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默默体味着自己自卑与自尊的冲突,它们既矛盾又统一。
徐静说:“难道我们不是你的朋友?不值得你信赖?就说你和你们班那孩子打架的事吧,经不住事还老招事,事来了就傻,这次长教训了吧。”
“别再提那些事了!”我突然喊了起来,“少他妈烦我,滚蛋!”
徐静被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我。
“噢,对了,这是你家,还是我滚吧。”我感到很狼狈。
“你干嘛去?”徐静忍着笑叫住我,笑容消失后脸上又显出一丝不安。
“你甭管,反正以后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我说。我讨厌她的笑容。
“你等等。”徐静站了起来,嘴嘬成球状然后又松开,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就直说出来吧,最终是要说出来的,晚说不如早说。”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说:“我总是觉得很不安……希望我们是从前的那种好朋友,而不是……我想我们彼此冷静一段,现在,就像两个不会水的人各自为战瞎扑腾或许还有救,绑在一块儿就算有一个水性极好最终也得一块儿沉下去……”
徐静说:“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呢,我有时也有这种想法,你不说我也早晚会对你说,还是让你给先说出来了。”
我说:“有时候我特别害怕,不知道自己对你会做出什么事。”
“我其实也害怕,”徐静说着嘴角有些抽动,“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会不会出事会出什么事其实我比你还害怕。”说完就真的咧开嘴哭了起来。
我不忍去看她,转头去看窗外。外面雨依然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往下流出了一道道水痕。我拿起她床头一只毛茸茸的大玩具狗不停地摆弄,把狗挡在我的眼睛上。我感受到了徐静身上的气息。拿下来时,狗肚皮上被我的头发沾湿了一块,像刚撒过尿似的。被淋湿的衣服依旧没干,贴在身上,叫我感到了冷。
过了一会儿,徐静像个想用哭泣换取玩具的小孩一样,见没人搭理,自己止住了哭闹。她擦擦眼角,从抽屉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摞东西,有她的那个日记本还有我给过她的生日贺卡和一些秘密传递的信。我奇怪我给她写过的东西竟是那么多,不知该怎样用时间来计算。
“日记本我对你说过的,本来早就该烧掉,没忍心,留到了现在,唉,总是心存幻想,现在当着你给它烧了。这些呢,还给你,就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像我们最初相处时那样,什么也没发生,大家还是好朋友,好吗?”
“好,不过要烧就一块儿烧了算了,留它干嘛。”
“好吧。”徐静转身揭开屋里那个冬天烤火用的炉子,“放这里烧吧。”她说着打开盖子,把东西塞了进去。一瞬间,我想起了有一年寒假我们围坐在炉边一边烤火一边聊天的情景。
“这火柴不好使,怎么划不着啊?”
“真笨,我来帮你。”
“不用!我自己能!”徐静甩开我的手。她划着了火,点燃了其中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将火生旺。一张张纸变成了蓝色的火苗,当火焰燃烧到最旺盛时,呈现出一种怖人的苍白,往上直蹿。“多像是一片片飞舞的黑蝴蝶啊。”徐静看着这一切说:“真想再烧点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是吗?”火灭了之后,她叹口气,问我。
“没事我就走了。”我犹犹豫豫地说。
“你着什么急啊,再呆会儿。也许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对你说三道四了,可我想劝你一句话,我烧掉的只不过是日记和信札,而你烧掉的是你的生命,以后你不要再把属于你的每一个日子都白白化为灰烬了,好吗?那天我看布告时就想这难道就是我认识的丁天?真不知道初相识的你,如今究竟到了哪里。这个感觉总叫我阵阵心痛。为什么见到你时你总是那么一副混日子的样子?你真正做到了什么?”
“其实我一直就这样。”
“不,你原来不是这样,至少在我记忆中你不是这样。”
“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不是在浪费自己的生活,我只不过是有自己的人生准则罢了。”
“我了解你,真的,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了解你,你总是在逃避,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你以为自己无所谓你就能永远保持不败?你能这样一辈子下去吗?生活中终会出现让你无能为力的事,总会有达不到的目标,你该怎么办呢?终有一天你会尝到失败……”
我有一种想拥抱住徐静的冲动,费了半天劲才忍住,只是轻轻拉起了她的手,低头作停滞状地陷入沉默。
“……算了,不说了,若你能明白的话你早该明白。”
“谢谢你的劝告,”我站起来,“我该走了。”
“别走,”她抱住我,“最后再吻我一下吧。”
我没拒绝,长时间接吻,然后互相看着不说话,反复了许多次,我舍不得放开她,最后我费了很大的勇力才推开她,“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外面还下雨呢,雨停了再走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是不是真的不再来往了?”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
我走出徐静家的小院,她也跟了出来。骑上车,我故意头也不回一下,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后面看着我,雨中的她一定很动人,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叫雨一淋肯定叫人受不了。到了胡同口我终于忍不住回了下头,门口却没有人。我失望地在雨中发了会儿呆,呼吸着清新的雨腥味,我有一种被扔在了这里困住的感觉,像掉了队的红军战士,四顾茫然,无法排遣的惆怅在心头徜徉,叫人无所适从。
21
事隔若干年以后的一天晚上,也是一个夏天。我刚刚和一个女孩看了个夜场电影,散场后独自回家,走过一条久已没走过的熟悉的小街,街的拐角处有一个小烟摊在昏黄的路灯下尚未收摊,我上前买了包烟,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这条街、这个烟摊、街两旁尚未拆迁的平房和胡同以及路灯打在地面上我模糊的影子是如此熟悉,一切未变,恍若一梦,多年前我曾和一个女孩手牵手走过这里。我拿了烟接着往前走,走到一条排了一溜垃圾筒的胡同口我拐了进去,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了下来。往事如昨,那小四合院的门叫我恍然记起了某位前人的诗句。我围着门板试图找到从前我们自行车轱辘撞过的痕迹,然而什么也没发现。我不知道该不该敲门,不知道来开门的是不是个女孩,我推门进去是不是就能迈腿走回从前。我知道徐静后来考上了大学,不知她现在是否在家。我在门口发了阵子呆,想捉住一些往事的影子,却被两个戴红箍的人把我捉住了。
“嘿!你站这儿干嘛?”
“不干嘛。”我反感地说,希望他们不要打扰我。
“你是这儿的吗?”
“不是。”
“看你也不是。这儿的人每天来来往往,我门儿清。”
“我找人,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徐静的女孩?”
“谁?没有,没这人。”
他们大约怀疑我是小偷之类的人,帮我敲开后,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大裤衩子的委琐的男人,先是面带恐慌,知道原委后则气乎乎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没这人!”我问他是不是刚搬来的,他说不是,然后砰地关上门。
那些“夜游神”把我带到了胡同口的一个什么值班室,没想到里面一个“守夜”的老头竟说他知道徐静,说是徐静家的老邻居兼世交什么的。他告诉我说那女孩考上大学后就搬了家,搬到近郊一个单位的新建居民楼,女孩大学没上完后来出国了,“去年她还跟她爸一起回来了呢,还回来专门看了我呢,是个好丫头。”
“她去哪国了?”
“你到底是她什么人呀?”
“我是她朋友。”
“哦?你怎么变样了?上回我看的那小伙子不是你呀?”
“大爷您想哪儿去了,我和她是普通朋友。”
“那你一直在干嘛?怎么对她的情况一点不知道?”
“我也一直在国外,思念故乡就又回来了,海外赤子。徐静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和党组织多年失去联系,心里没根儿呀,回国寻根来了。”
老糊涂一直在干喝一瓶“二锅头”,喝得晕晕乎乎,吭吭哧哧地说:“好好,回来就好。”
“还是故乡好啊!北京变化真大,都认不出来了。”
“大!变化大!好好。不想再走了吧?”
“不走了,就在这儿混了。”
“你去的是哪国呀?”带我来的那二位满认真地开口问我。
“非洲,埃塞俄比亚,那儿没什么家用电器,连吃的都没有,净挨饿了。”我说。
“你要是不想走想逗贫,那我们就留你一晚上,让你逗够了!”那二位突然变脸:“瞧你那痞子相也敢冒充高等华人!”
我被他们轰了出来。
路上,我回想起了我和徐静分手的那一刻。在那一刻,我所失去的在我以后的生活道路上一直没有找回来——那最初最单纯的爱。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为什么要和她分手了,我不明白是什么理由让我离开她并且最终形同陌路。
我想那时的我大约是想做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或是石秀什么的那种人,可事实上,我却更像是一个《聊斋志异》上那种易于受女妖诱惑的穷书生,在内心里我对女人既恐惧又怨恨。对于徐静,其实在我第一次吻了她后就开始讨厌她了,并且在吻她时就想到了要离开她。当我们嘴唇相触的一刹那,那种幸福感尽管强烈得令人震憾,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也悄悄升起,并且像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地向我扑来,最终将我淹没。我像个王八似的四脚朝天地翻了个个儿。
现在如果我承认那时的我心里确实存在着一些变态心理的话——我觉得女人对于我是一种磨蚀——那么如同现今的人们对于金钱的态度较之五六十年代有一百八十度转弯一样,我那种心态早已没有了,只是我不明白我那时何以会有那种变态心理?!唉,假如当时的我和徐静若真能像某些言情小说所写的那样跳跃出我们所处的生存环境该多好哇,如果是那样,那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爱情故事。
最后一次见徐静是在高考之后,我下了很大决心去找她,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时看见她正在收拾东西,把课本练习册什么的一样样成捆地打包。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见我来了她没说什么,叫我坐下。小屋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地上多增加了些“废纸”。我问她考得如何,显然她不愿意多谈,一般般地应付我,令我坐在小屋里不知到底如何是好。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了距离。我问她这是干嘛。她说准备卖废品。我问她如果考不上不准备再考第二年吗?她平淡地说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就考一次,考不上就去自杀,说这不是玩笑。我便不再开口。随后我起身告辞,她坐着没动,嘴上说:不送了啊。
而在高三那一段,我和徐静就没见过几面。我们的朋友圈分裂成两拨,我和黄力、刘军、齐明形影不离。徐静和刘小安、小崔以及他们后来发展的朋友有了新的朋友圈。后来黄力和高雯好像也没关系了。算了,没意思,说点有意思的事吧。
22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幅场景同样和雨与徐静有关。我一个人站在护城河的水闸边,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雨雾。雨点打在河面上溅起了一圈圈小水晕。我孤伶伶站在雨里,被一种落寞的情绪所左右。我不知道是我冷落了生活还是生活冷落了我,致使我被排挤到了这看不到一个人的悲凉的城市边缘。我想到我一直是生活在某种欺骗中,被一些熟识的面孔欺骗过后再去欺骗另一些熟识的面孔。在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面对自己我无能为力,面对身外的世界,我更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孩轻轻地来到了我身边。“我一猜你就在这儿。”她说,手里打着一把花伞,站在我旁边为我遮住了雨。雨点打在伞上,叮咚有声。
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我们两个人站在水闸栏杆旁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忧伤地想起过去我们两人常在一起玩的一种算命的纸牌游戏。不知道那时候是否从那一系列的排列组合中已经预示出了我们的命运。也许真的有命运这类东西,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而人无法抗拒。想到这儿我感到气馁。
“你还记得那年夏天吗?也是下着大雨在这里,从那时起他就走进我心中,我一想起他淋雨后那狼狈的样子就想笑……为什么会是这样,总是下雨……”
“……”
“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那时候我们常在一起设想彼此的分离,总以为会很沉重,仿佛会像岩石一样压在各自心头,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搬动,真的来了却一点不一样,只是心情怪怪的,想起过去的事还那么有趣……”
“……”
“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你,而且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过去那些故事,不会忘记你;我心里其实还非常感谢你,感谢你曾经那么多傍晚陪我一起骑车回家,感谢你总那么宽容地听我叹息,安慰我,给我快乐,真的,谢谢你……不过,假如有一天你真的爱上一个女孩,请你一定要真心待她,别只留给她短短一段回忆不要做些让她绝望的事情……”
“别说这些了。”我说。雨水叫我感到浑身发冷,手掌心上有一种受凉后的痒痒的感觉,可心里却热乎乎的,有一种东西直往上涌。雨水顺着头发流进了我的眼睛,擦了几次无济于事,冰冷的雨点显得很固执。我的眼睛被煞得模糊起来,有一种东西驱散不开。
“我们之间是不是曾有一些美丽的时刻?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那时该多好,第一次,打一个电话要半个多小时,第一次通过电话筒来听一首歌,第一次那么不安那么小心翼翼地拨一个电话号码,在公用电话间那噪杂的环境中紧紧抓住话筒,听着遥远又清晰的声音,你不会记得这些事了吧?想起来我真觉得自己好傻好傻,那时候我总对他说有一天我肯定会离他而去在一个最美丽的时刻安静又详和地离去你会难过吗?他说肯定会的不过你能去哪儿世界也不大总能再见着。我说我去另一个世界不过留下你一个人悲伤难过我又不忍心你肯定会为我哭吗?他说肯定会不过你别死死多没劲呵。”
“别说这个了,多没意思啊。”我叹了口气,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一切变得无法挽回,只有往事将烙在心灵创伤的十字架上,永远不会被抹去。
“真的,那些日子你给我带来了欢乐,也许在以后,岁月流逝的许多年后,我还会记得,而且清晰如昨,听到那时的老歌会勾起过去与那歌声一起度过的日子的回忆,这就足够了,唉,多少个我的第一次啊,都给了你,也许你是无所谓的,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那么看重那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别想那么多了,一切不过是……那么回事儿。”我说着,伸手搂过了她,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眼泪汪汪地抽泣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后来我没想到徐静会突然发作起来。她收眼泪后就急了,像是刚刚明白了一件别人早已知道的事。“刚才我烧那些东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惊愕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会拦我的。我以为一切只是玩笑。你这个大混蛋!”
“我……”我害怕了,真的害怕了,她那种样子真是叫人害怕。
“滚!滚!滚!”她挣开我,向雨里跑去。像是跑进了一幅电影画面,一幅记忆中的电影画面。
我本想追上她,可我四肢无力。我被她吓得瘫软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后来徐静跑入了雨中,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在我的记忆中她也就从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她雨中的背影在我眼前不断晃动,让我无力追赶。我一次次在梦中说服自己,在这以后我看到的徐静仅仅只是她从前的影子。
那年夏天,那个雨季,留在我心中的是一个秋天的印象,很冷,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