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避到露台上去。
“算了,”金瓶打一个眼色,“来,我替你打扮。”
金瓶取出化妆箱。
“师傅只把这套工夫传你一人。”
“别人嫌琐碎。”
玉露又回到房间来,看见逐步易容的师兄,“美人。”她说。
出门时金瓶问:“可需声东击西、混水摸鱼等手法协助?”
他摇摇头。
玉露把配妥的保管箱锁匙交给师兄。
秦聪戴上网纱帽子,走进银行。
第13节:我最想退休归隐
2005年10月19日
“我想退出这个行业。”
“你慢慢考虑,我等你。”
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
“我送你进去。”
“你名头响,莫招惹注意。”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他替她挽着行李进去,一路上都没有碰到熟人。
“再见。”
沈镜华忽然说:“黑山白水,后会有期。”
金瓶不禁笑出来。
她到邮筒先寄出一封信,里边,是她们这一次获得的酬劳。
在机场里找生活的人越来越多,防不胜防,旅客拖大带小,闹哄哄,顾此失彼。
金瓶一路走去,只见有人失去手提电脑、化妆箱、整件手提行李……
但是女士们在免税店仍然把手袋口敞开搁一边不理,忙着挑衣物,或是喝咖啡时将皮包挂在身后椅背上,都造就了他人发财好机会。
候机室里,金瓶看到了秦聪及玉露。
秦聪轻轻说:“以为你不来了,在伦敦近郊落籍不错呀,种花读书,或是养儿育女都是好消遣。”
金瓶微笑:“真值得考虑。”
玉露说:“师兄担心你迟到。”
“我还到哪里去呢。”
她拎起行李上飞机。
“从前,任务顺利完成,你总是很高兴。”
“从前我年幼无知。”
飞机引擎咆吼,金瓶说:“玉露,相信我吗?跟我一起走,你读书,我结婚,重头开始。”
玉露却说:“师姐你累啦,睡醒了没事。”
金瓶叹口气,闭上双眼。
飞机在曼谷停下,司机来接他们三人。
师傅破例迎出来,满面笑容。
她从来不称赞他们,这次也不例外,但是身体语言却表示欣赏。
客厅中央,一只硕大的水晶玻璃瓶里插着莲花莲蓬,香气扑鼻。
“金瓶,来这边坐。”
秦聪识趣地退出。
玉露说:“我去试新衣。”
师傅轻轻对金瓶说:“我来能使你改变初衷?”
金瓶摊摊手:“我已不能再进一步,比家庭主妇更不如,人家还可以升做婆婆,过几年又做太婆。”
师傅揶揄她:“二十一岁想做太婆?”
金瓶也笑了。
“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师傅,我们四六分账可好?”
师傅更加讽刺:“你四我六,还是你六我四?”
金瓶知道谈判又一次失败。
这时,师傅伸出手来,缓缓脱下手套。
自从认识师傅以来,她就戴着手套,金瓶从来没问过为什么。
这时,师傅把双手放在膝上。
金瓶凝神,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师傅穿着灰绿色丝绒便服,头发拢在脑后,皮肤、五官与当年金瓶第一次看到她并无太大分别。
她眼光再落在那双手上,忽然看出端倪,嗯了一声,无限震惊,整个人颤动。
第15节:她每只手只有四根手指
2005年10月19日
“陈词滥调,老生常谈。”
“可是,他还自觉十分新鲜?”
金瓶笑出来。
“长年困在唐人街,就会有这个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师傅那么多房子,我最喜这一幢。”他看着河景赞道。
“你是男人,自然喜欢这里。”
“师傅不喜欢英语社会,认为太过机械化。”
金瓶看着自己双手,缺少拇指,连笔都握不住,还能做什么?
她掬起瓶中莲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么想离开这个家庭,出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认识普通人,同他们做朋友,与他们共享平凡的喜怒哀乐。
假如她是仙女,这种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台上去,秦聪双臂搂住她的腰,头搁在她肩膀上。
一艘专为游客设计的花艇在河上飘过,穿紫色泰绿戴金钏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祷告,她将荷花瓣撒向河面。
秦聪轻轻说:“昭柏耶河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像黄河长江,像亚马逊、密西西比、恒河、尼罗河……”
金瓶抬起头:“你从什么地方来?”
秦聪一怔:“我同你一样,我是孤儿。”“但你应当有若干记忆。”
他俩自小认识,一同起居饮食,无话不说,有时不讲一字,彼此也知道心意。
但是秦聪不愿谈到身世。
“我在一间酒吧洗杯子,师傅觉得我手脚勤快,把我带回家。”
一进门,便看见安琪儿般的小女孩笑着迎出来,他以为她会很骄傲,看低他,但是没有。
小女孩十分友善,对他亲切关怀。
他的指节粗硬,有擦损痕迹,她替他敷药;他不愿理发,她温言劝说:“短些精神些。”他再倔也总是听她的。
连师傅也曾经笑说:“金瓶是秦聪的一帖药。”
他喜欢机械,家里无论什么都被他拆开又装回,尤其沉迷电子产品。
房中音响、电视、电脑全部自旧货摊十元一箩捡回来,经过修理加工,不知多合用。
秦聪的电视机只是一只内胆,由他自己接驳天线,观看全球卫星节目。
他的房间像科幻小说中的实验室,然后,他重新组装一部作废电脑打进另一世界。
他们看着对方发育、成长,从孩子变为年轻人。
秦聪曾经问:“一颗子弹射过来,你会否为我挡却?”
金瓶看着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浓眉,然后才答:“不会。”
他泄气:“为什么不?”
“我只得一具肉身,一缕魂魄,哪里挡得了那么多。”
金瓶笑嘻嘻。
他们形影不离地相处了十年。
一日,他背着她在屋中乱跑,失足跌倒,两个人做了滚地葫芦,被师傅回来看到。
第17节:他说会同我结婚的
2005年10月19日
金瓶转过头来:“但是你从来不说爱我。”
“师傅只想我们专心学艺。”
“你有心事从不倾诉。”
这时,女侍捧进一大盆水果。
他拈起装饰用的白色兰花,放入嘴里。
金瓶吃起西瓜来。
“自从师傅收养我们,真是再也不愁吃喝。”
“玉露自幼抱回,不会明白饥饿的感觉。”
“那时,有谁给我一只面包,我真会跟着他走。”
“师傅待我们不薄,她真有办法,像变魔术一样,生财有道,带大三个孩子。”
“师傅说,如果我们会读书,她不介意供读。”
秦聪笑:“谁要读书,那多辛苦。”
“可是会读书的人气质总不一样:有点憨厚,懂得思想,出口成章……”
“今日真高兴,可以与你谈天说地。”
玉露游泳上来,一件简单泳衣,少女美好身段毕露。
她看见水果,举案大嚼。
“师傅叫我们,你俩先过去,我立即沐浴更衣。”
嗯,她午睡醒了。
自三年前起,师傅精神有点不济,到了两三点,总得午睡一会。
他们走上一层楼,一进门就闻见檀香。
师傅笑说:“今晚有客人来探访我们。”
“谁?”
“沈镜华。他托大使来约我们吃饭相聚,面子十足,金瓶,你去一次吧。”
秦聪一声不响。
“他跟了来,金瓶,似对你有意思。”
“师傅,他想在你处挖角。”
师傅笑:“有这种事?我必不饶那小子。但是我看他追求的意思多一点,女儿养这么大了,没人喜欢,才叫我担心。”
金瓶只得点点头。
秦聪这才开口:“这还是你第一次约会,玩得开心点。”
“穿漂亮些,要什么首饰,在书房盒子里取戴。”
金瓶见秦聪毫不在意,几乎有点生气。
她穿一条黑色晚装裙子,配一串金色珠项链,等沈镜华来接。
他一身深色西装,看见师傅,执弟子礼,双手垂直,差点没半跪下来,真讨好。
师傅同他说了几句:“令尊好吗?令堂健康可有进展?我这里有一盒补丸,你替我带去问候。”
他说:“那我带金瓶出去了。”
“金瓶交给你啦。”
金瓶取过披肩,走到门口,同玉露说:“小露,把东西还给沈大哥。”
玉露笑嘻嘻,摊开双手,哗,荷包、护照、手表,不知几时,统统到了玉露手里。
秦聪在身后嗤一声笑。
玉露笑嘻嘻:“还失去什么?”
他一怔,这才伸手去摸颈项,“哎呀”一声,原来他配戴的一只翡翠蝙蝠玉器也已一并落在玉露手中。
他穿着衬衫,戴着领带,谁也看不见他脖子上挂着什么,可是那少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捉弄了他。
第19节:别在我面前说她坏话
2005年10月19日
“玩得高兴吗,咦,又是灰头土脸的,那人对你毛手毛脚?”
“秦聪闭嘴。”
“那人同你说过什么,你像是动了真气。”
玉露却说:“师姐,你来看,我口袋里多了这件东西。”
摊开手,是一卷微型录音带。
金瓶瞪她一眼:“这也是沈镜华的东西,你自人口袋掏出,为什么不还给人家?”
“不,沈氏比她厉害,他故意留下这件东西,好由玉露转交给你,说到底,是我们在他袋中扒出来,不是他主动交到我们手中。”
“这有什么分别?”
“你要听过内容,你就会明白。”
“你们第二次中计,先是口袋多了一件东西不觉,这比失去财物更加可怕,应及时退回。继而听了不应听的对话,更加糟糕。”
“金瓶,你也该听一听。”
玉露问:“抑或,你早已知道此事,所以想离开师门?”
金瓶抬起头来:“请让我静一静。”
他们各自回房间去。
金瓶一个人坐到半夜,终于按捺不住,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按下钮键。
只听得一个平和的女声这样说:“其苓年少气盛,沉不住气,我也觉得是她过分。”
声音停了一停,叹口气,又继续:“怎可把人家的幼儿拐走,叫人家伤心苦恼。”
金瓶听到这里,额上冒出豆大汗珠。
“一切不过是责怪男方移情别恋,导致他人骨肉分离,且布下巧局,使那孩子毫无记忆,满以为是遭父母遗弃。她又假装好心,去领回这小孩抚养,一门心思,教她做贼。”
金瓶霍一声在黑暗中站起来。
“人家父母都是读书人,至今苦苦追寻亲女下落。”
金瓶只觉天旋地转,她扑倒床上。
录音到此为止。
不是真的,金瓶捧着头,这是他人凭空捏造,意图离间她们师徒感情。
这沈镜华太过工于心计了,头一个要叫她们好看的便是他。
这种人还往往假装是你的朋友。
金瓶倒在床上,蜷缩成胎儿姿势,紧握着拳头。
半晌,有人推门进来。
金瓶知道那是秦聪。
她呜咽一声,秦聪一声不响紧紧拥抱她,只有他懂得安慰她,过了很久,他轻轻问她:“你自己可有一点点怀疑?”
金瓶摇摇头。
“怎样自家里出来,完全没有记忆?”
金瓶答:“像前世的事,一点也不记得。”
“你看,若不是这沈镜华对你一见钟情,用尽全力打探你的身世,这些事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他一片胡言。”
秦聪不出声。
“他心怀叵测。”
秦聪轻轻说:“我了解你,金瓶,你会彻查这件事。”
“你会帮我?”
他却摇摇头:“你要我打入美国国防部电脑,我随时奉陪,这件事我却难为左右袒护。”
第21节:我爱的人不爱我
2005年10月19日
金瓶打了一个哆嗦。
“统统是错爱。”
金瓶垂下头。
“你心底喜欢的是秦聪吧?”
金瓶摇摇头:“我喜欢一个有正当稳定职业的男子,朝九晚五,周末剪草陪孩子打球游泳。”
师傅笑:“闷死你。”
“不会,我肯定会欣赏尊重他。”
师傅叹一口气:“那你得向他隐瞒你整个前半生。”
金瓶不出声。
“你记得聊斋故事中那个自画中走下来帮穷书生处理家务及织布赚钱的仙女吗?大抵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愿意忘记过去,从头来过。”
说到这里,师傅轻轻打一个呵欠,吸烟时间到了。
金瓶轻轻退出书房。
秦聪在她身后:“今日心情如何?”
“师傅劝我早日寻找归宿呢。”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归宿。”
“说得好极了。”
“师傅叫我们一起到美国西雅图列门市去。”
金瓶扬起一边眉毛:“列门市什么都没有,只有微软——”她住了口。
“金瓶你真聪敏,正是到微软去取物。”
“微软最贵重资产是人脑,呵,终于要我们去取人首级了。”
秦聪笑:“不不不。”
“谁叫我们去?他的对头晶盈,还是爪哇?”
“猜也猜不到:富不与官斗。”
“啊。”
“要掀他的绝密会议记录,寻找垄断资料。”
“既是绝密,为什么还要记录?”
“成功带来自满,继而狂妄大意,以为已经一统天下,唯我独尊。”
“你在影射师傅。”金瓶拍手笑。
秦聪瞪她一眼:“嘘,这种玩笑说不得。”
金瓶说:“我不去,你与玉露出手已绰绰有余。”
“你不是想放假?我打算在那宁静的小城租公寓住下来,到他们那里应征一份工作,听说女生在科技小镇特别有出路,你不愁寂寞。”
金瓶踌躇。
“好机会,一举数得。”
“做完这一件我就退休。”
“闲时你可以滑雪或学习驾驶小型飞机,还有,做陶瓷逛博物馆。走远一点,有黄石公园及大峡谷,都是你喜欢的名胜。”
“你说得像蜜月一般。”
“像以往一般,只准胜不准败,雇主虽然是联邦密探,可是功劳全归他们,过错全属于雇佣兵。”
所有的雇佣兵其实都听差办事,后台老板孔武有力,不过一旦出事,谁也不会认头,身分卑贱。
“一起去,”秦聪央求,“这件差使是一块蛋糕。”
金瓶终于点头。
秦聪欢呼一声:“我立即去制造假文凭申请工作。”
“做一间名校。”
“伦大帝国学院电脑科可好?”
“索性做麻省理工。”
“中间落墨,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够出名,又是邻国,合用之至。”
第23节:你看样子不似闲
2005年10月19日
金瓶站在露台上呼吸新鲜空气。
“来,我们三人去逛科技市场。”
“秦聪,只有你才有兴趣。”
“我送一部显示器可戴在头上的私人电脑给你,主机只手掌大,轻巧无比。”
金瓶笑:“是,戴上烦恼全无,步步高升,姻缘美满,五世其昌。”
“师兄,我陪你。”
“你俩小心一点。”
秦聪忽然转过头来,温柔地答:“知道了,小母亲。”
玉露换件衣服,戴上鸭舌帽与师兄出去。
金瓶轻轻走到邻舍,敲两下门,她与他早已约好。
隔壁公寓门打开,沈镜华笑着出来,他光着上身,正在听音乐。金瓶一侧耳,知道是《黄河大合唱》。
她轻轻坐下来,不知不觉,他们越走越远,不知几时才可以返回家乡。
沈君套上衬衫,斟一杯香槟给她。
金瓶说:“告诉我多一点。”
“我比你大八岁,从前有过许多女友,我一向不喜欢小女孩,这次真例外,女性对我有口皆碑。”
“不不,不是这些。”金瓶微笑。
“婚后我会立刻拨一笔产业到你名下,随便你要不要孩子。”
“镜华,他们还在人世吗?”
沈镜华一怔:“谁?”
“我的生父母。”
终于开口了,沈君凝视她,这美丽而可怜的女子。
“是,他们还在。”
“住在什么地方?”
“刚刚打探到,就在附近一个叫美景的地方。”
“良辰美景,没想到洋人也讲究这一套,请带我去探访他们。”
“贸然怎样上门?”沈镜华搔头。
“屋主人做什么职业?”
“是华盛顿大学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