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保持沉默,不然我的话将会用来当作呈堂证供。
“好了,好了,事件的发起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才是最后的终结者。”圣虹姐突然说,她肯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们研究过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女人……”
“我当然知道这个,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我颇为激动地叫苦道。
“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铁木儿根本就不适合你。”圣虹姐说,她的脸颊滑过一丝微笑,“所以,我们给你找了一个真正的窈窕淑女,保证对你的脾气。如果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相看一下。”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推脱道。
“哪能说算了就算了,干脆,你收拾一下,马上跟我们走。”铃子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我可怜巴巴地像周围的人们求助,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显然,他们早已串通一气,就连平素跟我步调一致的苏怀也反戈一击,只是同情地在我的前额上画了一个十字。
看来,大势所趋,别无选择了,我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来拖延时间,但是这些小把戏很容易被识破的,最后,心一横:好吧,去就去,到时候我一票否决就是了。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走的时候,彭哥他们为我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要出征似的。秀大妈还给我整整衣服,叫我别哭丧着脸,笑着点。负责押解的是圣虹姐,负责开车的是铃子,我则像他们俩的一个俘虏。
一路上,他们拼命地把那个“窈窕淑女”歌颂一番,说人家是多么多么成功的一个芭蕾舞演员,什么杨柳细腰,什么樱桃小口,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这,直到此时此刻,尽管对铁木儿愤懑甚至是失望,却依然留恋她。铃子把车直接开进一座公园,周围林木环抱,她们说“窈窕淑女”每天都在公园里的一家剧院演出,拉我到剧院的后台跟她见面,我却感觉他们似乎要拉我去赌场,让我把标志着爱情的骰子掷在这里。
这时候,许多有关铁木儿的回忆接踵而来,而且这些回忆会追随我一辈子,我心里很不平静地想。
对于古老的孙子兵法,我一点儿也不陌生,所以我懂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道理。找个借口逃之夭夭,其实并不困难,撒泡尿的工夫就可以溜之大吉。
“快着点,”圣虹姐无可奈何地说,“别像个小脚老太太似的磨蹭,人家姑娘还等着呢。”
我答应了一声,跳下车,犹如一个奴隶拿到了自由证书,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迈开大步,向厕所后面的树林走去。走出去很远很远,我才回过头来看一看,铃子的车还在那里等。我偷偷笑了,好像赢得了一场文字游戏的胜利。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43
我在城里转悠了半天,拐了一个又一的弯,最后我在一幢殖民地的老式楼房跟前停下。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自己跟自己说:来到这里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没有别的意思。
楼梯有些昏暗,上去的时候,木头台阶咯吱咯吱直响。我按了一下门铃,很快门就开了,主人对我的突然造访,毫不惊讶,仿佛我们早已预约过了似的。她就是陆清。
“请进。”
她微笑着,好像已经等待我多时了,只是穿着稍微随便了一点,一身牛仔,上衣还敞着怀。她问我喝点什么,我说啤酒,她说她有上好的啤酒,“用茶壶喝啤酒比用啤酒杯喝更体面。”她说。我还确实不曾用陶壶喝过啤酒,我的啤酒杯是威尔士式的,上面有酒量的刻度,下面的横杠是女士度,上面的横杠是男士度,最顶端的是醉汉度……
陆清在地板上铺了一块地毯,我们就坐在上边,很惬意。看来,我来这里是来对了。虽然这里凌乱,但只要来过一次,那就免不了被吸引,会接二连三地再来。因为窗台上堆了书,挡住了光线,房间里有一种黄昏的感觉,其实,外面还是晴空万里,红日当空呢。
“也许,我不该再给你酒喝了,”陆清眯缝着眼睛谨慎地说,没等我插嘴,她又接着说,“因为你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显然,你遇到了些棘手的问题,不过,你别说,我也不想听。如果非要说什么的话,我们就说说书吧。”
“正和朕意。”我赶紧揉了揉浮肿的眼泡,我想,它们一定像两颗加农炮弹。
陆清从床头的书堆上抽出一本书,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床头上贴了很多的图片,都是反拍下来的封面,估计,那全是她希望得到而至今也没得到的书,类似的习惯,我也有。
“这是冯沅君和陆侃如合著的《中国诗史》,从旧书堆翻检来的,我对这类书一直情有独衷。”她说。
我说:“我跟你一样,我也偏爱这类书,什么什么史,什么什么传,既爱读也爱收集,记得,我当书商的时候读邹啸编的《郁达夫论》,发现郁达夫正巧逝世五十周年,以为没有版权了,就冒然出了一套郁达夫的小说,结果,人家家属找上门来,说距离郁达夫版权有效期还有三个月呢,最后,弄巧成拙,不但付了稿费,还罚了一笔款……”
我们说着笑着,心境变得开朗起来,我发现,我们有太多的相似了,所以,也就有了共同语言。我太轻松了,我跟她对话根本用不着去考虑遣词造句什么的。
不知不觉,我们每人都喝了四壶酒,交谈起来就更加随意了,一会儿扯到东,一会儿扯到西,就像晴雨表上的指针,在风云变换的时候,毫无规律而循,不过,大多都跟书有关联。
“你爱书多一点,还是爱情多一点?”她突然问了一个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看来,现在不能不想了,想来想去,结论是“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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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们鬼使神差地睡在了一起。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床头的书噼哩啪啦地掉在地上的时候,我去拾,她说一句,“暂时忘了它们吧。”陆清是个有特点的女人,而这一特点在我接触过的女人身上是没有的,特别是在床上,毫无书卷气,简直是杀气腾腾,彻头彻尾一个女响马。
很快,我就睡着了,我隐约感觉到她有好几次爬起来,在靠我嘴唇很近的脸颊上吻一阵。我没醒,我没想醒,我在忙着做梦,做着我多年都没有做过的梦,我又梦见我打开一本书,径直走了进来,当我想出来的时候,却找不到出口了——小时侯,我经常做这个梦。跟小时侯一样,我一下子被惊醒了,尖叫一声,一骨碌坐起来。她过来抚慰我,温柔地说,“别怕,我在呢,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环顾四周,天黑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我懵懂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把台灯打开,骤然射出的白光让我视觉模糊了好一阵。她说:“装什么装,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整个一傻瓜!”她的语气里有了从没有过的亲昵。
我清醒多了,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人家的床上。闹明白了状况,我说道:“是啊,我可能真的是个傻瓜。”
“就是,就是,你就是一个天大的大傻瓜!”陆清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鼻子尖。
她的这个动作,我觉得特别熟悉,哦,我想起了,那是铁木儿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想起铁木儿,仿佛一只手拨动了我的某一根心弦,让我震颤了一下,唤起了我的惭愧之意。我赶紧穿上衣裳,看都没敢再看陆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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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陆清的家,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需要我的一点安慰,反正我希望得到,哪怕那些安慰听起来虚伪到极点也无所谓。我盼望谁跟我说,刚才的一切的一切只是偶然的一次意外,尽可能把它忘掉。
回到家,我发现彭哥和圣虹姐正等着我,可惜他们不是为安慰我而来的。
“柯本,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彭哥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指责,我敢说,他手里要是有一把冲锋枪,非得给我一梭子不可。
“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此时此刻,承认错误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且要十二分的诚恳。
“尽早结束你单身汉的生活,是集体讨论的结果,是规定,而不是我一个人擅自做主张。”彭哥说。
“我的私生活,也要集体来规定?”
“是的,因为你是集体中的一员。”
说到规定,我一下子乐了。
“我的话可笑吗?”彭哥问。
我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条短信,是这么说的——打个谜,请问乌龟的屁股,谜底是什么?答案是:龟腚(规定)。再打一个谜,乌龟倒立的谜底是什么?答案是 :上面有规定。还请问,乌龟翻跟头的谜底是什么?答案是:一个规定接着一个规定。至于老乌龟背着个小乌龟的谜底则是:上面有个新规定。”
我的话,首先把圣虹姐逗乐了,是乐不可支的那种。彭哥大概也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严肃点。”他说。
“我就是太严肃了,才不肯仓促地接受你们强加给我的一个陌生女人,我现在甚至还没有娶妻生子的心理准备。”我说。
“那么,你跟铁木儿的关系,又该怎么解释呢?”
“我们只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好,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坏。”我说。
圣虹姐说:“柯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因为你是我们的兄弟。”
“我知道,圣虹姐。”
“你们哥几个当中,就你自己还单身,他们为此感到不安,所以也期望你快点结婚,跟他们一样,尽管结婚未必都如想象中的那么圆满和幸福。”说到这,圣虹姐狠狠地瞪了彭哥一眼。
“原谅我,人各有志。”我说。
“好吧,随便你,以后我们再也不管了。”彭哥气急败坏地说,不知是冲我,还是冲圣虹姐。
“彭哥,”我搂住他的肩膀,“讲究一点绅士风度嘛,生什么气呀。”
彭哥推了我一下,“少来这一套。”
“这样吧,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今天亲自下厨,给各位做一顿真正法兰西口味的阿拉糊。”我用献媚似的口吻说。
彭哥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圣虹姐却来了兴致,一再追问阿拉糊的做法,不过,我从她的表情上看,显然有一种故意的跟彭哥对着干的成分在里边。
我告诉那是一种甜饼,以杏仁粉、胡桃粉为主以面包渣为辅,再调上些香料和蜂蜜,烤制。
“你是打哪学来的?”
“格雷厄姆?格林的一本小说里,那本小说叫《名誉领事》。”
记不清我究竟说了多少好话,才把他们几位请来。没想到我的阿拉糊大获成功,虽然只能用旁注的方式在我们几个的烹饪史上勾勒一笔,但那将是十分浓重的一笔。除了秀大妈,其他人都原谅了我,包括彭哥。
自从马大叔给我们喂马开始,秀大妈就晚上搬回家去了,本来,我提议让马大叔也来我这,可马大叔择席,换地方睡不着。
不管怎么样,能把彭哥他们几位摆平,还是令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于秀大妈,我想我总有办法哄她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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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大妈,还生我气呢?”
“没那工夫。”
“不就是跟铁木儿闹一点别扭嘛,不过是正当防卫,你跟我马大叔难道没吵过吗?”
“你说,我们为啥吵?”
“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酒,见酒就喝,喝了就醉。”
“我只是偶而借酒浇愁而已。”
“还没结婚呢,就吵个没完没了,多咱是个头啊。我看那个叫铁木儿的闺女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说的。”
“你的那些朋友都这么说,要不他们干啥另给你介绍别人啊。”
“你不知道,起哄架秧子向来是他们的长项。”
“我看人家哪个都比你强,起码都娶上媳妇了。”
“那还不容易嘛,擎好吧,今年我非得给你骗个媳妇来不可。”我哄她说,“行了,这下子你该消消气了吧。”
秀大妈的脸色真的阴转晴了。
我转身上了阁楼。
“你做啥去?”秀大妈追在我屁股后面问道。
“我把我的那些酒都丢了,以后戒了。”我故意这么说。
“别丢啊,挺贵的,待客时还要使呢。”秀大妈舍不得似的说。
我笑了,压根我就没想真的把酒丢掉,只是虚张声势而已,秀大妈果然中了我的奸计。
我到阁楼去,是想读读书,让心静一静,结果,我发现我连一个字都读不下去,铁木儿和陆清两个女人的面孔交替着在我的眼前晃,晃得我眼晕。我只好心烦意乱地在一本本书中散步,一会儿跟这本书搭讪两句,一会儿又跟那本书搭讪两句,却都是那么心不在焉。
我竟意外地在书中发现了许多小玩意,比如参观故宫的入场券,比如医院的挂号凭据,再比如书展的请柬以及朋友给我留的便条,五花八门。我有往书里夹东西的习惯,因为从来不写日记,所以总把一些物证留在正在读着的书中,每次拿起这本书时,就会勾起形形色色已被遗忘的往事。
这该是一种极为独特的私人日志。
我还特别重视书的封底上的书店的印章,它提醒我哪本书是在保定买的,哪本书又是在郑州买的,这样,就让我记起我去保定的经过和到郑州的由来。
这里还有一张电影票的票据,是五年前的。那是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约会的纪念。
这张配眼镜的发票,则是九年前的,可见我的近视眼历史多么悠久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把铁木儿的一张照片夹在了这本犹太人写的《卢布林的魔术师》当中,照片肯定是彭哥偷拍的,怎么到了我的手里,我却记不起来了。
本来,我是打算关闭所有关于铁木儿记忆的闸门的,可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某个开关,那扇门便悄然打开了。
照片上的铁木儿正在弹琴。彭哥把这幅照片拍得清晰异常,几乎能看清楚铁木儿面目上的每一个汗毛孔,更甭说粉底、腮红、眼影、口红、睫毛膏了,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不骚首弄姿的女人,只是有的看起来娇柔造作,有的看起来赏心悦目,铁木儿无疑是属于后者的。
下次再见到铁木儿,我会如何面对她,尽管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陆清的存在,但是,我的良心知道我无法坦然。我也许在她跟前很惭愧,也很拘谨,拘谨得就像咖啡勺里的方糖——这是一个法国女人在《闲话读书》中说过的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所以,我就拿来搁在我身上。
这时候,来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苏怀打来的。
今天苏怀的声音显得很特别,迟疑,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膏里挤出来的,又好像他是绕着活动板房散步,走一圈才吐出一句话,这不是他的一贯风格,他平时说话语速之快,可以达到时速一百二十迈,而且,他们俩的关系一直莫逆,按说,是不可能会有什么语言障碍的。“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追问道。
“我想说……”苏怀嘟哝道。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像一只被稻草人吓跑了的小鸟在我的脑海里张皇飞过。
“想说就说吧,说错了也没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真是的。”我对着话筒抱怨道,而且还是一脸抱怨的表情,但是,我忘了,苏怀是不能通过电话看到我的表情的。
“我想说的是铃子。”他说了这么一句,就又沉默了,我从一本得过1994年普利策奖的小说里看到过一句话,说动物沉默的方式,也许是一种生存的技巧。那么,人呢,人就该有什么说什么,因为人是惟一有语言表达能力的生命。
“铃子怎么了?”一时间,一连串的灾难景象飞快地从我面前展现出来——火灾、海难、车祸、坠楼、触电以及食物中毒什么的,起码是苏怀的沉重语气,给了我类似的暗示,那是一种宣布噩耗的语气。
“没什么,我不想说了。”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眼看将在最后冲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