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全忘掉。”
“绝对完全。离谱的完全。”
女孩转身上楼的时候,我突然有些疑惧。楼道的声控灯一直以来就是坏掉的。当她拿出手机,用荧光屏照亮时,女孩尖瘦的脸颊诡异地被映上了一层绿光。她走得很慢,无比小心翼翼,想到她穿的是那种后跟极细的鞋子,我曾试图想搀扶她一下。她冰冷而有力地推开了我,她说:“我没醉。”那声音也同样冰冷而有力。
“让我跟在你身后你不怕吗?”她说。
我转回身,看到她的眼睛,确实是清醒而寒冷的眼神。果然没醉。
“我想,怕的人应该是你。我少年时代喜欢玩刀子。”我说。
“什么意思?”
“就是说,现在我还是特别喜欢玩刀子。”
“你想吓我?”她突然关掉了手机屏幕。我和她彼此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没有。”我说:“是你吓到我了。”
我掏出打火机,打着火的瞬间,她的手恰好向我伸过来,摸在我的肩上,她微笑说:“我不知道你胆小,我是开玩笑的,对不起。”
黑暗中,她的尖脸和摸过来的手让我一阵悚然。我突然想到了陶薇,永远的别离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10
很久很久以后,女孩的姿影带着某种唯美主义的色彩出现在我脑海深处。我站在十年后回头向远去的时光眺望,看到那叫陶薇的女孩是如此之美,像旧时代琼瑶电影里只能让黑暗中看电影的人偷偷倾心的女主人公。
很久很久以前,十七岁的我还喜欢校园中撒满阳光的操场。早操的纵队,高一(一)班的陶薇和高二(四)班的我站并排。左右看齐时我常常让伸展出的手指貌似无意地和陶薇的指尖碰到,每次都会触电般地被一种温柔触动。陶薇也敏感到了,女孩的脸红了,眼睛看着远方。我侧脸望去,那婷婷玉立的女孩仿佛洒满阳光的花瓣,阳光下的脸庞,被阳光晃动得眯起的眼睛如此令人心驰神往。想到我正和她沐浴在同一道光中,多年以后,我还会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
我常常想,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存在,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阳光使一切真实而美好。
有一次,正当我像做梦般沉浸在那种特别感觉之中时,却被领操的刘大鸡巴给点醒了。
刘大鸡巴在领操台上大声却又是语调缓慢地说:“大家都在做伸展运动,可有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却在一起做全身运动。”
我回过神来,侧头一看,发现陶薇也和我一样,刚刚回过神来。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人群中是如此刺目,如此格格不入。
想到这些,我认定那年轻时代非常温暖和美好。这温暖和美好的感觉甚至包括我初次面对陶薇的紧张和慌乱,包括暗恋的辗转反侧,包括莫名其妙地因陶薇而被人殴打,包括我们相约不再来往后的压抑和痛苦。
多年以后,陶薇的来信却破坏了我的那种感觉。首先,我没想到她会看到我的文字,更没想到她还会写来信。当我在写《刀锋少年》时,是饱含着真诚的激情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我记忆中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恋情,在另一当事人看来却是那样惨痛。
难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它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因而使我对往事的解释发生了偏差、曲解,还是对陶薇来说,别有隐情?这使我不得不重新开始回忆那段过往。
11
我打开灯,佳佳立刻抢占了客厅里看起来最舒适的一张沙发,她把坤包随手一扔,然后鞋也不脱就以最舒适的姿势把自己摆放进了沙发里。
“你家里有酒吗?”女孩点起一枝烟,问我。
“你还想喝?”
“到底有没有啊?有就拿来。”
我站在原地呆了两秒钟。
“你胆够大的。”我边去查看冰箱,边大声问那个喝多的家伙。
女孩在沙发里歪躺片刻,环顾我的家居时,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柄日本武士刀,引发了她的好奇。
她站起来,从墙上拿下那柄“正云”,抽出来,仔细地观赏刀身的纹路和刃口,我拿着酒瓶和酒杯从厨房走来时,看到了这一切。
“你刚才说什么?”女孩问我。
“我说你胆够大的。”
“刃不够快呀。”女孩用手指试刀口。
“嗯,”我说:“比菜刀是差点。刀身是用来格档的,开刃的地方在刀尖那十英寸处。”
“我怎么胆大了?”她双手握刀,摆了个皇军的POSE。
“咱刚认识你就跟我回家,你就不怕我把你怎么着?”我面对刀锋微笑。
女孩严肃地看着我,说:“你能把我怎么着?”
“比如说,我把你杀了。”
“我又没惹你,你干嘛要杀我?”
“没什么道理好讲,假如我是个变态狂呢?”
女孩想了想,点头说:“如此,我胆子是够大的,我没想到这一层。”
“那你想到了什么?上床?上床不害怕?”
“这我当然想到了。不过我确实不害怕,这种事,主动权在我,如果我不想,就根本不会出那种事的。”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如果我想呢。”我淫笑。
女孩也跟着哈哈哈地笑起来,收了笑容,她说,“我知道你是不会那样做的。”
“太瞧不起人了,凭什么我不会那么做?我认为这种事主动权在我。”
“不不,你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不堪之事呢。你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的,对不对?”说着,女孩“啪”的一声,把长长的武士刀回了鞘。
当女孩返身踮着腿跟想把刀挂回墙上那0。018秒,我从背后抱住了她。脸靠在她颈后,双手环绕在她腰间。于是,两具肉体僵住静止了那么几秒钟。她的胸部剧烈起伏,呼吸也开始微微急促,然后,她的手就伸向了长刀旁边那柄武士们通常用来剖腹的短刀。我手疾眼快,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不要从背后抱我,让我转过身。”她说。
我放开手,她在转过身的瞬间,从我旁边突然溜开了。我意识到女孩跑开时,室内惟一打开的灯突然灭掉了。我突然陷入黑暗,基本像是掉入了深渊,只能孤立无助在原地站着。
“把灯打开。”我说。
黑暗中,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声音回答我。
我慢慢向门边挪动脚步。突然听到房间角落有女孩轻微的笑声,太像鬼片了,我毛骨悚然。
“道歉。”女孩说。
“好吧,我道歉。”
我重新开灯,发现女孩原来又躺回到沙发中,手中竟然在弄玩着那柄极度锋利的日式短刀。
“你要做乖孩子,不要做坏孩子。”她冲我眨眨眼睛。
我闭目感受了一下光明,睁开眼睛,抿嘴笑了,说:“我想不明白,既然这样,你跟我回家干嘛?”
“就是想跟你继续喝酒。”
“好吧。我就陪你。”我无奈地说。
“我们继续刚才那个游戏吧?现在我向你提问。”女孩从沙发上坐起身,“既然你对上床的事这么感兴趣,我就问你,你和陶薇上过床吗?”
硬币在茶几上飞快地转动起来。
女孩用手拍住硬币,问我:“你希望哪面在上?”
“国徽。”
她翻开手掌,却是麦穗。
“如此隐私的问题本来应该拒绝回答你,”我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吧。”
她瞪着眼睛,直视我,无比地期待。
“没有。”我说。
她眼睛中的某种光芒熄灭了。
12
那时候,没有手机。那时候,也没有MSN。那时候,我想见陶薇,常常让侯磊代劳,结果女孩她爸妈一直以为勾引他们女儿的坏小子是侯磊。
那时候,侯磊用这种方式帮我约女孩。他站在陶薇家的楼下喊:“侯磊,侯磊。”陶薇听到了会飞快地跑下楼。陶薇想约我的时候,她站在我家楼下喊:“陶薇,陶薇。”
这时,我在窗口就会看到那个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衫,梳着长长的马尾辫的女孩。就是这样,大家因为思念对方,却朝天空大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穿帮的时候偶尔也会出现。侯磊站在某栋楼前大声呼喊自己名字的时候,吸引来了恰好路过的我们的数学老师。那人站在对街,盯着侯磊疑惑了许久,最后带着疑问默默离开去菜站买菜去了。
我只去过陶薇家一次,惟一的一次。此后,我们就说好不再来往了。那是永远的一天,天气好得离谱。当我从女孩家出来时,恰好黄昏降临。
那是我和陶薇惟一的一次。事成后,两个人都吓坏了。你驾驭不了自己。你感到头晕目眩,为神秘陌生的欲望的显现而战栗。死过一次般的空虚。在糊里糊涂的恐惧中,仿佛被一根烧得火红的钢丝从身体中间穿过,腹部胸膛肠胃肝肺心脏统统被灼伤。那种毁灭般疯狂的痛苦与欢愉在后来的体验中都没有了……
十七岁的青春,很长一段日子,我开始了失眠。静寂深夜,各种只让哲学家们困惑思索的问题反复在内心深处辗转。
后来,有一天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我第一次……》。我疑惑了许久,决定写一篇《我第一次拾金不昧》。那篇作文是我学生时代惟一的一次不及格。问题在于,我们语文老师死活不相信我会如此言之无物,勒令我重写。我想了想,决定把题材换成《我第一次看到了大海》。老师依旧摇头,说,比上篇好一些,可依旧神彩不在,你的作文我们是要拿到区里比赛的,你再好好想想,有什么事情让你终生难忘?凭你的能力,是完全可以获奖的,要珍惜机会。
我一直困顿迷惑,如果我真写了,当时会获奖吗?唉,机会就是这样一次次失去了。罗佳英说,我的第一次是很宝贵的。没错。那时候我不写,现在,我同样不打算写。各自参考自家的生命体验吧。
13
“下一个问题,你和陶薇上过床吗?”名叫佳佳的女孩问完,再一次开始认真旋转硬币。这一次,她如愿以偿,国徽。
“好吧,我告诉你。”我说:“有过。”
“几次?”
“好了,你别再转硬币了,你问我就全告诉你,就一次。”
“就一次?”她瞪大眼睛。
我叹息,“一次就够可以的了,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十几岁小孩呢。”
“你还记得那一次是什么时候吗?是不是春天,六月份。”
“什么时候?”我抓抓脑袋,“我说,你不会再问我们当时采用的是什么体位吧?”
“我就是想问问,那一次是不是发生在十年前的六月?”
我严肃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时候,女孩突然哭了。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两腿并拢,手放膝头,低着脸,盯着地面流泪。我甚至可以看到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了她的布裙子上,很快她大腿那片的裙子就湿了。我吃惊地看着那块被咽湿的裙角。
突然的变故让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喂,你怎么了?”
女孩声音哽咽地问:“你是不是至今还很怀念她?”
我想想,点点头,关切地看着女孩说:“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被你感动了。竟然会有那样的女孩,让一个人十年后还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说实话我有点嫉妒。”
我差点想把眼前的女孩趁着夜色从楼上扔出去。这是哪儿和哪儿啊?!太离谱了。
我点了一枝烟,然后,又拿了一枝分给女孩,给她点上火,问她:“你没事吧?”
女孩擦擦眼泪,摇摇头,“没事。”
我笑了,说:“酒喝多了吧?有人就是一喝醉就哭,你就是那种人吧?”
女孩转脸去看窗外的夜色,许久,她从黑暗的纵深处转回脸,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问我:“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是谁了?”
“你是谁?”我摸不着头脑。
“我就是陶薇。”女孩说。
我怔了片刻,然后就笑了,原来此人还是没忘记想吓我。我笑道:“是吗?我确实是认不出你来了。”
女孩进入了陶薇的角色,她眼神忧郁地问我:“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我带着些旁观欣赏的心情看着女孩的表演。
“我不好,”女孩面色阴沉地看着我,“我的脖子很疼,咚咚咚地跳动的疼……”
“脖子?”我感到自己的心跳也突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咚咚咚地跳动。
“我挂在树上,呼吸困难……难受得我只得把舌头吐出来……”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心脏微微有些不舒服。
女孩把舌头吐了出来,做出吊死鬼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我死了已经有十年了……”
“嘿!你别这样,你是谁呀?”突然,我真的感觉有些悚然。我站起身,试图摇醒女孩,但女孩用力地把我甩开了。
“我是死了的陶薇。”女孩说:“我是上吊死的。”
14
那些青春往事过去已经十年之久了,当时在意的许多东西,现在想想,已经无所谓了,比如:那些折磨人心境的青春期情欲冲动没有了,那些只针对某人某事的耿耿于怀烟消云散了,重金属摇滚般的内心嘶喊也变成了寂静之声。而当时没有留意的东西,现在却能够理清思绪,好好想一想它们的前因后果,比如: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伤害了谁?是谁把我们的青春编织得这样复杂,复杂到了乱七八糟的头绪像是座走不出的迷宫,复杂到了当我们不经意间回忆的时候,竟看似简单如同透明的水晶。
陶薇的来信让我明白了,事实上,我的整个青春生活是一笔糊涂账,像是活在一个接一个的梦里,梦醒之后,前一个梦旋即被忘却了。一张张现在已经变得模糊的女孩的面孔构成了我全部的青春梦境。每个女孩单独想起来,都像是一个纯美的青春恋爱故事,放到一起,却变得难以自圆其说。纯美,纯洁,纯白,似乎都谈不上了。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无知、恐惧、纠缠和盲目。
想起陶薇,我的记忆支离破碎,不完整得叫人气馁。
每天面对陶薇的信回想过去,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在我们分手后,转过暑假的一个新学期,我在上学路上再也没有见到过陶薇,在学校里也没再见过陶薇。那时候,陶薇该上高中二年级,我上高中三年级,因为不是同班同年级,所以相约不再来往后,我事实上便忘记了陶薇。我记住的仅仅是幽暗青春期里日复一日地面对青春冲动的恐惧和苦闷。
15
女孩继续装鬼,她大声叫我的名字,说:“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后悔为你而死,那时候,我真的是那么喜欢你,喜欢听你的琴声,听你的歌声,当你站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唱歌时,我听得都快入迷了……”
我控制着身体的战栗,歪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孩,脑海中显现出陶薇的形像。我突然觉得女孩和陶薇长得竟是如此相像,两个女孩,一个脑中,一个眼前,忽然模糊又忽然清晰,如电影特技镜头般突然合二为一。不知道是眼前的形像侵占了脑中的那个,还是脑中的形像幻化了眼前的。某个刹那间的意念竟让我以为眼前的女孩就是陶薇了。难道她真是陶薇,我想得汗毛倒竖了,怪不得在直播室看她像在哪里见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死吗?那次之后,我怀孕了,我尽量隐瞒我的父母朋友,偷偷自己想办法,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过去找你,可我知道找到你也没办法,而且我们已经说过分手了,以后互相再不来往。我没办法,我怕极了……”
我的心跳声像是三连音的鼓点。
“你怎么不说话?”女孩看着我。
“说什么?”我问。
“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好了,佳佳,别闹了,我求你了。”
“我不是佳佳,我真的是陶薇,不信你看,”女孩从茶几上重新拿起那柄日式短刀,“我是鬼,不信你看,我是不会流血的……”
女孩把刀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做了个欲往下刺的动作。我从沙发上蹦起来,扑上去夺刀。刀锋一转,我的手被利刃划了个口子,血呼地一下流了出来。
“操。”我把刀扔到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哎呀,你没事吧?”女孩看到我受伤,有点害怕了。
“我没事,”我按住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