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肩在这对夫妻心灵上的我们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战争啊!
陆三小姐(1)
欲望
这座城市的大江边,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一个扬子江歌舞厅。歌舞厅隶属华生商贸公司。老板是一个被人称为陆三小姐的女人。她三十出头,打扮随意,不算漂亮,也不算丑。那个时候,这座城市的码头是战争物资集散地。粮食枪支、药品化工原料等等批文和信息,都从江边这座外表并不十分豪华的歌舞厅收集拢来,通过华生公司发散开去。战争使这个城市的大小主人变得贪婪。大主人大发横财,小主人小发横财。陆三小姐是这个城市不大不小的主人。她是军阀大爷文秀水的妹妹之一。当年,为扩充队伍势力,军阀大爷把他的第一个妹妹嫁给了当时统治这个城市的陆姓军长作为三姨太。这个女人刚强、暴烈而有心计。在陆军长沉沉的公馆里,她当然不愿只做一只供人玩弄欣赏的花瓶。后来,军阀横行,地盘重组,大爷带着队伍赶跑了陆军长,占领了这座城市。妹妹那时还没有给那个赶跑的军长生孩子,她便留了下来开办华生贸易公司。新的战争到来。恐惧、饥饿、财富、女人、灾难、意志、腐败、老鼠,都在这座战火烤灼的城市蔓延滋长。贸易公司不办贸易,只办女人,或者,把女人和贸易“办”在一起。陆三小姐和当时这个城市的政界、军界、特务头子联系紧密。她四处寻找有姿有色的女人,并把她们网罗在手。逃难来的学生,逃难来的孤女,失去了丈夫的年青军官太太,以跳舞为名,她把她们组合起来,根据年龄和长相,送给官僚、政客、特务、军警。信息、批文、水陆贩运通行证,源源不断地通过那些女人,汇集到陆三小姐手上,“一条龙”服务。夜幕降临,江面上船影幢幢,江岸边歌舞升平。生意兴隆,虹霓歌声。战时孤岛,香车白马,好一派人间仙境。那晚,歌舞厅依然像往常一样热闹。半夜刚过,来了一群身穿军装的客人。陆三小姐先叫了一群疲惫的姑娘前去伺候。姑娘们忸怩作态地邀请军人跳舞、喝茶、饮美酒、咖啡,但那一伙人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大声吆喝,声称要抓她们的老板。说她们的老板陆三小姐和黑社会的势力勾结起来,走私贩毒,哄抬物价。陆三小姐亲自出马,极力平息事态,但为首的军官歪着脖子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算哪根葱?”说完,指挥手下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给我把歌舞厅砸了,把那些婊子给我抓起来!”恶煞们凶残地举起枪托,女人们躲藏尖叫。
“住手!”陆三小姐挺身而出,摇着步子逼到为首的歪脖子军官面前,“你是谁?敢在这里来放肆?白道还是黑道?没有打听打听,老娘是谁?”
“少废话!我们砸的就是你这个鸡头!”歪脖军官叫了一声,“给我砸!”
说完,稀里哗啦,枪托横飞,酒橱的玻璃门碎了。陆三小姐急忙给她的哥哥我们的秀水大爷打电话。十分钟后,宪兵警车尖叫着停在歌舞厅门前。一场血案就这样在歌舞厅内展开,势力对等双方真枪实弹地火拼。两个姑娘一死一伤。原来这场恶战,是生意的战场也是女人的战场。陆三小姐红火的生意抢了这座城市另一位权势更大的女人的饭碗,再加上她过去丈夫的势力并没有在这座城市消失殆尽。经过这场血案,歌舞厅的生意渐渐暗淡,华生物资公司也因此关闭。哥哥开赴前线,陆三小姐的生意进入地下暗淡时期。她生意的本钱只剩下自己。她摇摇晃晃地开着车,忍气吞声地和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睡觉。市政厅长,民政厅长,特务头子,宪兵司令,都拜倒在陆三小姐的石榴裙下。他们有些是过去丈夫的老部下。他们和她睡得凶狠。宪兵胡司令长着一脸横肉,睡了她还开玩笑地对他的心腹说:“狠狠为我们的老上司出口恶气。”并派人秘密把陆三小姐抓起来。
“真倒霉……”陆三小姐被软禁在胡司令的公馆里,想,“单靠睡觉,还是不能躲过去。”
大爷听到陆三小姐被软禁的消息,立即派人回来营救。这种营救实际上是金钱、女人和权势的较量。他用三个女人换回了妹妹的自由,并给了宪兵司令黄金。他们既失去了金钱也失去了女人。虽然交易做得双方喜笑颜开,背地里他们之间结下了冤仇。大爷继续远征,华生公司偃旗息鼓,陆三小姐还没有夺回她的地盘。城头变换大王旗。那个时候这个城市走马灯似的变换着统治者。每次变换,统治者身上镀道金,老百姓身上脱层皮。当陆三小姐把物资公司经营权重新夺回自己手上的时候,她的哥哥在遥远的昆仑关打了个大胜仗。班师回朝,哥哥升迁,华生公司和扬子江歌舞厅重新开张。于是,盐商老板,航运帮会,军界银行,嫖客娼妓,在陆三小姐的关系网上结成一张更大的社会体系网络,红道白道黑道轮番登陆陆三小姐的殿堂。她一时间成为这座城市呼风唤雨的人物。她最能体会什么样的男人需要什么样的女人。敛财劫色,囤积居奇,杀人掠夺,无恶不作。她没有忘记复仇,她指使手下的黑帮杀手,跟踪胖子宪兵胡司令到另一座城市。深夜,胡司令酒醉饭饱之余,进花戏楼嫖妓,杀手冲门而进,连发三枪,司令一命呜呼。那时这座城市的秩序已经很乱了。《胖子宪兵司令胡狸嫖妓毙命花戏楼》的新闻传遍了周边城市的大街小巷。当局不敢出来过问。暗杀、情杀、自杀的报道像烟幕弹一样施放开来。这些烟幕弹,当然大都是陆三小姐的杰作。胡司令的尸体运回这个城市安葬,陆三小姐居然白衣素缟前去哀悼,呜呜咽咽为他送行。毕竟他们曾一起睡过。蛇蝎女人心,温柔儿女情。大军炮火打来的时候,哥哥劝她一起逃跑。她拒绝。不知是她的财物太多无法带走,还是太相信她借以闯过险恶生命大江大河的肉体。但她失算了,后来的政府,那些脚上有泥,身上带土的新政权的掌管人,没有一个人对她的身体感兴趣。人们认为,按她的所作所为和钱财,应予镇压。但,调查她过去的经历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她不是政治犯,也不是反革命,更不是青红帮头目。陆三小姐和当时这个城市的所有党棍、军棍、特务头子,都没有组织上的联系。她只是一个女人,平平常常的女人,她只不过利用自己和自己掌握的其他女人的肉体,来敛财显赫以求生存的女人。大爷要炸毁这座城市,她躺在哥哥的
客厅里不起来。她说:“何必,这座城市的哪条街道,没有我们流过的血汗?跑吧?我这一辈子大概活得差不多了。”陆三小姐并没有被新政权镇压。她主动自首,向新政权交出了她的全部财产。判刑五年,从轻发落。她被关在一个以出产茶闻名的监狱里,成为了一个采茶、制茶的能手。后来,她和一位普通老工人结了婚。老工人有疝气病,那玩意儿是个摆设,陆三小姐,那时已是新生政权的一个女公民,似乎也并没有在乎这些。没有等到那场著名的“文革”劫难,他们先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她的坟墓没有迁回她的家乡,而是和那个有疝气病的老工人葬在一起。尽管陆三小姐一生控制过许多女人和男人,但她最终没有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
也是在江边码头的茶楼上,江风习习,秋月朗朗。逸夫摇着头上枯萎的小辫子,曾悲切地对梓茕说:
“唉唉!算起来,她还是我的三姨。”
梓茕不知道,逸夫所悲切的,是不是陆三小姐在男人和男人组成的金钱权利圈子里混了一辈子依然一贫如洗,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
陆三小姐本不姓陆。这个名字是随陆姓军长三姨太的历史身份演化而来。她叫文秀丽。
战争,使人忽略了许多又增添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秉性。因此,陆三小姐文秀丽和男人女人的交往,就变得简单明了,除了金钱,就是肉欲。
“欲望太盛,把人逼得活着真苦!”
梓茕和逸夫酌了鲜嫩的“姑娘茶”,连连唏嘘。
裸天鹅(1)
保育院
……“去吧。”
干练女孩,我们的虞苜公主,向刚弄进她家来的姑娘,战时保育院教师秦二娥努努嘴。客厅里的烛光,渐渐暗淡。一个离奇古怪的生命故事,即将上演。……虞姑爹胖乎乎的身子,时而像雍容的企鹅,悠行于她那片生命的沙滩;时而像张翻来插去的犁,耕耘着她那方厚热的土地。
……虞苜公主和秦二娥本是一对很好的“朋友”。陪同嫱干妈视察这座战火烤灼的城市中,惟一的一所战时保育院的时候,公主认识了这位孤儿院教师。
二娥姑娘是一只裸天鹅。
……
那天,天气晴朗。雨后的太阳,给这座燥热的城市洒下了一片片鱼鳞似的光芒。又是鲜花盛开的生命季节。敌机没有再来轰炸。天空中飘动着淡淡的云彩。大江边,缓缓流动的江水。陡峭绝壁,绵延石崖,缠绕着岩洞内的兵工厂喷吐出的浓浓的煤烟。煤烟飘过覆盖着青松的山头,洋洋洒洒地溶入高朗的天空。江面,波光粼粼。水天相接处,是更加苍茫的远山。
……战时保育院设在大江南岸绿树掩映的“V”形山沟。公主随嫱干妈视察的队伍,刚跨进宽大的芭蕉叶遮盖着的保育院大门,一阵银铃般的歌声,从老黄桷树下的院子里传来。
“菜花黄,菊花黄,
朵朵花儿满山岗。
杨柳飘,画眉唱,
泉水叮咚绕家乡。”
干妈和卫兵向保育院办公室的瓦屋走去。早已列队石阶上的儿童合唱队员围着干妈蹦蹦跳跳,像一群欢乐的小喜鹊。天井旁边的花台里,蜜蜂嗡嗡叫着。打扮得花枝招展小孩,花蝴蝶一样围绕在干妈身旁。奏乐。唱歌。院长嫫姆致辞。节目开始……公主清楚地看见干妈美丽的秀眼里浸着泪水。那时干妈正坐在藤椅上观看孩子们表演的节目《水兵舞》。领舞的女孩穿着美国女水兵军装,紧身的蓝色上衣套着飞旋的短裤裙,大檐帽下的脸庞似皎皎初月,稚嫩的脸庞上,明亮的眼睛像天上闪烁的星星。这些都是干妈从敌人的炮弹和枪口中夺过来的孩子啊!饥饿,战乱,逃亡,干妈与她们生死与共……给人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保育院教师秦二娥那银铃般的歌声。一男一女两孩子报幕完毕,浅蓝色的幕布后面闪出一位美丽的长辫子姑娘。高挑个,白衬衣扎在银灰色的背带裤里。宽大的衣领,像两瓣盛开的荷花,托起那张鹅蛋形的脸盘。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歌唱,第一次见到她们真正的院长——为战时保育院的创建呕心沥血的伟大女性,我们的嫱干妈。二娥姑娘略歪着头,面容娇羞,圆润的手曳着绕过脖子搭在微鼓的胸前那根黝黑的长辫,整齐的刘海儿下面,嵌着一对雏鸟一样清亮的眼睛,椭圆的脸,微泛潮红,轻轻一笑,嘴角边漾起一对浅浅的酒窝。钢琴里传来歌曲的前奏,姑娘向弹琴的院长嬷嬷轻轻点点头,挑挑清秀的眉头,一阵清脆的歌声像山涧的泉水,在保育院爽朗的阳光下荡漾开了……
“Jim!相机,相机!”
保育院门前的空地上,枝繁叶茂的老黄桷树下,美国大兵杰姆懒洋洋地坐在吉普车上用钢笔记写着什么。干练女孩虞苜公主从杰姆手中抢过相机,敞开黑皮夹克,把白色鸭舌帽檐往后一拉,卷起白衬衣衣袖,猫着腰,俨然一个摄影师模样,从不同角度,飞来飞去,摄下姑娘唱歌的镜头。美国大兵蹭起身,侧着刮了络腮胡后泛青的脸,听着歌声,望着舞台上唱歌的姑娘,蓝蓝的眼睛,为之一亮。
……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
“从哪里来?”
“山西。”
“哦,山西,哪里?”
“吕梁山,汾水河畔。”
“啊!你的眼睛真亮!汾河水也像你眼睛那么清亮吗?”
“春天的时候,我家门前的井,总是盈满汾河水,清澈见底。”
“你父母呢?也在这里吗?”
“不……我父亲,在吕梁山,打游击,被日寇抓住,砍死了!”
“你母亲呢?”
“逃难途中,在武汉,被敌机炸死了!”
“你也成了孤儿?”
“嗯……我,武汉,珞珈山,战时孤儿院,住了半年,后来敌机轰炸,我又随孤儿院,院长嬷嬷,小姐妹们,坐船,来到这里的。”
……
“你叫什么名字?”
“秦……二娥。”
“嗨!什么什么?秦二娥?多土气呀!我给你改一个……你那身材,你跳舞的动作……飘逸得像云……素子,不,你就叫岫儿吧。”
姑娘默不作声。
“你多大了?”
“刚满十七。”
“那,我刚好十九。认你做妹妹,好吗?”
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
“欢迎你到我家去玩。”
她羞涩地点点头。
“你家在哪儿呢?”她问。
“以后,你会知道的。”她说。
……
“你的脸,真嫩。”
……
“像开苞的桃花。”
……
公主褪下右手上的白手套,用葱根一样纤细的手指,在二娥姑娘脸上轻轻划拉了一下。二娥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有顷,又抬起头来,羞涩而又迷茫地望着她。她拍拍姑娘的肩头,圆圆的黑眼珠快活地闪动着,手提相机,仰脸“哈哈”笑了。
二娥偷偷看着,这个打扮得像调皮男孩模样的小姐姐儿,好漂亮,好好漂亮!笑起来,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光,忽闪忽闪发亮,又藏着一点儿凶狠。二娥当然不知道,她是我们这座城市的骄傲公主。
小乖乖
再次见到二娥姑娘,虞苜公主不由分说地捧了她的脸,手套都没脱,重重地亲了一口:“想死我了,岫儿,我的小乖乖……”
那是这座周围堆满战争的城市,一个普通宁静的夜晚。二娥刚把保育院的孩子们安顿在小屋里,做着临睡前猫捉老鼠的游戏。她顺手翻看着一本宣传抗日救亡的小册子,拿起一截短秃的铅笔头在小册子背面记着什么。二娥总算不清班上究竟有多少孤儿,走了几个大的,死了两个小的,又来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她皱着眉头,望着嬉闹的孩子们,用笔头画着加减符号……突然,一辆崭新的美式吉普悄无声息地停在保育院门前的芭蕉树下。车上跳下两个神秘的人影儿。一位高高的个子,戴着男式小帽,气宇轩昂地跨进保育院大门。另一位个子更高,更壮,戴着圆盘帽,目空一切的扫视周围的环境。二娥知道,那是公主的
保镖。没等院长嬷嬷把她叫进院子,公主便迎上前来,拉着二娥的手,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她说,“想死我了,我的小乖乖……”说完,在姑娘脸上亲了一口。二娥羞得脸上又飘起一朵红云,望望目瞪口呆的孩子们。
“赶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公主把二娥拉向一边,说。
“上哪儿?”
“不用问,当然,是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那些孩子……”
“会有人替你照看的。”
院长嬷嬷笑着向她点点头。
……
小车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上绕来绕去。施了淡妆的二娥姑娘像一朵出水
芙蓉,面含羞涩地坐在那位干练、美丽而又显得有几分凶狠的公主身边,大气不敢出。究竟前面开车的是谁,二娥不敢看。
……
“别紧张。”公主说。
二娥低头不语。
“念过书吗?”
“读过一点点,私塾。”
“谁教你?”
“我爷爷。”
“哟,你也是书香门第?”
“我爷爷是秀才,他当过保长。”
“现在还当吗?”
“鬼子打来,早就不知流浪到了什么地方。”
“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有人说他上了太行,又有人说他组织了什么冀中游击队。”
“好啊!不用怕,以后,你就包在我身上。”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