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回想起那一晚,在青年湖边的事,当时那个女孩的哭泣,不知道是想起了从前和朋友们在一起时的美好,还是因为当前爱情的不如意?不过,这无关紧要了,反正生活是美好的,这就足够了。我们的生活曾经美好过或我们的生活在以后会美好起来,就是这样。
“想出来吗?”我问那女孩。
“来我们宿舍接我好吗?”女孩略带着哭腔请求。
“哈,”我笑道:“还以为你十七岁离家上学,到现在一直孤身生活已经磨炼出来了呢,怎么还像个从没离开过家的小孩?”
“哼,那我不去了。”女孩气道:“我怎么不能像个小孩?我就像个小孩。”
23
她们公司的宿舍在学院路那边的一所学校里。我蹲在那所学校的门口等她。学院路那边的每一所校园门口似乎都有一尊毛主席塑像,有的是在招手,有的则是背着手。那所学校是招手的,正相对的马路对面那所学校的也是招手的,左右看去,像是老人家自己和自己打招呼。
时间大约是八九点钟。天刚刚擦黑。一枝烟没抽完,女孩从校门口走了出来。
我说:“两个星期没见,我几乎认不出来你了。”我确实有些认不出她来,比起刚刚见面那次,她黑了一些,人显得憔悴了,日光晒得脸上有些淡淡的色斑。
女孩说:“我瘦了。”
我说:“这倒没觉得,你原来也很瘦。”
“可是我现在更瘦了。”
“怎么回事?”
“吃不好饭。”
我把烟扔掉说拦辆车吧。车来了以后,我为她打开后面的车门,让她先坐了进去。确实是瘦。我记得她大约一米六五的样子,体重八十斤。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连衣裙。脖子后面的骨节显得异常清晰。
我说:“许多女孩都想瘦吧,她们应该很羡慕你。”
女孩说:“可是我想胖一点。”
“好吧,”我说,“那今天大吃一顿。”
我们一起吃了巴西烤肉。然后重新回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管飞的那家“爱你”酒吧。
恰好那天管飞在。我们在酒吧外的露天啤酒座坐了。
我给他们介绍:“管飞,我同学,罗倩现任男友,是吧?”我问管飞。
管飞笑着挥挥手,“还不算,还不算。”妈的,搞不清这算谦虚还是客气。
“这是罗倩的同学。罗倩的克隆人。”
“真是很像。”管飞仔细看看女孩,说。
坐了会儿,女孩去了洗手间。管飞看着女孩的背影,问:“这女孩……?”
“真是罗倩同学,”我说:“我也才认识。”
“就是普通朋友?她喜欢文学吗?”
“好像一窍不通。”
“那她,你们……?”管飞疑惑地看我,好像我除了文学别的都不关心似的。
“就是想出来一起聊聊,她可能最近有些烦闷吧,有些烦闷。”
“噢,”管飞点点头:“烦闷好,我也烦闷。”
女孩回来后,我对管飞说,“讲个笑话吧。”
在此之前,听我们谈话那女孩似乎插不上嘴,有些无聊。她不停地看表,偷偷地看,手腕翻起来,眼睑低下去。
我知道尽管现在看起来那女孩显得忧愁,心事重重,但她一笑起来,就会又像个孩子。
管飞不愧常在外面跑的人,果然,他的笑话把那女孩逗乐了。
她一边笑,一边说:“这算是什么笑话啊。”
她的笑容真的很灿烂,很纯真。是那种属于十几岁的无知无邪的孩子的笑容。
然后管飞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谈起了文学与大众的关系,谈起了电影,谈起了香港人梦想的四十岁就退休的问题,谈起了爱情,还有人生。谈得很好,我觉得。确实很好。想想,管飞也一直是个嗜书如命的人呢,尽管后来一直在为钱奋斗,但这些年,武功倒是没废。
管飞对女孩道:“我们那时候应该算是垮掉一代,愤怒青年,现在你们我称之为冷漠的一代。你们这岁数人好像什么都不关心。连自己都不关心。”
女孩凝眉倾听。
管飞道:“关心自己是指关心自己的心灵,关心自己的人生和理想。不是指生活。我想许多人在二十岁左右会想一想人生,然后就不再想了,似乎他们也认为不需要再想了。”
女孩说:“人生是指什么?”
管飞道:“比如为什么活着,未来的打算这些吧。”
女孩问:“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管飞道:“很多人都没想过自己为什么活着,他们只是被迫于一些现实问题,比如房子,工资,而挣扎着。许多人都是在这最底层的问题上消耗了一生。你想这样吗?”
女孩想想,道:“不想又怎么办?”
是啊,不想又怎么办?
最后,管飞和女孩得出一致结论,在为了最底层的问题挣扎中,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是尽可能地追求快乐。
那个夏天真是凉风习习。活着的意义是追求快乐,仅此而已。我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就这样让他们说破了。当时,我以为我明白了,不过,第二天,我就又糊涂了,因为没人再讨论了,我只好继续闷头去想。
24
后来时间晚了,大约后半夜两点多吧。管飞兴致不减,说:“要不去我那儿吧,酒吧让他们关了,伙计得在这儿睡觉,不方便。”
那女孩似乎没意见,我对她说:“你一晚上不回宿舍,男朋友知道了不会说你吧?”
女孩打了下嗑,说:“他不在,出差了。”脸似乎微微有些泛红。
果然是个小孩。一诈竟然全招了。
夜风中,谁在吟唱“顺其自然”?
坐在出租车里,管飞拿出电话,说:“咱们把罗倩也叫来吧。”
打完电话,管飞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只能这样形容。)对我们说:“唉,她又去天津了。”
我和那女孩相视一笑,没说话。
管飞回过头,说:“真想给许梅打个电话。”
“打啊。”我说。
管飞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可能是罗倩或者许梅来不了的关系,管飞兴致锐减,三人喝酒猜拳,没一会儿,管飞自称熬不住了,到另一间屋里独自睡了。
管飞指指我们呆的屋,说:“你们要困了,一个睡床,一个睡沙发吧。”
屋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呆了一会儿,女孩看看床说,“我也困了,想睡觉。”
“去睡吧。”我说。
“你不要动我好吗?”女孩说。
“没问题。”
“睡不着,和我说说话吧。”
“好啊,今天怎么这么好兴致?连家都不想回了?”
女孩伸个懒腰,笑道:“只怕以后没机会出来疯了。”
“个人问题解决了?”
“不想说。”
“想来就是你们单位那胖子吧?”
“只觉得对他从前女朋友不好,这么一来。”女孩说。
“管得了别人?反正总得有一个人伤心。”我安慰她。
女孩说:“我不想这么早结婚,固定下来,可我又很想要个孩子。”
我笑了。
女孩和衣侧躺,手撑着头,看着我:“问你,你第一次做爱什么时候?”
“忘了。你呢?”
“二十二。”
“那就是刚刚啊?”我冲她笑着摇头。
“是啊。哎,你第一次的时候什么感觉?”
“更是忘得早了。你呢?”
“就是觉得疼,但也没特别疼。当时很匆忙,裙子还穿着,起来后,整理的时候,才看到白色裙子后面染红了一大片。看见血,吓得我腿都软了。”
“裙子呢?”
“洗了。”
“好洗吗?”
“因为当时就洗了,所以洗得很干净。”
“为什么不留着?”
“可那件裙子我还要穿呢。”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女孩又问:“你平常除了写东西,还喜欢什么?”
“说过了,听音乐,流行音乐。”
“对了,是说过,和我一样。”
女孩渐渐睡着了。我坐在沙发上,看她睡得竟然很安详,一点不像在别人的家里。没过多久,天就亮了。管飞醒后有事要出门,问我是否叫醒她?我叫了两次,但女孩睡得迷迷糊糊,竟然根本叫不醒。
“再睡一会儿,我喝酒喝得头痛死了。”女孩说。
于是管飞写了张纸条留在女孩枕边:“走的时候给我带上门。”然后我们下楼叫了辆出租车,管飞送我回家,然后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25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后来有没有给管飞带好门。后来,我一直没有再见她。很多次,我闲暇的时候,想给她打个电话,但都忍住了。她也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罗倩来找我时,不提这事,我也不主动问。
那年年底,在我几乎已经快把那个女孩忘记的时候,却收到了她寄来的一张圣诞卡,上面写着:
超理想主义者,新年快乐!
又:谢谢你曾在我最不快乐的日子里陪我。
接到贺卡后,我曾往那个女孩工作的公司打过一个电话,想问候一下,但接电话的同事说她早已经不在那家公司做事了。
然后我给罗倩打了电话,罗倩告诉我,她已经辞职三个月了,现在正在读书,想考GMAT呢,“人倒是还在北京,想要她新的呼机号吗?”
“不用了,”我说:“你代我问候一下她即可。”
“没有问题。不过,我跟她也不是常联系的,一考试,都是忙得没时间。如果碰到她我一定把你的问候带到,说你还在惦记着她呢。”
我哈哈一笑。
夏天过去了,你会发现秋天不知怎么也跟着溜了过去,然后是窗外寒风呼啸的冬天。有时候会下一两场雪。雪花飞舞时你会想起小时候曾经打过的雪仗,想起这些的时候也许你正在雪地里赶路,你想快点走,赶时间,可又走不快,干着急。冬天过去后,刮两场风,又将是一个夏天。
每一个夏天过去后,我总是盼望着另一个夏天的到来。
过目难忘,那个在三十九岁时醉酒而死的诗人狄兰?托马斯的一句诗:“我看见夏天的男孩在毁灭……”
26大约一年以后,当所有闲适的日子终于落幕以后,有一天,我在连续写了大约八个小时以后,打开收音机,收听音乐台在下午五点半钟的一个听众点播的音乐节目。我躺在长沙发上,窗外的夕阳照进室内,我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其中有首歌非常打动我。美妙的旋律消失以后,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
“多美好的生活啊。”
“是啊,美好的生活。”记忆中那个女孩在电话那头说。记忆中的夏天,永远的一天,那个女孩刚刚洗完澡,赤裸着身子接起了我的电话。我们对着话筒聊天,借以消磨一段懊热漫长的夏日时光,一直从下午聊到夜色降临。
从此以后,我到哪里去找那个瘦瘦小小的像只狐狸一样的女孩,那个眼睛很大,但却是六百度近视、牙齿不齐到了令人过目难忘程度的女孩,那个脸上有着让我感觉是世界上最纯美的笑容的女孩?
27……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乐斯达啤酒……乐斯达啤酒,一杯在手,曾经拥有……来一杯雀巢咖啡怎么样?……雀巢咖啡香浓美味,伴您度过一段美妙时光……美酒加咖啡音乐时间……
……好,广告过去了,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美妙的音乐点播节目中来。我是主持人李彤。下面点播歌曲的是一位叫、叫、签名太草,张什么的先生,他在信中写道,他和他新婚的小妻子都是外地人,都是从学校毕业后来到北京的,张先生来自南方,而他妻子则是西安人,少小离家,在天津读书,又只身在北京工作。这位姓张的朋友在信中说,是北京这座城市使他们有机会相识相恋,直到结合……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目前,他的妻子要动身去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上学了,所以张先生想点一首歌送给他的妻子。张先生在信中还为他年轻的妻子写下了这样几句话:在大洋彼岸,一个人,没有了我的照顾,自己要多当心身体,空闲的时候,想一想我们过去在一起的好日子,无论如何我会永远为你等候……真是一往情深啊。好啦,下面我们就为这对幸福伴侣播放罗大佑的《告别年代》,不知张先生张太太有没有坐在我们的收音机前?我想对你们说的是,告别是短暂的,而短暂的离别正是为了永远的相聚,你们说是吗?好啦,《告别年代》,罗大佑——呃,SORRY,我们的音乐编辑雪梅没能找到罗大佑版的,好吧,凤飞飞……
《告别年代》谁又在午夜的远处里想念着你午夜的远处的梦里相偎依仰望着蓝色的天边的回忆羽化成无奈的离愁的点滴每一次手牵着手像在守护着你守候着今生的潇洒和忧郁每一次凝视的眼神的凝聚好像你无声的临别的迟疑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的抱一抱你从今后姑娘我将在梦里早晚也想一想你告别的年代,分开的理由,终不须诉说出口亲爱的让我再看你一眼请你也点一点头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无色的你
阳光里闪耀的色彩真美丽有声的无声的脸孔的转移是否在期待未知的重逢的奇迹……
……“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抱一抱你”多么美妙的歌声啊,好!这次听众点播的音乐时间就到这里结束了,我是主持人李彤,我和本次音乐编辑小龙女,助播雪梅,衷心希望大家刚刚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各位朋友,再见。……
我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我从来不向那些美貌女孩诉说心中的留恋。因为我知,时光不会因为我的留恋而为我们稍稍停留片刻。
说实话,那年夏天的女孩,仔细想想,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吸引了我。我只知道,以后,我注定要充满深情地去回忆她。回忆和她在一起时的每片温暖。回忆那些细腻的如丝一般光滑的时光。和她在一起,阳光是温暖的,音乐是温暖的,那些轻言细语是温暖的,她的名字也同样是温暖的。
她说,你的笑容很美,像女孩子。她说,我喜欢你的笑容,笑起来,你的眼神纯净。
夏天,我们在傍晚相约散步。她告诉了我她几乎所有的故事和心事。同时,我也向她讲述了我生命历程中的每一次恋爱,每一次的希望和失望,每一次的伤痛和喜悦。
有一天,女孩对我说:“我们所拥有的都只有过程,没有归宿。”
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计算我迄今为止这似乎永无归宿的过程应该从哪里算是开始,我想,也许应该从徐静说起。徐静,那个我生命中初次相遇的女孩。
我二十七岁时认识的那个女孩在许多地方和徐静是相像的,在那年夏天,我和那个女孩手牵手地漫步时,我常常会这样想,如果我牵着的人是十年前的那个名叫徐静的女孩该多好啊。
如果世上真有时光机器,我愿意重回十年前,一切可以重新修改,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暂新的今天。可现在,我却只能依靠回忆,什么都无法改变……
某天,女孩对我说:“所有的初恋都注定是要分手的,离开以后,才会觉得一切原来那么美好。”
我同意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曾经这么说过。想来,他们也都曾经那样去经历过。
事实上,我对过去的怀念不仅仅停留在我和徐静的那段感情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那么怀念过去的友情,过去常常留连过的护城河边的风景,过去曾经为之暗暗心动的女孩。像所有成长过程中的男孩一样,我最初的恋爱是一场单相思。
离开中学校园以后,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长大了,面对接踵而来的各种麻烦和问题,有一度我茫然失措,不知道该给那段生活以怎样的解释。
我的回忆在面对后来的那段生活时总是变得凌乱不堪,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单纯和清晰。
该从哪儿说起来呢?十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仍然让我困惑……
记忆中,从前,在激情过后的最柔情蜜意的时刻,有个女孩对我说:“你的爱是我生命中的光,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就会陷入茫茫的黑夜。”
她一字一顿的念,像在吟咏着抒情的诗句。那时候,我们依偎在一起。寂静中,隐约有德彪西的音乐。若有若无。
我问她:“哪看来的?这句话。”
女孩说:“我想出来的,我一直想告诉你。”
于是我紧紧抱住了她,很长时间不愿意把手放开。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