眼睛转向了一边,低声说:“我们早上接到了纪检的协查通报,我猜测你会来参加同学聚会。”
“这二十年的同学聚会,二十年才一次,我肯定要来啊。”庞婉青说。
“我、不好意思,希望你能配合,请跟我走吧。”廖强生说。
“看在同学的份上,是不是让我多玩会儿?我保证配合你,天一黑就跟你走。”庞婉青直直地看着廖强生,眼里带着一种希望和请求,“就让我再玩会儿,这种同学聚会,也许我以后再没有机会了……算我求你吧。”
“这……”廖强生为难地躲着她的眼睛。她伸出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声音轻柔地说:“我求你了。”
“好吧……”廖强生说得有些勉强,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庞婉青,心里不住地叹息。
庞婉青脸上神采飞扬,她兴奋地说:“谢谢。”她还真想拥抱一下廖强生。但是这时候,陈朝阳晃着身子走进来了,看到两个人的距离和神色,感觉很不对劲,像是撞见什么大秘密似的大叫起来:“哇靠,原来你们两个躲在卫生间幽会呀!”他一边回头一边说,“我要去叫摄像机,把你们录下来!”
“别开玩笑了。”廖强生尴尬地说,一把抓住他。
“你们真行呀!高手!佩服!”陈朝阳竖起了大拇指。
“同学嘛,说说话不行吗?”庞婉青笑眯眯地问陈朝阳,把头伸到他脸前,向他做了个鬼脸。
“说话当然行,别的也行,你们想干什么都行。”陈朝阳推开廖强生,吹着怪里怪气的口哨往男卫生间走去。
廖强生又看了看庞婉青,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笑了一下,笑得很暧昧。庞婉青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又说了声:“谢谢。”她身上的一股香气徐徐飘过,廖强生不由吸了一下鼻子。
庞婉青走到了大厅上,径直走到VCD机前,让服务员给她点一首《小城故事》。她拿起了话筒,向话筒吹了吹气,然后满脸带笑地望着下面的老师同学们。大家突然感觉她长得很像邓丽君,那个曾经影响了他们这代人的英年早逝的明星,浑身充满一种丰腴成熟的韵味。她拿着话筒说:“下面我把这首歌献给我们这次二十年的同学聚会,献给刘老师、匡老师、邹老师……”不知为什么,音乐迟迟没有响起,她只好继续说下去,“献给顾明泉同学、王永泽同学、江全福同学、温宝玉同学,献给程卫东和汪洁丽夫妻,祝你们幸福美满……”她走了过来,看到谁就说谁,“献给陈炳星同学、董玉秀同学、罗汉城同学、裴慧洁同学、宁春红同学、华南强同学……”她眼光停在阎顺利身上,不由愣了一下,发现这个人很面熟,她坐过他许多次三轮车,但是她叫不出名字。阎顺利有些慌张地站起身,自我介绍说:“我叫阎顺利。”庞婉青哦了一声,说:“阎顺利同学。”然后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
这时,音乐响起来了,廖强生也从卫生间走过来了。庞婉青说:“最后献给这位迟到的廖强生同学。”她开口唱了起来,起句便把大家镇住了,好像是从山涧里流出的一股幽泉,令人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看的看,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做客……
庞婉青的歌声很清澈,像是从遥远的梦乡悠悠地传来。她唱完了,向大家鞠了个躬,全场寂静,大约五秒钟之后,大家才想起来应该鼓掌。于是,掌声像暴风骤雨般响起。廖强生也使劲地鼓掌,他突然从桌上端起两杯酒,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杯,说:“谢谢你带给我们优美的歌声。”
“说什么呀,我要谢谢你呢。”庞婉青害羞地低下头,把酒喝了,然后对大家说,“下面我提议,我们合唱这支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好不好?二十年前,我们唱着这支歌,二十年后,我们再来唱这支歌!”
大家一致叫好。银幕上出现了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音乐响起,大家扯开嗓子,拼命地提高声音,唱歌已经不像是唱歌,而是吼叫,摇头晃脑地吼叫,手舞足蹈地吼叫,似乎要把心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吼叫出来。这支二十年前的歌曲,曾经是那样的激荡人心,二十年后用一种别样的心情吼叫出来,令人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不停地穿梭往返。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酸甜苦辣,所有的光荣与梦想,所有的成功与失败,所有的一切,全在这从内心里吼叫出来的歌声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歌声有时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时又洪亮有力整齐划一,高亢、激越,最后一句像惊天动地的海啸,从高高的地方砸下来,然后散开了,化作一朵朵浪花,形成一个个水沫,好像青春期的终结。许多人都流下了滚烫的热泪,裴慧洁已经泣不成声,只能走到一边,不停地耸动着肩膀。庞婉青走到了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紧紧地搂住,像大人鼓励孩子一样,所有的话语全在那温柔而又刚强的动作里。
歌声停住了,全场静默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仿佛一个时代的远去,大家全都在默哀之中。
还是刘老师按捺不住地走上前,他满脸红扑扑的,闪烁着酒精的光芒,好像也回到了过去的青春岁月。他呼了口气,拿起话筒说:“我……”他又抹了一下眼睛,这回真抹下了几滴眼泪,他泪光闪闪地说:“二十年很长,二十年也很短,有相聚,就有分别,只要同学在,那份情就在!”
大家纷纷点头,都不乱喊乱叫了,只是点头,也许还没有缓过那口气来。
刘老师接着说:“下面,我想继续我们刚才的小节目,不过稍微改变一下,由在座的同学随便说一个座位号,让我来猜出谁的名字。我要是猜不出,我罚一杯酒,我要是猜出来了,你们大家喝一杯酒,怎么样?”
好,好,几个粗嗓门先响起来,大家这才缓过气来,纷纷叫好。有几个声音便叫了起来:48号!48号!刘老师挠了一下脑袋,立即说道:“王艺芳!今天没来,原因是孩子太小,刚满月。”他像孩子一样得意地笑着,指着大家说:“来,你们请自饮一杯!”
有人自觉地喝了一杯酒,有人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一个尖嗓子叫道:34号!刘老师不假思索地说:“阎顺利。我坐过他的车呢。”阎顺利被旁边的同学推着站了起来,他手上端着一杯酒,先把酒喝了,神情紧张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
22号!又一声音喊道。刘老师脱口而出:“江全福。我这个班主任还算是称职的吧,二十年了都还记得。”江全福脸红耳赤地端起一杯酒,一口喝了。
下面一个声音突然叫道:14号!几个声音立即附和起来:14号!14号!
刘老师愣了一下,脸色好像沉了下来,他令人不解地走到桌前,端起一杯酒,把酒洒在了地上。
大家奇怪地看着刘老师,感觉刘老师像是霎时变了一个人。他缓缓地洒下一杯酒,语调低沉地说:“14号李跃鹏同学,永远不能来了,这杯酒献给他。”
大家立即明白了过来,放纵的心里多少有了一分沉重。
这时匡老师突然站起身,说:“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个路安远同学,他在大学时失踪,也不能来了,可惜呀!他以前老爱跟我争辩的,唉,我劝他面对现实一点,他总是不听。”邹老师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总是不理想。”匡老师点点头,沉重地叹息一声,端起一杯酒,洒在了地上。于是大家纷纷效仿,随便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也不管是谁喝的杯子,洒在地上,让他们的老同学路安远也好好喝几杯——也许他能喝到的,谁知道呢?大家的表情有些游戏,有些庄重。
地上酒水横流,像无数条小河。
外面的风雨依旧在呼啸,里面却风平浪静下来了,好像翻江倒海过后,大海上出现短暂的安宁。许多人不胜酒力,体力也严重不支,亢奋了这么久的时间,全身都感到了疲乏,需要好好地歇一歇了。个别酒力体力均佳的人找不到对手,也显出了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寂寞,有人萎靡不振地耷拉下脑袋,打起了瞌睡,有人想吐而吐不出,哇哇哇地干呕着。桌上杯盘狼藉,但有的菜还是原封未动,桌下酒瓶子横七竖八,酒水四溢。
这时,餐厅大门里走进一个身躯佝偻的老头,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雨衣,雨帽翻了下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打量着酒桌上的人们。
一个服务员朝他走了过去,询问他来干什么。
老头目中无人地瞄了服务员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弄皱而且淋湿的信,说:“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聚会,我来找找我儿子有没有在这里。”
老头说话瓮声瓮气的,像是年代久远的唱片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离他最近的刘老师听了,不由心头一颤,他上上下下看了看老头,只见这来历不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