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又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元塞进红包里,医生这才有些勉强地收下。父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出院那天,罗汉城看到医院正对大门的一堵宣传墙上写着一行红色大字:严禁给医护人员送红包。他总算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暗示和提醒。在马铺政府大院里,前任县长的事迹也很相似,这是罗汉城经常听人说起的。比如县长在会上说:“你们坚决不能往上送红包!”于是,大家都明白了,他说不能往上(晚上)送,那么就白天送啊。再比如县长说:“你们不能给我送红包!”于是,大家也明白了,他说不能给他送,没说不能给他父母老婆孩子送,那就给他父母老婆孩子送啊。又比如县长说:“今年过年你们不能送红包!”于是,大家又明白了,他说过年不能送,那就提前送嘛,10月份就开始送。
7·罗汉城(2)
不管怎么样,红包送出去了,罗汉城吃饭也香了,觉也睡得安稳了。有一天晚上他不请自到,来到了“七匹马大排档”,打电话召来另外几匹马,很豪迈地喝起酒来。根据小道消息,考核结束了,罗汉城榜上有名,两天后将由组织部公开宣布任命。那天下班时,罗汉城特意制造了一次和组织部长的“邂逅”,部长像观音菩萨一样慈祥地看着他说,小罗有希望。罗汉城诚惶诚恐地点着头,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受之有愧似的,很矫情地想,自己何德何能,马铺人民却要给予这么大的权力啊?那天下午,办公室没人,局长随便点差点到了罗汉城,让他到名片店取他的名片回来。罗汉城到了名片店,突然想到也该给自己印一盒新的名片了,便掏出一张旧名片,把上面的头衔“工交股长”划掉,正楷写上“副局长”三个字。罗汉城说,按这样子给我印一盒,我后天来取。
那天上午,罗汉城上班前到名片店取了新的名片,看到自己的名字下面是“副局长”三个字,那种感觉就是“翻身农奴当家作主”,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骑在屁股下面的摩托车穿过马铺的几条街,向着政府大院飘飘然飞去。
政府大院的左侧有一面墙做成公告栏,那天公告栏前面围了一些人,罗汉城知道是选拔副科级干部的名单公布了,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好像十几年前到学校看高考录取榜一样。他的眼睛犀利地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十个姓名没有一个姓罗的,心里砰地响了一下,眼光逐行扫描下来,还是没有一个姓罗的,他脑子里顿时嗡嗡直响。那天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办公室的,整个人丧魂落魄一样。面对同事的眼光,他真想地上裂开一道缝。后来他躲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念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把那盒名片掏出来,一张一张地撕碎,扔进马桶里,用水冲走。他的心也碎了。那天晚上他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是最后在常委会圈定时被书记换掉的,书记换上了笔试面试排名第三的那个人,据说那个人上面有人,而且很硬,而他在下面特别配合,也特别舍得出血。
这次升迁的破灭,对罗汉城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罗汉城在家里的电脑前呆呆地坐了一个晚上,接连抽了两包烟,烟蒂扔得满地都是。他突然想,他这样下去会疯掉的。他不想疯掉,他也不能疯掉,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辞职下海。
亲朋好友的反对、妻子的哀求和领导的挽留,都无法改变罗汉城的决定。他对妻子说,让我再到统计局上班,我会精神崩溃的,我去意已定,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他还说当年李叔同出家,其妻和学生在风雪中跪了一晚上,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扯上名人故事,罗汉城给自己的行为涂上一层悲壮的色彩。不过在那一年,罗汉城的辞职在马铺县也算是一个不太小的事件。
罗汉城辞职后,到厦门投靠一个经商的大学同学,两个人合办了一家公司。一年后,公司关门了,据说不是亏损,而是见好就收,接着罗汉城转到了石狮,在一家外企当了个部门经理。大概又是一年后,罗汉城到了漳州,和别人搞了一个家具公司,后来又做了文化传播公司的总裁,据说他杀回厦门控股了几家公司,好像汕头、广州都有了分公司。看样子他混得还不错,好几次回马铺都开着一部白色的佳美车。他老婆孩子都在马铺,所以他还是经常回来的。有一次,陈炳星问他是不是想离开马铺,到外面定居发展?他沉思片刻,说这个鬼地方,总是要离开的。罗汉城有没有发财,大约发到什么程度,流传着各种不同版本的说法。陈炳星几次想要从他的嘴里得到一些确切的数据,却听他云里雾里绕来绕去,更加无法判断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罗汉城的酒量提高了,啤酒白酒红酒都能喝。开头只是喝,来者不拒,举杯就干,酒风十分端正。喝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的话开始多起来了,起句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在()()跟()()喝酒。前两个括号一般是指马铺或漳州或厦门甚至福州某个比较著名的酒店,比如天福啦、悦华啦、西酒啦,后两个括号一般是“王厅长”或“李市长”或“刘书记”或“张处长”。他的表情一下子丰富了,然后就开始发表他的感慨:其实这些大领导都是比较和蔼可亲的,比较平易近人的,不像我们马铺有些小官,不过一个副科级就趾高气扬的,恨不得把地上的鸡鸭全都踩死了。最后声音猛地拔尖了:你说一个副科级算什么东西?(有时候“东西”也说成时尚的“东东”。)罗汉城带着酒气说出的话,让陈炳星一下子明白了,那次副科级的幻灭对他的影响还在。看来,有些影响将会伴随人的一生,就像人的影子一样。
7·罗汉城(3)
罗汉城手上提着一只鳄鱼牌黑包,这是他形影不离的提包,好像美国总统离不开那只装着核按钮的神秘皮包一样。他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陈炳星从平板车车斗里抱出一罐咸橄榄,送到了他的手上。这是陈炳星的母亲腌制的,酒喝多的人吃一粒,可以醒酒。罗汉城每次来到这里,都要捞一两粒来吃。他很熟练地旋开盖子,伸进手就抓起一粒扔入嘴里,那咸劲一下子咸得他全身打了个激灵。
“怎么样?酒醒了吧?”陈炳星笑着问。
“干你佬,我压根就没喝多。”罗汉城不满地说,“你根本就不知我现在的酒量,我‘老马’跟你们‘六匹马’拼,你们都拼不过我。”
其实陈炳星的本意并不是想说他的酒量,而是暗指他的酒话。在陈炳星看来,罗汉城因为爬不上副科级而赌气辞职下海,现在口口声声说副科级算什么东西,这表明他始终是耿耿于怀的,还是不能看破人生参透命运,都已经四十了,这又何必呢?
于是陈炳星换了话题说:“什么时候出去?你这次回来好像半年多了。”
“想去就去,现在也不用怎么去了,”罗汉城说着,从嘴里吐出了咸橄榄的核,“打打电话,告诉他们怎么做就行了。”
陈炳星哦了一声,说:“遥控啊。”
“打打电话,发发伊妹儿,就OK了。”罗汉城把提包抱到了胸前,挥着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对了,你知道吧,我们下个月要办同学聚会了。”
“同学聚会?谁在主办?”
“顾明泉谭志南他们几个人。”
“顾明泉?他以为他是大老板了。”罗汉城呵呵笑了起来,笑声里显得很不屑,“干脆,我们拿过来主办吧,费用我全包了。”
陈炳星吃了一惊,说:“你比顾明泉还有钱啊?”
“钱,钱也不过是一张纸,马铺话叫作‘纸字’,是吧?钱也就是‘纸字’。”罗汉城不在乎地说,“对了,你知道我晚上跟谁在喝酒吗?”
陈炳星调侃地说:“至少县委书记吧,或者更大的。”
罗汉城掏出手机挥了一下,说:“错了,老江。”
“老江?”
“你以为哪个老江啊,就是江全福啊。”
这回轮到陈炳星呵呵笑了起来。江全福是他们的同学,他因重婚罪正在服缓刑中。
8·江全福(1)
罗汉城走过客隆隆超市时,偶然看到了刚从超市出来的江全福。那时太阳落山了,但阳光的余温还在。超市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罗汉城一下子就看到了江全福提着一袋子东西,神色寂寥地向着一堆自行车走去。
“哎,老江!”罗汉城大声地叫。他在中学时跟江全福没什么交往,那时他是“七匹马”,而江全福几个人也弄了个小团伙,叫作“六君子”,虽然不是对立的对手,但基本上不相往来。倒是毕业工作之后,几次在开会时相遇,都显得很客气很欢喜,同学的情谊一下子就从言谈举止中溢出来。几年前,江全福当上了城管办副主任,罗汉城到过他们单位,发现大家都叫他“老江”。其实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不仅不显老,反而显得非常年轻,可是大家就是老江长老江短的。“老江!”罗汉城又叫了一声,“老江!”
江全福转过头来,看到了罗汉城,淡淡地说:“是你啊。”
“好久没看到你了,老江。”罗汉城在江全福肩膀上拍了一下,“买什么好吃的啊?”
“没什么,就几包快食面,晚上没饭吃。”江全福说。
“晚上怎么没饭吃?我请你,走!”罗汉城手一挥,显得很果断的样子,“到马达利饭店。”
江全福犹豫了一下,说:“不要了吧。”
“走走走。”罗汉城搂住江全福的肩膀,就推着他往前走,“以前要请你这个大主任都请不到呢。”
江全福突然觉得这个老同学还是很够格的,自从去年出事以来,几乎就没有人请过他了。他说:“我的自行车在这边呢。”
“自行车放在这边好了,我们走路去。”罗汉城说。
两个人走到了不多远的马达利饭店,找了二楼的一个包厢,点了五六道菜,服务员正要退出,罗汉城说:“啤酒先抱一箱上来。”
“汉城,你混得不错,发大财了吧?”江全福说。
“我发现要是早几年辞职下海就更好了。”罗汉城说。
啤酒来了。罗汉城拿起启子开了两瓶,说:“今晚我们好好喝一喝。”对罗汉城来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喝了,今晚特别想喝一喝。
江全福倒满了一杯酒,端起杯子,心中想起去年以来的经历,鼻头不由一阵发酸,声音也有些颤动了:“谢谢……啊,谢……”
“谢我干什么,同学谁跟谁啊?”罗汉城和他碰了一下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全福仰起脖子,也把酒喝了。他的酒量也是不错的。他觉得罗汉城不大理解他的内心感受,莫非他没听说过自己的事?这不大可能,马铺这么小,再说他们是同学,有许多共同的熟人,他应该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城管办副主任了,还应该知道自己正在服缓刑中。自从出事之后,很多人看到自己,表情跟以前都不一样了,有的人甚至连招呼也不打,而罗汉城对自己还是这么好,这让江全福心里很受感动,可是他却不需要自己的谢意,这就愈发让江全福感动得一塌糊涂。
“来,连干三杯。”罗汉城说,“老同学啊,多少年了?都二十年啦。喝。”
江全福一口喝下一杯酒,擦了擦嘴,说:“谢谢啊。”
“什么意思啊?”罗汉城不高兴地冲着江全福说,“你再说谢谢,我就不跟你喝酒了。”
同学到底是同学啊,江全福心里热乎乎的,低头自饮了一杯。他想起一句古话,叫作“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想想自己在城管办副主任的位子上,每天有多少人一看到他就笑脸相迎,又有多少人跟在屁股后面阿谀奉承,可是他的副主任一被撤掉,那些笑脸就全都消失了,听到的只是添油加醋的冷言冷语。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他总算有了切身的体会。
菜上来了,两个人基本上是一口菜一杯酒,也不用说太多的干杯理由,就简捷地说一个字:顺。最后也不需要“顺”了,举杯就喝。桌上杯盘狼藉,地上酒瓶子横七竖八的。
罗汉城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红,脖子上的喉结滚珠似的一上一下,他徐徐地呼出一口酒气,没头没尾地说:“你说一个副科级有什么了不起?”
8·江全福(2)
江全福一下子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境况,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是啊,那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人生还是欢喜就好。”
罗汉城掏出手机,一边按着键,一边说:“这几年我在外面,一起玩一起喝酒的,随便也是正科副处以上。”
江全福赞同地点着头,随便也发表自己的感受说:“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啊,只有马铺人才把副科看成锅盖那么大,其实也不过鼻屎大。”
罗汉城终于找出了一个号码,说:“这是市人大马副主任的电话,现在要不要给他打个手机?”
“不要了吧,我们喝我们的。”
“没关系,我跟马主任很铁的。”罗汉城带着征询的语气对江全福说,“你跟他说几句吧?”
“不要不要,我算什么?他根本不认识我。”江全福紧张地摆了摆手。
罗汉城笑了一下,把手机收了起来,说:“其实,通通话也没什么。”
江全福端起一杯酒,说:“来,这一杯我敬你。”他脖子一仰,就把酒喝了,手一抹,把漏在下巴上的几滴酒擦掉了。他心里有一种诉说的冲动,有些话已经压抑太久了,也不知道要向谁说,现在他感觉找到了一个知音,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倒满一杯酒,一口灌进了喉咙里。
早些年江全福不会喝酒,那时他中专毕业分配在环卫站,虽然是坐办公室的,但人们一听“环卫站”就等同是“扫垃圾的”。他在那边呆得很压抑,开头几次领导还带他出去应酬,谁知他酒量太差了,领导喝漏的酒就足够他醉倒几回,这样领导也就不想培养他了。
环卫站肯定是不能久呆了,但是调到哪里去呢?有没有能力调呢?江全福一片茫然。家里没有背景,亲友里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这让他觉得前途很黯淡。马铺这么小的地方,想要出人头地,一要有“人面”(关系),二要有“纸字”(钞票),而这两项都是江全福所缺少的。那些时候,江全福上班就是泡茶、看报纸。天天看报纸,有时就看到他的同学洪玉涛写马铺经济怎么奋起直追、书记县长怎么廉政勤政的通讯报道。他想起在高中的那几年,洪玉涛的作文写得都不如他,而人家大专毕业后分配在县委报道组,成为县里有名的女秀才,自己却像垃圾似的被扫进环卫站。有一阵子,他也萌生了写作的念头,洪玉涛能写的东西他也能写啊,无非就是本季度经济指标又增长了几个百分点,招商引资又取得了丰硕成果之类的,报喜不报忧,多往领导脸上贴金,让领导满意就行了。有一天,江全福鼓起勇气到报道组拜访了洪玉涛,开头洪玉涛对他还是很热情的,特意从壁橱里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像领导一样问长问短。当听说江全福想向她学习写报道时,她的态度就变了,对他说写这东西没意思,要说许多违心的话。洪玉涛说,男人嘛,要去赚钱,要去当官,写这报道有什么出息啊?兜头一盆冷水,江全福被淋得很不自在,他不明白洪玉涛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话,只得悻悻地告辞,后来想想,越想越觉得这个女同学心胸太狭窄了,怕自己写了报道以后超过她,抢了她的饭碗。
平庸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写报道的心死了,倒是对异性的心活跃起来了。中专刚毕业时,江全福有一个来往比较频繁的异性朋友,虽然还没有那一层意思的表白,但双方好像都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有一天晚上,黄进步请吃饭,他就把她也带去了。谁知黄进步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