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手中袅袅上升的烟雾,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迅速移开。摁灭了烟头,理理头发,回望着他,嫣然一笑。
她突然立起身。声音有点变样。
“洗澡吗?”
“哦,不不。你……洗吧。”
他慌乱地说。
她从旅行包里翻出一堆杂什物件儿,眼睛亮亮地望着他,有意在房间里转了圈儿。
“那……我先去了。”
“去吧。”
梓茕默默收拾桌上和包里的东西,心中一丝兴奋,又有一丝怅然。
卫生间。一阵静默,有顷,水声“哗哗啦啦”响起来。
……
果然,洗完澡,她春心萌动,拿出了她职业性的攻势,准备向梓茕进攻。
他红着脸,吞吞吐吐地拒绝了她。
……
“看不起我?”
她慢慢穿上薄纱样的粉色套裙,两眼疑虑。
他低下头,狠狠抽了一口烟。
“别误会,你要知道,这……不是看不看得起的问题。”
“那又是什么问题?”
梓茕认真地想了想,说:“友谊和自尊!”
她走了两步,眼里露几分凶光:“什么友谊?自尊,就你知道自尊?你有多了不起?我见过的人多了,我还没到饿饭的时候,如果以后你出书需要钱,我还可以赞助。”
“钱,不能说明一切问题。”
他低头不语,把桌面上的钱,压在水果盘下。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望着她发怒的模样,梓茕想,可能遇到对手了。
怎么收场?
“请你记住,我们事先的约定。”梓茕说。
“约定有什么用!”小岑说,“人与人交往,就在于感觉。如果别扭,一分钟也多余。别以为你这样就多高尚。我要写东西,当然是好事,但是也不靠谁的赐予。如果你带着居高临下的感觉,和我相处,那你就错了。如果需要,可能我打几个电话,也不是没人来帮我,无论黑道,还是白道。”
“你的话,是否说得太过分了?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平等,平等。”
“我想我们应该是平等的。不过,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明确告诉你,既然,我做出了选择,无论这种选择会带来什么后果,我都会承担起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呆呆地想想,突然笑了。
“请你别当真,”她说,“我想,我应该是你这本书的作者。”
“当然,我不是老早就邀请了你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合作。”
“我们的合作,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好了,好了。”她说,“明天就要走了,我们现在不要再说这些事情好不好?你会玩牌吗?来,我们玩牌。”
“玩什么牌!许多玩法,我都不会。”
“来,我教你。”
多云转晴。她揉揉头发,抖抖衣裙,脸上恢复了先前模样,高兴地走到梓茕的旁边,拿出一副扑克牌,爽朗地说:
“玩金花!”
“赌博?”
“赌博?赌博有啥了不起?人,总在赌博,就得赌博。玩牌,这种赌博和人生活中的赌博比较起来,差多了。”
“你还挺哲学的。”
“瞎说,生活嘛,有什么哲学啊!”
说完,她把手中的牌,熟练地翻来插去。看样子,她是赌博场上的老手。梓茕想,人总有长处短处。她的长处,和她生活联系紧密。他笨拙地拿着牌,手在发抖。
“这样,这样。”她教梓茕玩着手里的牌。贴得很近,他感到很不自然。
“如果赌博,你准输。”
“是的,”梓茕说,“不愿做的事,无论别人多么耐心教,我也学不会。不过,今天我就认真学一回,输一回吧。”
她高兴地玩着手中的牌,耐心讲解玩牌规则。怎样算牌出牌才能赢,玩了一阵,梓茕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她又把他看成了蹩脚的学生。她拿着牌兴奋地说:
“这样,这样。不然你输了。”
说着,她很近地靠着他。在他手中抓的那把牌上指来指去。他感到她身上传递出的欢乐气息。
“咯吱”一声,门开了。老板,那条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推开门,他们突然抬起头,有点紧张地望着。
“对不起。”老板说,“夜宵做好了,送上来,还是到下面?”
她望望老板,又望望梓茕,说,“下去!”
梓茕点点头。
……
吃完夜宵,梓茕有点累了。月光洒进屋来,给房间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小岑没有回来。她说,这么好的月光,我们为什么不到外面走走?
“你先去吧,如果我们在月光中相遇,多美!”
“但是,我们都不知道,通往那片月光的路,怎么走!”
“那才更妙哩!有月光就够了。至于路,全在你的脚,还有你的心。”
梓茕的心,“咯噔”一跳,想抓住她的手。
“哎呀,有你这句话,可能所有作家,都写不出更好的东西了。”
“真的?”
她站在柳树下,睁亮了眼睛。柳叶飘飘,蝉声唧唧。她椭圆的脸,渐渐变大,大得像一张银盘,从朦胧柳枝轻轻浮动着的那一汪泛着星光的池水中,袅袅上升。轻盈的身影,似袅袅青烟。一抹淡淡的晚雾,从山头上升起来,穿过迷蒙的山峦……
镀了银的大地……浩浩渺渺的夜空……她在飞升。
古墓碎骨
“你还活着。”伤痕累累的美国大兵杰姆和保育院教师秦二娥慢慢坐起来,互相对望着。美国大兵高高的鼻子在她怀里窜来窜去。杰姆轻轻把手从二娥的腰际间滑下来。他们相对而坐。旁边,那干涸的头盖骨,静静地靠在他们腿下。他们侧过身,拥在一起,不知啥时弄光了的褴褛的身子,越靠越近,越连越紧。有赖神助似的,直到紧密连结成两尊光滑的石碑模样,摇晃扭动。一声炸雷。他猛地压在她身上,矗立不动了。他们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脆骨声……
那是碎了的头盖骨。
“God!我的亲骨肉呀!”
“My dear!小青果,我的绻蛇!”
……
隆重的古墓,笼罩着赤裸的生命。
……梓茕从床上缓缓坐起来,失神地望着薄薄的棉被,已推向不知什么地方。他抓起椅子上的衣服,披身下床,慢慢向门外走去。她没有开灯,也可能,她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会儿,然后,默默退出房间。
……
“看不起我?”
……
“你是什么人?”
……
“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像你这样!”
……
“向我靠近的时候,他们都笑得很灿烂。”
……
“什么人我没见过,你算什么东西?”
……
“这正是我反复追问自己的一个严肃问题。”他想,“我不能清楚回答。”夜幕弥弥。他不知道和谁一起苦苦摸索行走。黑暗中,他拾起她的手,轻轻握着。他感到她的手,温温的,散发着柔情。他似乎看到她快活的卧蚕样的眼睛,此刻,月光下,秋水般明净。她的头发,没有飘在胸前,也没有束在脑后,而是像乌云,盘旋在她温润的头上。芬芳的玉脖,锁骨挺俊,勾勒出她柔美的胸线。他似乎闻到她鼻孔里窜出浓烈焰火的气息。
他们双双无力地瘫坐在
客厅里的沙发上。她慌乱地抓过他的手,不经意地往她蓊郁炽热的胸脯上滑拉。他知道这是她职业的信号,说不定还有她的爱情,洋溢着欲火中烧的男女真实的生命。他的心狂跳不止。他们极别扭地相拥着。他的头一懵,狠狠地一把揽过她纤细的腰,他们的胸脯硬硬地挺合在一起,起伏鼓动,每次呼吸都显得特别闷长,他怕夜幕马上就要把他们剥得溜光!他们灵活地扭动着身子,沙发发出吱嘎的声音,像杰姆和二娥在坟墓里的身子磨碎了头盖骨,咔嚓不停……这声音提醒着他此刻在做什么!
静默,静默……
他慢慢站起来,轻轻地静静地抬起她的手,浅浅一吻,四目对望,平静而宁静……
她脸上那对会说话的卧蚕眼,眼珠真亮真美。
“小岑……”
梓茕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把桌上那几张百元钞票塞进她的手心。
“谢谢你。”
他疏疏喉咙,声音柔柔地说:
“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呢!”
离别
漫山遍野的金橘,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阳光灿烂的湖面上,一机帆船哔哔驳驳地响着,带着度假村的游客,向山外驶去,开船的女老板,和岸上摘橘子的妇人小孩打着招呼,开着露骨的玩笑。度假村里的穿着喜气洋洋的男女乘坐在游船上。那天晚上,梓茕在池边柳树下看到的一对男女,也在其中,还要把她带回去给谁玩?他想。望着满山的金橘,碧波荡漾的湖水,和穿梭在湖里的人群,又一批新的游客来了。飘扬着红色国旗的游船,急驶而过,满湖碧波,满湖欢笑。这真是一幅多么快乐的生活景象!小岑依然穿着那身白色的西装,飘飘的长发和胸前白色的飘带迎风飞舞,但他看得出她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盲目的欢笑,似乎沉浸在遥远而又很有把握的思索之中。她扶在游船的铁栏杆上,任清爽的晨风吹拂着那头飘飘秀发,缓慢地说,“和你待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如果你有什么办法,给我找一个合适的工作,无论做什么,提水扫地都行,凭自己劳动,自食其力,或者我还可以写文章,向你学习。我的家,我的父亲,也是一位很爱学习很爱钻研的人。他在那遥远的山乡自己学医,为父老乡亲解除痛苦。小时候,他鼓励我好好读书,记得他还送了我一支很重很重的钢笔呢!特别好写,可是,我这个人读书不行,看着书眼皮就跳,捏着笔手就发抖。”
望着她诚挚的目光,他说:“没问题,你有这么丰富的生活经验,而且你还年轻,读书也好,做工也好,写文章也好,你还有一大把年纪,来设计你的生活和未来。我们这个世界,供人选择的机会很多。有时,会使你眼花缭乱。但是,请你相信,你和其他所有人,比较起来,你的身体,你的思维和智慧,不会比他们差。那个矮胖的开机动船的大嫂,一年不也能挣它成千上万么?还有,你看那满山遍野的金橘,从种树耕耘,到除草施肥,不知多少人付出了艰辛的劳动,那些果实,不也会在成熟的季节挂满枝头么?大地不会辜负任何一位把生命的根,扎在她胸膛,吐露出一派生机的人!”
她默默望着缓缓流动的碧波,听着岸上金橘树丛中飞来的欢笑,长发飘飘下的脸庞,静静望着远方。他隐约感到,她在轻轻向自己靠近。
梓茕的生活像湖水流淌,日夜不停。岁月不断播种欲望和爱情,也给他带来无穷的烦恼和收获的快乐。他平静地生活。采访写作,继续寻找他生命与精神的根。
第五章 表哥的王朝·2002年前后的爱情与战争
不种诗的情人(1)
皇家花园
“他是个诗人,”
紫藤说。
“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在诗的迷狂中度过……”
……
黄昏。那座城市最大的皇家花园,冰雪覆盖,玲珑剔透。穿了厚厚冬装的大胡子诗人禾子和她的情人紫藤,一对诗的精灵,并肩坐在结了厚冰的湖岸,望着远处。似冒着淡淡铅色青烟的湖心,那个身穿白色滑雪衫的俄罗斯小女孩,头戴小红帽,猫着身子滑雪,灵巧敏捷的身影像一溜浅淡的青烟,在铅色的湖面上流荧般地游走飘飞。
“那是上帝的精灵,
见证我们的爱情,
带着宇宙深处灼热,
淌一道美的意韵,
诉与人间
不会再有心灵的寒冷……”
紫藤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喃喃地说:“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爱情,才叫诗啊!……诗化的生活,爱情化的诗,生活和爱情可以因岁月的流失而暗淡,诗却永恒。我们的爱与诗同在。只要谈到诗,想到诗,他的音容笑貌就会随着诗的思绪纷至沓来,你叫我怎么能够忘掉他?”
……
“不错,很感人。”那时还是记者的表哥激动地说,“爱,和自然宇宙人类精神的精华联系在一起,很美,绝美。正因为她太绝太美,便注定了你们爱情的悲剧命运。上帝只把最美的瞬间,在那个纯净的世界里闪现了一下之后,便悠然收走,然后把长久的遗憾,变成难咽的苦果让你一个人去吞……你不觉得你笃定的那种永恒的爱与美,对你,太不公平吗?”
紫藤憔悴着一张长长的脸,嘴似张非张地望着表哥。少顷,把一头灰黄的盖发转向那个城市西面的远山。透过乌蒙蒙的镜片,表哥看到有朵不灭的火苗,在紫藤那略显浑浊的瞳仁里燃烧……
调色
禾子带紫藤一起写诗。禾子喜欢大海,喜欢落日,喜欢荒野中的黄叶,喜欢月光下的蛙声,喜欢在疾风中穿行,喜欢在雪天里躺在浑茫的雪地上,张开双臂,张开因吸食香烟而变得乌蒙蒙的嘴。他们大口大口地吞食漫天飞舞的雪花,他们大口大口地吸烟,死去活来地造爱。他说,每次造爱,他都有一种死亡的感觉。他把这种感觉和许多生命体验,在情感的调色板上,杂乱无章地排列起来,涂抹成诗。他的诗生前没有出版。他的死,弄得他名声大哗。……他消失在美丽的自然中,没有向她告别。后来的诗人,望着吞噬他的大自然狰狞的面孔,驻足不前。
那里有一丛野玫瑰,四季飘香,但有人说,禾子还活着。
……
紫藤珍藏着一把钥匙,那是他们共同房间的钥匙。尽管,自他不明不白消失以后,她从没有到那里住过。那时,他们在这个城市的西郊租了一间民房。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诗歌,也属于他们的生命。她用微薄的薪水,坚持支付这间空房的房租。后来,她干脆买下了这间房。
“只要这间房还在,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他都会拿着他自己的钥匙,回到我们共同的房间。”
紫藤说。
“你简直生活在诗的意境里。那么虚无飘缈,那么美。”表哥不禁唏嘘,“这样的人,不知是不幸还是荣幸!”
紫藤的父亲,遥远西部边城里的一位大学教师,又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他在老家已联系好了一家
医院,要她去看心理医生。
……那天,表哥从香港采访归来,把特稿传真给编辑部,一下飞机就直奔紫藤临时打工的出版社,约她出来,想把心里的爱意传给她。他们打的来到西郊的白杨树下。黄昏中,紫藤给表哥讲述了那把钥匙的故事。哦,她的心灵已经上了锁。表哥懂了。他咬着烟蒂不断地在水渠边上踱步,旋转。他不想就这么绝望。一个恶毒得近乎痛苦的计划,酝酿在他的心头。
“拯救她,只有强暴她!”
表哥不知道,他自己生活在一个比紫藤更如梦幻的世界。
……
黄山回来,表哥和紫藤相约到远郊他们租住过的茅屋看过一次。小茅屋面对湖水,背靠荒林。房前屋后,怪石嶙峋,荒草丛生。
紫藤说:“叫我怎么和你一块儿睡觉?在你家里,我要想到你的妻子。在我这间屋子,我要想到我过去的情人。”
“那咱们就随便在什么地方,凑合着睡一次吧。”
表哥说。
“你以为那些动作,是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和随便什么人一块儿来重复表演的么?”
紫藤说。
“你的讲究真多!在你心中,我怎么还是随便一个人?”
表哥咬咬牙,恶狠狠地对她说。
“你是谁?凭什么这样和我说话?你凭什么可以对我提这样的要求?”
紫藤皱紧眉头,大声说。
于是,正值华年的表哥决定
离婚。
荒漠激情
紫藤曾随诗人禾子到过戈壁沙漠。他们在风沙漫卷中演绎行为主义哲学的真谛。他们把这种哲学诗化为生死恋情的诗篇,取名为《行走的风景》。这样的诗,本来可以成为爱与美的极致。风沙停了,月空浩浩,一尘不染。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只剩下两颗心脏在艰难而有力地搏动。他们搀扶着无声向前走,似乎行走在海天茫茫的大海边,贝壳,礁石,珊瑚,故垒,捡拾起千百年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