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最近的刘老师听了,不由心头一颤,他上上下下看了看老头,只见这来历不明的老头脚步蹒跚,两只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一样,闪着一种倔强、魔怔的光,嘴上有一撇蓬乱的胡子,已经全发白了,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
“老大爷,你要找谁?”刘老师问。
“我要找我儿子,看看他有没有在这里。”老头神神道道地说着,似乎很不屑和他多说什么,就向那四张酒桌走去。
那边桌上的人们全都歪歪斜斜地坐着,有的像泥巴一样糊在椅子上,有的喘着粗气发呆,有的晕晕乎乎地打着瞌睡,一个下午又叫又唱又闹的,他们全都累了。还有几个男同学比划着手,在争论该怎么拼酒,还有几个女同学咬着耳朵在说什么悄悄话,还有一个男同学想用左手跟一个女同学扳手腕,被谢绝了,还有一个男同学满身酒气地站起身,向卫生间踉踉跄跄地颠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老头走近了,并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瞄过去,在他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哎,老大爷,你到底要找谁?”刘老师走过来说。
“我要找我儿子,看看他有没有在这里?”老头说。
他的眼光已经扫过一遍了,这些无精打采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人里面,没有他的儿子。这些人,男的一个个脑满肠肥、方头大脸,女的一个个花枝招展、红唇白脸,他看着他们摇头,喃喃地说着呓语:“我儿子高高、瘦瘦的,还没怎么长胡子……”
老头失望地扭过头。在他看来,这些人目光麻木散淡、表情浑浑噩噩,像是放纵在花天酒地中的饕餮之徒,他儿子才不是这样的人,他儿子二十岁,高高的,瘦瘦的,目光很刚毅,嘴上开始长胡子了,但还没怎么长。他失望地缓缓地转过身,走了。
一个打瞌睡的男同学突然惊乍地跳了起来,他看到老头佝偻的身影,好像看到鬼一样地尖叫一声。许多人受了惊吓,刷地振作了精神,有人问怎么了怎么了,有人骂骂咧咧的,有人打着呵欠,做演讲状:同学们——
“那老头不就是路安远的老爸吗?”一个男同学指着老头的背影说。
路安远?!大家全都来了精神,有人跳了起来,有人直起腰,有人瞪着眼睛呆住了,大家看着那老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了,一阵苍凉的脚步声从楼梯下去了。路安远不是在大学失踪了吗?他老爸居然跑到同学聚会上找他来了!大家都知道,路安远的父亲十多年来没有放弃寻找他的信心,他几乎每天都在寻找,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一个失去正常理性的人。他总是在寻找,他居然寻找到同学聚会来了,他当然找不到,他儿子是个高高瘦瘦的还没怎么长胡子的二十岁的年轻人,而这里全是身心疲惫的四十岁的人,所以他找不到,不得不失望地匆匆地转身离去。
大家恍若梦中。突然有人跑到窗边往外看,许多人就围了过来,唧唧喳喳,指指点点。路安远当年就是班级的一大怪人,现在他的父亲也成怪人了,真是怪、怪、怪……
他们看到路安远的父亲走在狂风暴雨中,弯曲的身子像一张弓,随时有可能被吹走,他走得那么艰难,几乎不像是走,而是在爬。这是怎样一个坚忍不拔的父亲!大家想,路安远同学没有来参加同学聚会,他父亲来了,我们也应该请他坐下来喝一杯酒才对呀!刘老师、顾明泉、汪洁丽、庞婉青还有廖强生、陈炳星、罗汉城、陈朝阳等等,都跑到了窗前往外看。路安远父亲的影子在晃动,好像只要风雨再大一点点,就能够把他连根拔起地吹走。大家说,应该把路安远的父亲追回来才对呀!那是我们同学的父亲!可是,话虽这么说,在场的每个同学目瞪口呆,神思恍惚,谁也没有行动。
这时,外面的风更猛了,雨更大了……
2005年9月15日至11月7日写于南靖温泉2005年11月12日至18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