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哪有什么操作爱情?爱情是可以操作的么?
……
他想,具体到某个人,爱情的发生,应该能够判断。既然爱情是一种伟大的感情,它也必然能通过具体的现实表现出来。这个问题很复杂,可以用简单的话来阐述它。一个人有没有爱,首先看他心里能不能爱,知不知道怎样去爱。这样那么,必须有一个爱的对象,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当爱的种子在他们心中萌发,她的眼睛,她的衣着,她的神采,而他所看到的一切,正如一团氤氲气韵的彩霞,在心灵深处升起。这不是一个公式,而是一种感觉。且不能由外人替代和判断。也许,所谓爱,就是一种对生命与美的感觉。一个会心的微笑,一首缠绵的恋歌,共同拥有的一片晚霞,一段流水,一束野花,只要染上了爱的色彩,就能使平常的一切变成美的精神意象,随意飘来,终身难忘,甜彻心扉,或痛彻心扉。这时的爱,是两颗心灵随自然宇宙节律而跳动。夫妻之间的爱则是萦绕在男女之间的生活信息,如能尝出酸甜苦辣的生理感觉,与生俱来,看得见,摸得着。当爱的精神信息渐渐染上世俗物质生活的色彩,但它毕竟属于人类的生命。它可以断断续续存活许多年。那时,我们的生活不是缺少爱,而是缺少更新的感觉体悟和理解。以至于不少人产生错觉,惊呼夫妻之间没有爱了,只有生活,只有弥漫在日子烟雾中实在人生。所谓爱情,年轻时求美,中年求和,而老年,就像快要落山的夕阳,一对老夫妇手挽手走向黄昏,那就是在追求善了。善,当然是一种爱,那是属于爱的生命信息,正如日月描画着你写在大地上的影子,时儿越拉很远,时儿离得很近。
……
爱如天光云影,飘浮不定。只要紧紧抓住它,就能给我们繁复的生活和如晦的人生,添上些许美的亮光。
夜晚,梓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失去葳蕤的日子,他想,我们的爱情,是一束多么秀丽的哲学之草!
陆军医院(1)
美人胚
忙完那部书稿,梓茕大病了一场,住进陆军某医院。写作的人就是贱。长期坐在写字台前,每一个字都从心上淌过,不上十天半月百病丛生。什么药也不能使他们舒服起来。一旦丢开那些劳什子,天天躺在医院洁白的床上,吃了睡,睡了吃,喝喝茶,看看小报,了解一下歌星在哪里唱歌,世界杯在哪里选拔开赛,美英把伊拉克又轰炸了几轮,“弃连保扁”的用意何在,等等,没事再找人吹吹,花园一样的疗养区逛逛,早晨嗅嗅花香,黄昏听听鸟语,心就旷而神就怡了。正当他百无聊赖准备出院的一个黎明,一个血染的黎明,医院的过道里响起了叮叮咚咚的杂乱脚步声。上午,医护办公室传来最新流行新闻,今早收治了一个病人,是个漂亮的三陪女。昨晚,她同时接待两个来自美国的客人,身强力壮的美国佬出手大方,但在姑娘身上发泄也狠。弄了姑娘大半夜,弄得大出血。到过两家医院都不收,最后由好心的出租司机把她送到部队医院。再晚来十分钟就没命了。据说是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型号”不对。医院还为收美元还是收人民币发愁。现在的姑娘妹儿哟哟,唉,——啧啧,嘻嘻。这故事真好笑!但又谁听了能真正笑得出来、笑得开心呢?出于职业习惯,梓茕不想出院了。反正回去也是构思新的作品,何不,当然,说不定也还处于某种肮脏的心理,还是想尽办法结识她。因为她的病房就在隔壁。再说,她的故事已经十分诱人,无论写出来,还是讲出来,都十分有“卖点”。每次路过她的病房,梓茕看到的都是吊着输液瓶深深蒙在白被单里的那段美人胚子。他曾经做过许多次想象,那个美人啊,该是怎样的一头秀发,一张粉脸,两弯柳眉,丰满的胸脯和柔美流动的腰肢。除了医护人员,没有人来照顾她,看望她……这本身就是写作的素材。一个星期后,一天中午,医院厕所兼水房。吃过午饭洗碗时,他看到了她。中等个,穿一身长长的病员服,乱蓬着浓密的黑发,左手高高扬起输液瓶,病怏怏地走进水房上厕所。纸一样白的小圆脸,人工制造的柳眉下一对无神的眼睛,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地走向水房那头昏暗的厕所……梓茕的心“咯噔”猛跳了几下,原来就这么“美”?他深感失望。病怏怏的一柔弱女子。就写她?就写她来卖钱?是不是有点泯灭良心?又经过几天反复的心灵折磨,他咬咬牙,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写作就要冒点风险。一个结识她的计划便付诸行动。像他过去给某些自己看上的女孩子写第一封求爱信一样,给她写了一封无头无尾的信,称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没有恶意,只是想了解,如她愿意可以通过写文章呼吁一下社会对这类群体的关心,并在信中夹了一百元钱,祝福她早日恢复健康。当然,梓茕告诉了她自己的私人电话,但没有告诉她,自己是作家。他知道作家的名声在社会上很臭。尤其是在她们这一类人心目中,作家和流氓差不多,陪他们睡了又死皮赖脸不付钱。趁她要出院,趁中午吃完午饭的时光反复洗碗,等她进水房,上厕所,梓茕大大方方地把那封蓄谋已久的信交给了她。接信的时候,她奇怪地瞟了他一眼,细手撑着吊瓶,头也不回地走了。接下来,晚上。第二天,早上。中午,梓茕的碗都洗了很长时间。直到出院的那天早晨,和往常一样,梓茕很早就拿着脸盆,走进水房洗漱,已经没挂吊瓶的她正好埋头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洗些小玩意儿。实际上,她是故意在那里消磨着时间等他。见他进来,她连忙抬起头,斜视了他一眼,啊,她的丹凤眼,真像一对卧蚕。神情比前几日亮丽了许多。梓茕冲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只见她理理额前的头发,甩甩手上的水,把那封早准备好的信,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了他,似乎嘴角露出了浅淡的笑意,低下头,倒了盆里的水,拿了杂什物件儿,转身挪动步子倦倦地走出水房。梓茕努力回过神来,飞快的看了看攥在手里的熟悉的牛皮纸信封,心情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啊,那背影,趿拉着拖鞋的背影,虽然穿了病员服,依然能看出来的细细的腰,厚厚的臀……似乎她的腰她的臀上面挂载着很沉很沉的东西。还是不写她了吧。梓茕想,她那躯体承受过的负荷,肉体的、精神的负荷,已经够重够重的了。
从护士手中的病历,梓茕不经意地瞥见了她的姓名:
牛小岑。
她那马尾样的一头秀发,在哪里见过?
离开医院,虽然带着惆怅孤身一人,倒也干净。他为自己没能结识她而轻松离去感到由衷地喜悦。
“女人是一扇门,”梓茕想,“没有一点儿开门的艺术,还真难打开……”
“我的钥匙呢?”
……
世界就那么小,人生就那么怪,不会认识的,怎样也认识不了。该认识的人,一个也躲不掉。
一天,傍晚。当梓茕正为小说混乱的故事人物结构情节发愁,手机骤响。
小岑打来了电话,我们见见好吗……
女人是一部哲学
小岑是谁?歌舞厅认识的金眼影姑娘?
医院巧遇的三陪女?还是……哦,在
天池——昔日土匪、游击队大本营,而今远近闻名的娱乐城、度假村,南方某新兴城市,某市政府主管的旅游开发休闲
别墅区,遇到的那位小山雀一样充满野性、灵性而美丽的姑娘?但愿她不再是我那样的表妹!
心烦意乱的梓茕,陷入深深地回忆中。
……
她叫媚娘。
东坡手扶美髯,半睁着眼,坐在大殿左侧的黄色蒲团上,望着案榻上的供果,一点都没有心思品尝。这是他最后一次置身金碧辉煌的殿堂。他隐隐闻到金黄色的帷幔背后透出的一缕夹着寒意的香风。媚娘,媚娘,他默念着她的名字。哦,她的舞袖,她的箫声。他的心随舞袖香风远远飘去,掠过琼阁,飞向大海。
……
东坡爱他的妻子。
现任妻子,是他三太太。
第一任妻子早年病逝。埋在家乡青翠的山峦中。
第二任妻子,随他辗转仕途,生小孩时夭折。他把她葬在她的家乡,太湖边上的桑树林里。
第三任妻子,比他小三十三岁。她来自水波粼粼的蚕商人家。她是他第二任妻子的使女。二任妻子在世的时候,他已和太太的使女产生了恋情。
那时他五十六岁,身兼数职,大起大落,诗意纵横,身心疲惫。
天堂之夜,妻子带着使女来帮他洗澡。
他把日渐衰老的裸身,敞给了两个女人。
他们的生命从此连在一起。
他占有了使女的身子。使女温亮的眼睛和水蛇般游动的腰身,令他心旌摇荡。
妻子死后,使女给他研墨,抄诗并朗读诗。后来,使女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妻子……她叫玉儿,玉儿学会了写诗。燃烧的诗意,使这一老一少成了红颜知己。
后来,他在游船上结识了另一位既会写诗又会唱诗的姑娘,媚娘,西子湖上的美女。站立如荷,手挥五弦,流动似水,韶光熙浅。媚娘的歌声,像柳堤林中婉转的鸟啼。
她唱的那首诗,是东坡为她即席而做。
媚娘并不老,不到十七。正是妻子带着使女来帮他洗澡……那时玉儿的年龄。
但她比玉儿更年轻。
她已是苏杭一带遐迩闻名的歌女。
她并不专门卖淫。
她慕学士的声名,专门守候画舫登船献艺。一曲欢歌,一场游宴,他们眉来眼去。诗歌、艺术、西湖美景,把他们的情感爱意渲染得如玉树临风。
……
大殿上下一张张老脸。污浊的空气。玉儿,媚娘,清纯如玉,流水般的身段,拂柳摇动的清影……他忘不了媚娘那张红红的水汪汪的嘴,唱歌的时候,两排白玉般的小细牙,舒缓起伏的胸脯,那是谁见了都想占有的……东坡毫不掩饰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咯噔”一跳涌出的欲望,后来他们都满足了这种欲望……
“流放,流放,见他娘的鬼!”东坡想,“终久,我得让你们看看,究竟是谁流放谁……”
但是,玉儿和媚娘,能不能和平相处?
……
小岑不是宫廷舞女歌女。她和小雯是读小学初中时的同学,都来自那条萦绕着雾气和欲望的茫茫大江。梓茕太善良。他想把她俩都培养成作家。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用不了那么多作家。他也不知道丹凤眼的长发三陪女、椭圆脸的打工女记者,对在这个世界上艰难生存着她们更有意义。
……
入夜。悬崖峭壁上的公园,树影婆娑。四周一片静谧。大小车辆在交错纵横的马路上穿梭来往,把这座城市迷人的夜色撕扯得七零八落。远处传来优雅的渔歌,细浪拍打着静悄悄的江岸。小岑平静地向梓茕讲述着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事情。老实说,那天晚上他真正记得的东西并不多。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清秀的脸庞上那对微微上翘的卧蚕一样说话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又黑又亮,两汪清泉柔波荡漾,把那些故事揉得湿淋。她的眼睛似乎永远闭不拢,亮光闪烁之后,乜斜的眼影在路灯的辉映下,泛着纤细的光晕。那是一双使人难以捉摸、难以忘怀的眼睛,像一对翘翘的燕尾,在人生的春风秋雨中穿行。
“女人是一部哲学。”
坐在幽幽小亭,梓茕平静地想。
“这样的女人,更是一部哲学。”
他想。
“带着忧伤。她们都只有十七岁,而且是新世纪,二○○二,因而,这种忧伤是新世纪美丽的忧伤。”
他想。
“你多大了?”
“十七。”
“什么时候满?”
“六月。哦,这是阳历。阴历是端午节那天,吃粽子。”
“你知道端午节是纪念谁吗?”
“屈原。”
“……哦。你,读了多久的书?”
“初二,去年,不,前年,还差一年毕业,就没读了。
“……”
“你知道屈原是谁?”
“……嗯?”
小岑扬起眉头,亮汪汪的眼睛大胆地望着他。大而黑的眼珠,上翘的眼角。哦,一对卧蚕。
“你们家乡,端午节,热闹吗?”
“可热闹了。大江边,碧绿的水面上划龙舟。吃粽子。家家门前都挂着菖蒲避邪。”
“你们家也挂?”
“挂。还喝雄黄酒。爸爸把雄黄酒涂在我脸上,花猫一样遍村到处跑。”
“不害羞吗?”
“啥羞呢?大人小孩都聚集在大江边看龙舟,人山人海的,都那样。”
“哦,你的家乡真美。”
“嗯,可是很穷。”
“穷到哪种份上?没饭吃吗?”
“饭当然有得吃,关键看你吃啥。吃得难不难。”她笑笑,“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野菜,不也照样走过来了。而且,过来的人,现在都住在高楼深院里,吃穿不愁。”
吃的哲学,深层的生命哲学,她懂。
他瞟了小岑一眼,有点怀疑地望着她。现在这种女孩的思想和智力,远远超出了她们的实际年龄。但他总觉得这种“超出”,缺少一点儿什么。
“难道你这么出来,靠这么挣饭吃就不难?”
“……”她微蹙了一下眉头。望了望梓茕诚挚的眼睛。他抓了几粒瓜子递过去放在小岑面前。她没有接。
“我不知道什么叫容易。所以,我没有难不难的概念。”
“真的?不愿回答,还是撒谎?”
“……”
小岑顿了一下,提高了声音,面无表情又像自言自语:“那些高楼大厦,汽车轿车,山珍海味,为什么只能属于别人而不能属于自己?”说完,满脸踌躇,却没有茫然。
哦,梓茕似乎明白了她做这一切的原因。无聊地嗑了几颗瓜子,他们转换了话题。
在梓茕记忆的屏幕上录下了媚娘……商人妇……她们的话语。
“今天接了几个客人?”
“一个。”
“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
“上午也接?”
“接。啥时有客啥时接。”
“都是些什么样的客人?大清早不去做事,跑到你们这种地方来?”
他想,早起应该去做白天的工作。
“一个广东佬。到杭州来做丝绸生意,绸庄老板请他喝早茶。”
“早茶,就是喝你们这种?”
他求知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
“不,先喝茶,然后再做。”
哦!自古的生意做得真潇洒。
晨雾迷蒙。香茗清芬。他们在弥弥春光中翻云覆雨。
“你们和客人……一次多少钱?”
“一千吊。”
“你得多少?”
“老板和我三七开……”
他顿了一下,没再往下问。走出暗影浮动的茶楼,不到十点钟。街上人来车往。唉,多少交易在这神秘的夜幕下进行?正大光明,肮脏龌龊!难道这就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世纪?
陌生而熟悉的世纪!
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她还不想上车。“出来的时候,我没带零钱。有零钱吗?我要赶车。”自然,梓茕又添她一吊。毕竟他还有求于她。他们之间心灵的旅行,还没有真正开始!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大大方方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不接触妓女,真不知道什么叫贪婪。
可美髯不这么认为。他不需要付费。他有他的付费方式。
……
梓茕为今晚应该的和额外的收获,有限地审慎地乐了。
街角树影中,一位警察远远地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吓得他心惊肉跳。警察的目光刚从那位和梓茕分手的妖冶姑娘身上收回来。妈的,他想,怎么我要做的事情,比做妓女还难?以后得注意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划算。其实,她算不上妖冶。顶多只能是一个靠掺和着“体力”的肉体挣饭吃的人。况且,她挣得并不多。
……
他想,烟枪歌妓、青楼女、咸水妹,古老职业的现代风情。如果美髯知道丹凤眼的媚娘曾这么接客,东坡是否会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