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含笑直视着我眼睛的目光温柔而亲切,酷似铁木儿在某种场合时常出现的表情。我想起莫泊桑的一句话:微小的差别万岁。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所有的差别都是微小的。
我递给她一支烟,似乎是鼓励她说下去,事实上,我在力求把铁木儿的面部变化和眼前的圣虹姐的神态相比较,想从中找出一些“近似值”来。结果发现,除了一个皱纹多一点而另一个皱纹少一点之外,再无其他。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29
“咖啡馆么,请你帮我找一下铁木儿,让她接电话。”
从原田家布置得像电影院似的地方,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给铁木儿挂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她,是她雇佣的三个女服务生中的某一个,说话的声音很悦耳。有点像张韶涵,长相也是。
我听见“张韶涵”捂住话筒,跟别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问我:“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哪位?”对方冒昧却又不失谦恭。背景音乐潺潺流水一般的隐约可闻。
我赶紧自报家门,告诉对方我是谁,那个黑黑的、瘦瘦的、带着一副镀铬眼睛的那个常客就是我。
沉默了一下,对方回答说铁木儿不在。
凭直觉,我猜铁木儿肯定在,就在“张韶涵”的旁边。她一边摇晃着酒杯里的白兰地,一边挂在嘴角一丝自持的微笑。
就是说,她还没有原谅我,就是说双边关系仍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问题是,截止到目前为止,我也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
我撂下电话,感到特疲惫,唉,一生中又过去了一个短促而漫长的昼夜。我斟了一杯酒,想跟谁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可惜连个对手都没有,就觉得没劲。
据说,古代人碰杯是为了让酒从一个杯溅到另一个杯里,为了证实里面有没有毒药。
由此可见,人与人永远是有戒心的。以前,我就没有,我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记得,那天铁木儿说她冷,我就捧起她的手,一边给她哈气,一边用舌尖舔她冰冷纤细的手指。
她呜咽了。她咬着嘴唇,眼睛也泪水模糊了。她像被火灼烧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紧接着,她又俯下身去,把我的头搁在她的膝盖上,抚摸着。
就是那一次,我对自己说:这个女人就是我要相伴一生的女人。
这些,恍如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突然间,就像肥皂泡一样“叭”地破裂了。
闭幕了。我和她的一出情感剧就这么闭幕了,没有想到的是,居然会如此短暂!
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才会产生害怕失去幸福的恐惧。好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一想,一种坦然,像流星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疼痛从心底一掠而过。
我躺倒就睡了,睡得比想像得要好,要踏实。
门铃把我叫醒的时候,冬日的太阳闪烁着,映照在左近的一座座田园式的红瓦屋顶上。
“闺女,怎么会是你呀。”我听见秀大妈说。
来的是花枝,一脸的纯真,仿佛随便插上一对翅膀就能成为一个天使似的。
“进来,快进来,看看你冻得彤红的小脸呦。”秀大妈牵着花枝进屋,坐下,用手暖着她的面颊。
“我们学校的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来跟柯本叔叔汇报一下。”花枝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果然。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呀!我心里感叹道,况且她的学习成绩都那么优秀,门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其中语文和历史还是满分。
花枝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就像一副童子军的装束,脸上挂着腼腆,拘束得仿佛是一个能活动的木偶。
秀大妈去忙着给她做东西吃。我呢,赶紧给彭哥他们打电话,向他们告知花枝的学习成绩。很快,他们就都到我这里集合来了。跟花枝攀谈起来。
彭哥用近乎是献媚的口气说:“你是个聪明女孩,跟我学摄影吧。”
“我笨,摆弄不来照相机。”
花枝说话带着一股子北方原野灌木花开的气味,她的表达方式也是乡间风格的,质朴。
“还是让花枝跟我搞装璜设计比较好。”苏怀抢着说。
我发现,在这里我一点发言权都没有,根本插不进嘴去,就只能靠着墙边站着,仿佛这才是我可以驻足的活动区域。
彭哥和苏怀为争夺接班人,吵得不亦乐乎,到最后,甚至开始有了些火药味,一触即发。
幸亏秀大妈及时赶到,端来浓咖啡、热橙汁和奶油蛋糕之类,让大家品尝,才中止了一场战争。席间,几个女客对花枝的装束提出了异议,铃子说:“天生丽质只是美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戏剧化修饰。”圣虹姐提议,一会儿要带花枝去商场,给她好好地打扮一番。
花枝只是红着脸,不言语。
完了,这下花枝身上的那种宝贵的质朴,算是毁在她们手里了,我心想,为她惋惜。
“闺女呀,快谢谢几个阿姨。”秀大妈对花枝说。
谢什么谢,纯粹是美的颠覆!我觉得一阵阵晕眩,就走到针式唱机跟前,放出理查?马克思的歌声,那首歌的名字叫《寒冷》。
“花枝,你的头型也要变一变。”梅梅也跟着凑热闹。
“脖子上更少不了一块真丝纱巾,尤其是这个季节。”铃子说。
“我提醒你们一句,花枝还只是个高中学生呢!”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从阴暗的角落里,跳了出来。
“我们就是要按照青春玉女的模式去塑造她。”圣虹姐掉过头问另外几个,“你们说,是不是?”
一群前美女异口同声地说是。花枝夹在她们中间只是一个劲傻笑。我预感到,她已经开始融进了她们的世界。
“柯本,娘们之间的事,你就甭跟着瞎掺和了,”彭哥说我,“你总是忽视自己的性别特征。”
彭哥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花枝这个预备役美人跟一群前美人走了之后,我们几个一边下棋,一边谈1991年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的一部小说《受难地的女人》,作者是一个叫孔贝斯科的法国人,对这个名字,我们都不是很熟悉,但是,对他的小说却都赞不绝口,总的感觉,是解放了,解放了以往小说中的种种条条框框。我最早读的是人文版,然后又给他们几个一人买了一本。直到花枝她们满载而归的时候,我们还在谈这个,谈得挺热闹。
“现在,花枝小姐闪亮出场。”圣虹姐得意地向我们宣布。
焕然一新的花枝被她们隆重地推到屋子中央,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喜的快意。
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哨,表现惊艳。估计是原田。就他有吹哨的嗜好。
还好,她们没有把她收拾的太俗。一身洁白如雪的套装,很有淑女气。
当然,她们也不曾忽视细节的重要性,比如额前一绺刘海,比如耳垂上的饰物以及好似漫不经心披在脖子上的海军飘带……
对花枝的这场时装秀,彭哥他们给了极高的评价,你一句,我一句,既强化了每个人的独唱,又保持了复调的和谐。
彭哥不失时机地抓拍了一些照片,人人都争着要跟花枝合影,好像花枝是一个什么明星角色。不过,在我的眼里,花枝更像是迎面吹来的一缕新鲜空气,散发着薄荷茶的清爽。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30
在以后的几天里,铁木儿始终没有出现,苏怀家的“皇马派对”,她也没参加,仿佛消散的一片云。这让我若有所失,其实,我一直试图从她的阴影下解脱出来,每天傍晚,暮色迷离的时候,记忆中的她的笑容还是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往事。
慢慢流淌的生活,慢得咄咄逼人。
我觉得我是那么微不足道,就是在黄土飞扬的大地上走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一天,我坐在阁楼上,斜阳照着我的脊背,我突发奇想,我想读阿英写的《晚清小说史》,而且不仅仅只是读一读而已,还要拥有它,盖上我的藏书章,盖书章上除了我的名字,还有刻有弧形的一枝茉莉。
于是,我在报纸上登了一则求购启事。
这下子热闹了,电话就像疯长的野玫瑰似的多的数不过来,仿佛寂寞的人儿无意间寻找到了一种最佳的消遣方式,让我很是振奋。我不停地接着电话,听对方谈他所拥有的那本《晚清小说史》的版本、品相和价钱,我一一记下来,然后从中选择。我差不多把这么一件小事当作一件宏伟的事业来对待,所以,认真的不能再认真了。
我拿到的第一本《晚清小说史》,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太的,嘴唇涂得通红。在一家画廊的拐角,她把这本1937年的商务版的书,递到我手里。
泛黄的纸页上弥漫着无花果酒的味道。“这是我过世的老伴留下的遗物,”她庄重严峻地说,“我老伴一辈子都在银行做事,拨拉算盘。”
这位太太非要白白送给我,说她年岁大了,老眼昏花,已经不能读书写字了。
结果,我请这位太太到茶社喝了下午茶,还听她给我讲了一通犹太经典,年轻时,她的博士论文就是围绕着这个题目做的。
第二本《晚清小说史》,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卖给我的,他父亲原来藏书,现在瘫了,不能动了。
这是1955年作家版,装帧特简洁,让人爱不释手。
出租汽车司机开价五千元,我笑了,他赶紧降到四千元,我再一笑,他又降至三千元,最后,以一百五十元成交。
“我是从我爸的书房里偷来的,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了,非跟我玩命不可。”他不无夸张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你可以拿回去好了。”
“不,我不是那意思,这本书已经属于你了。”说着,他一溜烟地跑掉了。我继续玩味似的抚摩着书的封面。
后来,陆陆续续地我又买到了这本书的其他版本,比如1980年的人文版。
仿佛突然推开了面前的一扇窗,发现窗外另有一番景色,妙趣横生。我决定接着干下去。
很快,我又在报纸上登了别的求购启事,寻求各种版本的《无名的裘德》和《绿衣亨利》
频繁的图书交易,给了我一些清净平和的东西,让我保持着从老子那里继承下来的某种生存状态。这似乎没什么错,彭哥他们却不这么看,有一天,他们跑来兴师问罪,用猫头鹰一样的审视目光盯着我,他们说:“你越来越浮躁了。”
他们组成了一个特别法庭,对我提出种种指控,七嘴八舌,好像嗡嗡叫的黄蜂,赶也赶不走。彭哥义正词严地指责道:“柯本,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隐士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
我用玩笑的口吻解释道:“我这么做,没有别的意思,”我懒洋洋地坐在旋转木马上,两个膝盖顶着下巴,“我只是闲得难受。”
“闲得难受,去伊拉克好了,那边大选都忙得脚丫子朝上了,”苏怀说,“你去,正好可以搭一把手。”
“没问题,”对苏怀的合理化建议,我全盘接受了。“我要是不幸当选了总统,就给你们几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我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你,你,还有你,统统提拔到最高领导层,一个也不能少。”
原田仰着夹鼻眼镜,摇摇头,一脸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麻木不仁的表情,“别算上我,我另有打算。”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就像狡黠的小鼹鼠。
所有人的焦点又都集中到了原田的身上:“又在转什么花花肠子?”
原田机械地站起身,在房间里遛来遛去,他说他准备写一部关于帕索里尼的戏,他对这个意大利的情色电影大师太感兴趣了,尤其是他加入共产党,却又因其同性恋身份被意大利共产党开除的那段历史,极富戏剧性,“我要去意大利走访一番,如果可能的话。”他说。
一时,奚落和嘘声四起,像一片随波荡漾的汪洋大海,差一点把原田淹死。天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恶俗的念头?这让在场的诸位十分愤怒,满大街随便找一个人,将他的经历写成戏,都会比帕索里尼有意思。这样强烈的反响,显然大大出乎了原田的意料之外,很受刺激,仿佛走上了穷途末路,如果不是我们几个团团围着他,他早就找一把打兔子的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了。
“嘿,你们别他妈的转移斗争的大方向呀,”遍体鳞伤的原田突然反戈一击,“别忘了,我们的斗争对象原应该是柯本的!”
彭哥他们恍然大悟,又把枪口掉转过来。我基本上采取宁死不屈的强硬态度,既然书能激起我的活力,恢复了我生活的乐趣,我就要坚持,除非,彭哥他们再也不拿照相机四处乱照了,苏怀再也不从网上搜罗西甲球队的真品球衣了,而原田也再不给三流导演改分镜头剧本了。最后,达成这样的协议:他们继续干他们的,我干我的,但最好采用邮购方式,少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城里人面对面。
“好,成交。”我说。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大家都觉得有点倦怠。一只刻工精细的莫斯科风格的银质茶炊,在壁炉边上,蒸腾着热气咝咝响着。于是,大家开始喝茶,润润嗓子。
苏怀却要告辞了,说铃子又去城里参加同学聚会了,他得照料金丝雀。金丝雀太调皮了,保姆未必管得住她。苏怀走了之后,彭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重而凝滞地说:“怕是苏怀的幸福生活快要结束了。”
“为什么?”我问道。
“只是一种预感而已。”彭哥呷了一口茶。原田也皱着眉头,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待我准备问个端详的时候,彭哥却说:“柯本,放一首古筝听听,喝茶时,就该伴着那样的曲子。”看他的表情,仿佛他的灵魂里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我被他们摸不着头脑的话,弄的有点晕。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31
我竭力要忘掉铁木儿,用一天天流逝的时光抹去她的轮廓和颜色,让她的形像在我记忆里变成一张模糊的照相底版。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尽管可能会消沉颓唐一阵子。就在我以为,我一步步接近成功的时候,突然又接到了她的一封明信片,明信片的图案是一扇打开的窗,窗外照进来一缕橙色的霞光,上面写着:柯本,我需要你。
拿着明信片,那双目光轻柔,总仿佛是雾蒙蒙的眸子一下子就再现在我的面前,我似乎看到就是有着这样眸子的那个人在热带丛林的背景下,头上插着凤梨叶子,腰里系着碧绿的芭蕉叶裙,在跳滑稽可笑的巴布亚舞。那次,在圣虹姐的生日晚会上,铁木儿跳的就是这样的舞,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做梦时我都梦见过。
没有想到的是,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跑出门,跳上车,向市郊方向弛去。这是一种莫名的本能,没有任何理性的依据,像火药,遇见火星,一下子就猛烈地从灵魂深处迸发开来。
这时候,天又阴了。几天来一直这样,都是阴天。
以前,我跟铁木儿在一起的时候,每到阴天下雨,都要拿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一句暗号来开玩笑,通常是我说: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她就说:暴风雨要来了。
往事历历在目。
我们最好订一个互不侵犯条约,以便顺利地发展我们的友好关系,我想。当然,假如可能的话,今天就来做这件事。
“哎呀,你来了,告诉你我们老板病了。”一进咖啡馆,她的店员就对我说。
顾不得问她得了什么病或是怎么得的病,我就径直闯进铁木儿的卧室。窗帘没拉起来,在台灯迷迷蒙蒙的光线下,躺在床上的铁木儿,就像躺在梦里。走到她跟前,看她憔悴得宛如一只受伤的小鸟,蜷伏着。四周的墙壁都浸透了忧郁的气息,一片灰色。“菲戈”无助地趴在她的旁边,喵喵叫着。
我蹲下来,轻轻抚摩着她搁在被子外边的手,手很凉,仿佛透明似的,能感觉到静脉的血在流淌。我把她的手放在唇边……
她穿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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