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点点头,“怎么,你去过……”
“你舅的父亲是不是叫独眼龙?”
“好像是,不过,据说他……‘文革’后,被人打死了。……你认识他们?……”
哦……
梓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女孩是他邂逅的第一个表妹。下次采访青云山,一定要再去看看庆高。
梓茕想。
……
“你叫什么名字?”
“黄小咪。”
“真好听!你多大了?”
隔了一会儿,梓茕问。
“上个月,满十七。”
“那么小的年龄,怎么不读书?”
“做梦都想,可……我爹和奶奶……唉,他们不让我读……我妈早死了,我爹和奶奶都是残疾人……我想读书,学医学,以后当医生……”说完,她那对山画眉似的小眼睛慌乱地瞥了梓茕一眼,眼眶里浸着泪……低下头,把分在额前的一头调皮男孩式的头发对着他。车窗外,月影灯影在她染过的金红头发上闪烁。望着那头金红的头发,梓茕似乎读到了一首诗,一首明艳而伤感的诗。
……二八女多娇!梓茕想,大概写的就是这样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吧!不慎落水,一头秀发青丝般地荡漾在雨丝风片里。多美啊!我们的诗人,把淹死的少女也写得这么美!依稀可辨的河岸,清澈的河水,游动着二八少女一蓬柔乱的青丝。绵绵春雨,缠绕着无尽的哀怨、惆怅与愁思。这不就是失去的纯美生命意象的象征么?但眼前这位来自家乡青衣江的少女,我的表妹,并没有死。虽然,她那么轻松地谈论死想着死,我们不该把她这样的青春少女和死联系起来。小小年纪不应该背上这么沉重的包袱,她该有多美的现在,多灿烂的将来!
……
在人类生命的长河中,她们的倩影,朦胧绰约,时隐时现。富商妻子的嘴角,维纳斯的诞生,马嵬坡上掩面救不得的婉转娥眉……绝美的生命总是那样忧郁而冷艳!生命之水,涓涓流淌,一代又一代。时儿泛起娓娓波纹,圣水般地游荡在我们心灵深处,酿造出一首首缠绵悱恻的诗。
但,谁在给她们的生命作色?
冷月
透过车窗望去,苍茫无语的秦岭山脉,笼罩在银灰的月色中。梓茕对面座位上端坐着的姑娘,这个名叫冷月的忧郁美人,也有张椭圆的脸。白皙健康,不再那么鲜嫩,眉宇间凝结着浓浓的忧虑,浅淡的鱼尾纹,牵扯出一丝深深掩藏的痛苦。
……
“他曾是矿上的劳动模范,离开我的时候,还不满40岁。”
“什么病?”
“肺癌。”
“从发病到死,不到三个月。他走得真急真急。”
“是不是生活的主心骨,没了?”
“嗯,真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走……多久了?”
“两年。昨天,我和女儿到青龙寺去看过他。”
“青龙寺?”
“嗯,他的骨灰放在哪儿。”
“哦,他……真幸福。”
忧郁美人冷月咧咧嘴,低下头默默望着窗外。起伏的山峦,月光飞泻。
梓茕不忍心打扰她。
“那么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你真不容易。”
梓茕说。
冷月苦苦一笑:“撑吧。”
青山无语。
秦岭山脉,起伏绵延,在列车行进中变换着不同的姿势,一派圣洁端庄。
“去年,我下了岗。女儿上初中,父母都靠救济金过日子,还有病,我也只领点生活费。上个月生活费也停了……矿上叫我们自谋生路。”
“真够难的。”
她叹了口气:“熬吧!”
“你们究竟是什么矿?”
“青云山矿物局,国营的,可现在,不知道它该算什么了。”
“101煤矿?”
“嗯……你去过?”
“你们的矿长是不是叫宋士能?”梓茕差点叫起来。
“是呀,你认识他?”
“他不是已经被你们的骆光雄市长撤职了吗?”
“呀!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们?你的家也在青云山?”
“不!不!”梓茕矢口否认道,“我到过那里参观采访。……据说管你们矿的副市长是个女的?很能干……”
“哦,能干什么?贱货!婊子!”
“你怎能这样骂她?”
“不骂她又怎样?……她手下提起来的人,摇身一变成矿长、经理什么的,可富啊!高级洋房、轿车。”
“怎么会这样?下次去采访,我得去找找你们市长。”
“嗨!找他们有什么用?我们全矿男女老少都到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还不管用呢!”
“真的吗?”梓茕默默地想,“我的表哥怎么会遇到这么大的难题?”
……
“企业越难,领导越贪。”她说,“要不,怎么会那么难?”
……梓茕决定绕开话题:
“你何必跑出去?怎么不另外嫁人?”
冷月抬起忧郁的眼睛,望着窗外月光下默默移动的青山。
“想都没想过。”她淡淡地说。
望着她轮廓分明的额角,平静如月的脸庞,梓茕感到她那高挑瘦削的肩膀,真坚强又那么无助。
“你上哪儿?”
“西安。”
“西安?不走了吗?”
“不,还要转车,到兰州。”
“去做啥?”
“开饭馆。我有个叔叔,在那里承包了一家饭馆,开发西部,生意好起来,他叫我去帮帮他……”
“你呢?”她转过脸来,问。
“出差。”
“到哪儿?”
“我也不知道,写书,或者出书……”
“那……你是作家?”
“呃……就算是吧。不过,我也不知道啥样的人,才是作家……”
她张着嘴想了想说,“那好,只要能写就成。我建议你去把我们的青云山的矿物局好好写写,这些年我们下层工人的路,怎么越走越窄……”
“是的,是的,我会的,”梓茕转念一想,说,“社会大环境嘛……机制体制的转型期……唉,多向前看,人脚下总会有路……”他不想和冷月深入谈这个问题,故做轻松地笑笑,说,“……不过,开饭馆,你会吗?你过去在矿上做什么?……”
“开车。”
“什么车?”
“翻斗车。十六岁进矿学开翻斗车,一开就是八年。”
“你也开翻斗车?……女副市长章悦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堂姐。”
“怎么不去找找她?”
“找她?正是她把我弄下岗的。”
“为啥呀?……”
她欲言又止。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不要说她好吗?”说完,心事重重地低下头。月光下一张清冷的脸。
哦!梓茕仔细看着她。冷月,三十出头,死了丈夫,月光下一楚楚动人的忧郁美人。
“你那开了八年翻斗车的手去掌勺,行吗?”
“慢慢学……凭劳动吃饭吧。”
她说得很轻。说完,把抄在胸前的手放下来,撑在腿上,直了直身子,“那个家,我可不能垮。女儿要喂养,年迈多病的父母……”
“你真了不起!”梓茕说。
“就这么过吧!”她说。说完,叹了口气,把那双显得有点粗糙的手放回小桌,扭转头望着车窗外如水的月光。
望着冷月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梓茕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诗的激情。
“生活那么难,你过得不容易……”
她歪着头,有点疑惑地望着他。
“那算什么难!谁遇上了,都得这么过。”
“倒也是,不过……”他想。
显然,梓茕想做诗。他连忙从铺位上翻出笔,找来一个信封,就着月光,在信封背面写了一行字:
“向一位坚强的女性和伟大的母亲致敬!”
然后,有点志得意满地把信封推到冷月面前。她拿起信封看了看,之后,想想,又轻轻把信封放回桌上,淡淡一笑:
“我哪有那么伟大?再说,以后的日子……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倒也是。”梓茕的心,像渐渐退去的海潮。
“不用怕。”梓茕劝慰她,“生离死别你都经历了,其他的还会难到哪里去?”
“不一定,我这人命苦。再说,这个世界,什么事不会发生呢?”
梓茕终于从诗意世界回到现实中来,问:
“你女儿……学习好吗?”
“不好!她早就不想读书了。……她想自己出去挣钱。”
“初中生娃娃,那么小,会挣什么钱?”
“……现在的女娃娃,越小越会挣。”冷月在鼻子里“哼”地冷笑了一声。
梓茕一怔。
她说这话简直不像个母亲!
“啊!不不,”她抬起冷月下的眼睛,慌乱地看了梓茕一眼,“我女儿心好。她见我那么难,对我说,想学医,想当导游,想早点出去打工……”
“什么都别想。”梓茕说,“叫她好好读书……”
“当然……”冷月翻了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列车飞驰。崇山峻岭,迷蒙婉约,承载着人们沉沉的欲望和那颗疲惫漂泊的女儿心。
章悦啊……
人是一株风景树
一对漂亮的女孩!像小天鹅一样看一眼就能使人心动!雪白的
连衣裙套衫,紧裹着她们微鼓的胸脯,一朵精致的红玫瑰缀在胸前。细腰下的两条长裤腿遮掩着黑色
高跟鞋,扎了蝴蝶结的细发像油亮的马尾,柔顺地飘在脑后,走在夕照下高大雄伟的北京西站广场上,袅袅娜娜,摇动着无限活力和青春风采。
人是一株风景树。
梓茕想。他简直忘了自己是去赶火车。
活到一定的年龄,人,总是对来自大自然的青春活力充满神往,充满激情。地铁。列车。瘦削而高挑的女孩,伸手抓着赛璐璐吊环。她的背后是一位大腹便便的老者。老者的个子本来不高。衬托着他又胖又矮的身躯,来看眼前的女孩,宛如一道流动的山泉。细高的姑娘,柳步轻摇。从挂着申办奥运夸张图案的火车站候票大厅穿过,轻快地游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灵巧的身段,像游动的小蛇,在繁杂人流和粉红色铁龙之间,游成一道弧线,轻盈淡雅。梓茕想,活着真好,这些风景真好看,看着心里舒服,还不付出任何代价。当她们从浮躁的人声和堆挤着大包小包的车厢里抬起头来,扬在人们眼前的是两张微微发红的冒着热气的圆脸蛋儿。椭圆的头,匀称的小鼻梁上浸着淡淡的汗珠。依人的小鸟。美丽的来自山林的小金丝鸟儿!梓茕脑海里闪出了这样一些描写青春美少女的优美词句。列车在放气,预示着遥远的旅程即将开始。这对快活的小鸟儿,在人的丛林铺位的丛林中唧唧喳喳。列车顶棚上喇叭里的歌声,列车员掺开水的吆喝声,送别的嘈杂声,合奏成一支繁复的人生旅途进行曲。嘈杂声渐渐平息。女孩一中一下斜靠在铺位上,下铺上的椭圆脸女孩翻开手中流行于中国的某位大文豪的散文《山中笔记》,封面印制得雅致而精美。据说,某些善于文化考察大师们的散文,已成了某类小姐的装饰品,夹杂在她们的手包里,和她们从事某项职业的器具放在一起。应该怎样来考察这一类文化现象?物质,比如说,一个人的肉体,无论怎么运转,无论你怎样把它发挥到极致,总需要精神的支撑。包装也好,伪装也好,总比赤裸裸的心灵荒漠强。人,也许只有抓住一根精神的稻草才能爬上心灵之岸。尽管那一道道精神堤岸,对谁都朦朦胧胧时隐时现。
“没那么虚,”梓茕想,“这一切太实了不行,太虚又好么?……都是上帝赐予你的美味佳肴,只要你愿意举起刀叉,都能尝到一顿美餐。连她们都可以和我们一道分享大师们文化考察的成果,那一缕缕爱情哲学与美的精神游丝,离我会有多么遥远?”
……
欢乐的小麻雀
火车摇晃着穿行在茫茫夜幕。那是宽阔无垠的华北大平原。她俩似乎都没有睡意。车窗前的小桌上,摆放着印有当红歌星舞星肖像画的小纸袋。钻进车厢,像一对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讲述发生在各自生活中有趣没趣的事情。正值青春妙龄,稍小一点的清秀女孩,闪亮着一对会说话的卧蚕眼,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廉价的泛白的戒指。一位男旅客踩着她们的铺位,取什么东西,“咚”地一声,把一个深绿色的手提包,碰倒在列车走廊上。卧蚕眼姑娘“娘呀匹的”地骂了一连串脏话,弄得男旅客面红耳赤。
“没长眼睛的狗!”
秀脸姑娘恨恨地说。
“蠢猪!”椭圆脸女孩附和道,“我最讨厌那些冒失鬼,像无头苍蝇,进了车站就跑个不停。我不知道他们在跑什么,生怕火车立即就要开了,其实开车时间还早着呢!”
“抢什么?送死!”
“操他妈!的确,昨天晚上我就差点没赶上火车。那个老板崽儿骗我,他叫我把最后一批货送出去之后,再回来赶车。”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的那个老板也不是好东西,如果他再像以前那么待我,我就要找游姐告状。”
“他动你了?”
“动我?他敢!”
“找游姐告有什么用?大小事儿,她都得听那位黑崽儿的。”
“真不知道出来做点事儿,会是这样。老子干脆回去报名参军。”
“不行,要是去参军,非得累你来上吊。”
“怕没那么严重哦……”
“没那么严重?你没听说过那些当兵的崽儿回来说,第一年新兵当得多苦。立正、稍息,哪儿也不能动。星期天,哪儿也不能去,像坐牢。想起来还是读书的时候好。”
“读书好什么呀?你不就是被学校开除了吗?”
“开除?妈妈的,全是我命孬!”
“你在学校受过什么处分没有?”
“没,我自己不想读的。处分?所有处分,我怕全得了都不够我犯的罪。最讨厌我们班主任,生怕出事,芝麻大点事就往我家跑,找我妈告状。我妈?嗨!屁事也经不起。我没给她一点儿安全感,看着我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校,她都开始担惊受怕。”
“你们班长,小胡子,特讨厌,爱打小报告。”
“我修理过他几次,每次他回去都气得吐血,现在,他是不是上高中去了?”
“姊妹霸王花呢?你们班挺出名的……”
“大侠到了广州,还是在歌舞厅做事。小灯笼在东北长春。”
“小小年纪,闯关东了。”
“有啥了不起?天下的门,到处都开着。就看你怎么撞进去,跟他们混,跟他们赖罢。横了老子也不好欺负,谁怕谁?来,抽烟!”
两姑娘像职业烟鬼一样,优雅地抽着烟,滔滔的话语随着烟圈向上飘动,叽哩咕噜抖落出来。
“我娘吔,想起班主任,我就好笑。她教数学,考试的时候,她非要盯着不让我翻书。我就抄大侠。大侠的答案,你知道么,全她妈正确。那是她花了一百块,从三班数学老师手上买来的。”
“不是买,三班数学老师是她的姑爹。”
“啥子姑爹哟!人贩子!他弄了好多我们班上的妹儿到广东做事。说做事,什么事?卖淫!都是咱们学校的小妹儿。每年春节,好多同学的爹妈都找上门来,问他要人。”
“那种人,凭啥子还能在学校呆下去?他老婆不是早就上广州了吗。”
“广州?咦,搞忘了,我们怎么不到那里试试?”
“挣点钱再去。”
“屁!该到那里去挣钱!有了钱,谁还朝那儿跑?”
又是一阵猛抽烟。
“你们学校考试,真不准翻书?我们准翻,可我翻书也找不到。毕业考试那天,考数学,急得我啊把所有的书都装进书包,还塞了些吃的东西进去。到学校一翻,就是没有数学书,真不知道啥时候把数学书甩到哪儿了。想想读书也是蛮有趣的。我们地理老师,考试监考,站在我旁边,眼睛鼓得像要流血。一节课不到,交了卷子,我就跑到外面操场上抽烟去了。”
“就是你们班那个宝贝地理老师,妈妈咦,告到校长那儿,学校掀起戒烟运动。其实,抽抽烟,也不非常坏。要不然,那些日子,多无聊。以后结了婚,生了娃儿,就不抽烟了。”
“亏你说得出来,结婚,生娃儿干什么?和抽烟有什么关系?”
“我肯定戒烟。男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