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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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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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陛下稍安勿躁。”殷真欠了欠身,“草民有几句肺腑之言,说出来恐怕会惹得龙颜不悦,不知陛下想不想听?”
  阳洙怔了怔,道:“先生请讲。”
  “对崇优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我只是不反对,还谈不上支持。说起来太傅也并非迂腐之人,我们之所以都不愿意支援陛下,自然不是为了世俗之见,而只是疼爱崇优而已。”
  “可是朕也……”
  “自古动心容易守情难,崇优是个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孩子,我们做长辈的,难免要多替他考虑考虑。”
  “你们一定不肯相信朕对崇优是真心,朕有什么办法?”阳洙不由略略有些急躁,“难道要朕等个二、三十年,才能保证情意不变吗?”
  “这倒不用。依草民之见,陛下只需稍稍放手,也许就能避免目前僵局。”
  “什么意思?”
  “就依太傅的想法,你们二人先分离一段时间。如果小优对陛下也是情深意切,那么在离开陛下之后,必定是每日里郁郁寡欢,无法像太傅所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样一来,那位爱子心切的太傅无奈之下,自然便会让步,总比此时去硬劝他来得好。”
  阳洙瞪着这个笑眯眯的男人,一时气结。
  说句有些丢面子的话,这位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目前只知道自己离开应崇优一定过不了好日子,但对应崇优离开自己后是否会很难过,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
  “而且这么做的话,小优也有充裕的时间不受人干扰地独立做决定,一旦他是真的自己决定要回到陛下身边,意志必然会更加坚决,再遇到什么小风波,您也就不需要时时担心他会离您而去了。”殷真笑着又添上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不行!”阳洙斩钉截铁地否决道,“随便你们怎么花言巧语,朕是决不会让崇优走的。殷先生既然不肯站在朕这边,朕也不强求,就凭朕一人,也能争得崇优的人。”
  “陛下有这样的信心自然是好,”笑面虎微微一哂,“只是对小优的本事,陛下是最清楚的。既然已经答应了太傅要走,陛下以为这层层宫禁就拦得住他?”
  阳洙冷笑一声,“朕早就防备着呢,只要他一出麒麟阁的大门,就会有人……”说到此处,他脑中突然亮光一闪,不由失声叫了一声“哎呀”,拨腿就向外飞奔。
  被丟在殿中的殷真凝视着他的背影,耸耸肩,呵呵笑了起来。
  守在门外的应霖被突然冲出来的皇帝吓了一跳。本打算随后追过去,又想起殿内还有一个人,立即调转脚步,返身进入殿内,朝殷真拱拱手道:“殷先生到底对陛下说了什么,惹得他如此着急?”
  “你知道小优为什么迟迟不愿意坦然接受皇上的感情吗?”殷真不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应霖想了想,道:“小优是我们应家人,当然从小家教森严,难免过于守规矩了一些。”
  “亏你还是他堂兄,错啦。其实小优从来都不算是一个太正统的人。”殷真播头叹道,“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是那个专心引导皇上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人,就好像一块经他之手琢磨的美玉,眼看着一点一点绽放光华,到最后却要因为自己这个琢玉人不合常理的一刀,而留下让世人诟病的瑕疵,也难怪他这般犹豫不决。”
  “琢玉人?”应霖有些震动地问道。“难道……难道小优真的就是……”
  “你们应家可是帝师世家啊,避不开的宿命。也怪小优命运气不好,摊上一个处境异常的小皇帝。要是还像前几代那样规规矩矩在御书房授课,说不定也没这么多的麻烦……”
  应霖抓了抓头,好像有些想不明白的样子。
  “又是君臣又是师生的,够惊世骇俗吧?”殷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因为这个,小优就认定把皇上调教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君主便是他的责任,现在皇上痴痴地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当然觉得是自己没教好啦,所以在面对太傅和太后时有一点愧疚。其实这孩子真傻,这种事情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像把我抓回来的那个郑大将军,从来没被他教过,不也是喜欢男人吗?”
  应霖不好背地里说上司兼好友的闲话,咳嗽一声混了过去,道:“殷先生如此洞悉人心。当有劝解的方法。以晚辈看小优对皇上也并非没有动情,先生何不成人之美呢?”
  “我既然肯跟你进宫见皇上,当然就不会袖手旁观。”殷真回身在椅上坐下,唰地打开随身的折扇,摇了一摇,“百闻不如一见,有些事情,还是见了皇上才好作判断。”
  “那么先生的判断……”
  “他们二人确是有情,也确是真心,”殷真微微仰起脸,唇边的笑容似有似无,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但他们之间有没有可以牵绊一生的缘份。我就不知道了……”

  在应霖跟殷真谈话的同时,狂奔回麒麟阁的阳洙,看到的却已是一座人影渺渺的宫室。四面垂花木格的银红纱窗都敞开着,下垂的帐帘被越窗而来的清风吹得飘飘荡荡,越发显得一室清寂。应崇优的官服放在长榻上,叠得整整齐齐,青玉案头他昨夜看过的书也还半翻开地摆着,一切与离开时似乎毫无二致,只少了那一个已刻在心头的身影。
  肖雄风魂不附体地跪在殿门旁,战战兢兢地申辩道:“臣确实没有看到应少保出来,只有几位宫女陆续出入,臣也都盘问过的……”
  “算了,”阳洙咬着牙挥挥手,“他的易容术岂是你看得破的。不过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他,”
  “陛下,您看这儿……”高成突然指了指窗下的檀案,“早上没这些东西啊。”
  阳洙快步走上前,定晴一看,只见案面上摆放着几只小碗,碗内盛放着颜色各异的一些胶料,用手触摸时还很稀软,显然是仓促之间未得收拾。
  “原来你到底还是犹豫了一段时间啊……”阳洙唇角微露笑容,叫道,“雄风!”
  “臣在!”
  “最后一个宫女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回皇上。大约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傅旨,立即封锁宫城四门,一只鸟儿也不许给朕放出去!”
  “遵旨!”
  “高成。”
  “奴才在。”
  “依他的为人,是不会进内宫的,你把外殿所有宫女都召集起来,朕要一个一个地看!”
  “遵旨。”
  皇帝一声令下,整个宫城外殿登时便烧开了锅。下层的羽林兵士们不知原委,接到上峰严令后还以为自己守备不严混进了刺客,个个都觉得很丢脸,尽皆全副装备,严察四门,将整个宫城守的如同铁桶一般。与此同时,高成率各主殿大太监们,按名册将所有宫女一一列队,流水般召到皇帝御前逐一供他查看,可足足忙了两个时辰,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会不会已经……”高成看着阳洙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不可能!朕见惯了他的易容胶料,从那种软度看来,最多走了有一刻钟,在宫中他又不能施展轻功,再快也不可能走得出去!你们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齐了。”
  “回陛下,都齐了。可这外殿也有百十间屋子,三个大园子,藏人的地方无数,奴才们也保不准……”
  “那就给朕一寸寸地找,就算把假山都推平了,荷塘底儿都翻起来,朕也要找到!”
  “遵旨!”
  又是两个多时辰的天翻地覆,依然没有半点好消息传来,阳洙的脸已黑褐如同锅底一般,供膳太监送上来的晚膳更是看也不看一眼。
  “陛下,您多少吃一点儿,身子要紧……”
  “滚开!”阳洙烦躁地一拍桌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起身来,“他走的那般匆忙,一定没有带吃的……说不定连午饭都没有吃,现在藏在这园子里,岂不是饿坏了?”
  “那……要不要奴才们在凉亭啊、格子间啊这些显眼的地方摆上些饭菜,让应少保能出来吃一点儿?”高成讨好地道。     
  “笨,你当应少保是什么人?他安心要藏身的,你们这满园子的人跑来跑去,他会出来吃?”
  “奴才该死。”
  “你传旨下去,在亭间水阁都摆上膳食,然后除了边角四门守好以外,其他所有人全都给朕撤出来。一个也不许偷偷地留下。等掌灯后再进去看。”
  “遵旨!”
  高成慌忙出去安排,不多久,整个外殿便安静下来,悄无人声,只有清风飒飒,草虫蛩蛩,气氛极是凝滞。掌灯时分,内侍们重新从殿内出来,各处查看一番后来回禀:“陛下,所有饮食,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阳洙一听就急得站了起来,跺足道:“这个笨崇优,都没有人暗中监看,为什么不出来吃一点儿?他到底是想饿他自己还是想饿朕!”
  “陛下,那还搜不搜?”
  “搜!给朕搜仔细了!他不肯自己出来吃,朕就把他揪出来吃!”
  高成不敢多说,尽量躬着身子退出殿外。阳洙在室内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的步,才重新坐下,抓起茶碗来喝了几口,以此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投到案前翻开的书卷上。
  那只是一本普通的杂史笔记,昨夜阳洙瞧着应崇优将这本书拿进殿中时还很奇怪,不知学富五车的夫子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看这样一本浅显的书来。此时见到这本书被故意摆放在书案显眼处,不由让人心中一动。想是悟到了什么似的,急忙拿了起来,就是书页翻开的地方读了起来。
  只看过廖廖数行后,阳洙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页上记载的是一个小故事:“晋公子小白蒙难出逃,介子推一直忠心相随,后小白回国继位.欲邀介子推出仕被拒,遂派人强请。介子推负老母逃至深山,小白焚山逼其出来,却将其母子二人活活烧死在山中……”
  书是应崇优刻意找出来的,也是他临走时将书翻到这一页摆于案头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借此在暗示什么意思,都让阳洙如同一瓢冰水当头浇下,全身寒栗难言。
  “崇优、崇优……此时此刻你留这个故事给我,其心何绝,其心何狠?”
  阳洙将手指慢慢伸进自己的头发中,用力揪紧,前额靠在冰冷的案面上,以求冷静,但胸中却越来越苍茫苦涩,充满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挫败感。
  这个可爱又可恨、可亲又可怨的夫子,自己终究还是胜不过他。
  午夜风凉,大殿岑幽。步春光而来的盛夏,却在它最火热的时刻冻结。
  “高成……”  
  “奴才在!”
  “告诉肖雄风,撤外殿四方门禁,恢复常例关防……”
  “陛下,”高成含着泪道,“在这外殿找人都如此艰难,要是让应少保离了宫城,您恐怕就真的再也……”
  “朕明白。”阳洙木然地抬起头来,视线无焦距地飘浮着,“但是朕……终究不能亲手造一间不透风的囚室,将他拘禁其中……去传旨吧……”
  “是……”高成颤声应着,退出了大殿。
  两刻钟后,宫禁四门撤下重兵。外殿各园高挑的灯烛也次第熄灭,阳洙甚至不让人在麒麟阁点起任何一丝亮光,自己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各宫室得到消息之后尽都不敢燃烛,渐渐地连后宫中也开始灯火黯淡。从隆庆殿最高阁的屋脊上向下看去,这全天下最繁盛富贵的地方,竟在一夜之间变为死寂。
  迎着夏风轻挥折扇的素衣人长叹一声,转目看向自己的身边。
  “优儿,你终是要走么?”
  半晌后,低郁的声音响起:“……走……”
  “还记得当年你下山之前,你师父为你测算的命数么?”
  “……此去红尘,当尽责,勿动情。”
  “是。卦象上有负情之兆,我们都很为你担心,故而如此叮嘱。”殷真幽幽感叹,“没想到命理无常,不是他负你,却是你负他……”
  天有微云,月色黯然,应崇优的面容被暗夜浸染。模糊难辨,只觉得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悲凉之感已透肤而出。

  重熙十八年的秋天,曾辅佐皇帝一路南征,功高位显的检校少保应崇优,就这样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身影。
  他同时带走的,还有那年轻帝王的明朗照人的笑容,与一颗热情滚烫的心。


  第二十七章
  重熙二十一年初秋。
  这已是阳洙亲政后的第三年,朝局平稳,民生安乐,大渊朝中兴之后的治世,无人可以寻辞诟病。
  阳洙很完美地履行着身为天下之主的责任,上朝、处理政务、严控郡藩、安守边防,稳定而又坚决地推行着他既定的施政方针。一切仿佛都没有什么改变,但所有人却又都清楚地看见了改变。
  他已不再是群臣记忆中那位挟剑惊风,跃马入京的少年天子,他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给太后请安和看顾小皇子以外,足迹从来不进后宫,只在麒麟阁孤灯独处。
  面对这样的局面,太后的心疼自不必说,连许多信奉“君忧臣辱”理念的忠心大臣们也都觉得,让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日日郁郁寡欢,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
  为了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自重熙十九年八月之后的这两年间,皇太后曾三次亲下懿旨,召已告老致仕不问朝政的太傅应博入京,却都被他以重病卧床为由,延迟不行。
  身为前朝帝师,数代元老,这位德高望重、对大渊朝的忠心耿耿的老太傅为什么不肯再回帝都,朝野间暗中也各有猜测。
  然而无论有多少种版本的说法,这些猜测中总少不了有一个中心人物存在:两年前悄然挂冠而去的原检校少保,应太傅的独子应崇优。

  重熙二十一年十月,人间金秋,风高气爽。
  浮山半坡枫叶已红,林色层次绚烂,虽地处清僻,却是极致的天然美景。
  枫林小道蜿蜒盘曲,直通山顶的茅篱雅舍,一个剑眉星目的俊美少年正立于道旁山石上,极目远眺,一看见视线尽头出现的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立时便欢跳起来,飞奔着迎上前去,一照面就直扑进人家怀里。
  “六师兄……呜呜……”
  “你哭什么?又被二师兄欺负了?”
  “没有……人家想你嘛……”
  应崇优宠溺地拧了拧他的脸,嗔道:“你是大人了,还这么爱撒娇。师叔呢?他不要紧吧?”
  “在竹篁居等你。”小七擦擦眼泪,又笑开了花,“我们快走吧!”
  应崇优觉得有些不对,但手被小七攥得紧紧的。无奈只能跟他前去,一进竹篁居的门,就被人张臂搂住:“小优!快来师叔抱抱……唉,半年不见又瘦了,没生病吧?”
  应崇优乖顺地让殷真重重地抱了一下。这才叹了口气问道,“师叔信上说身体不好,怎么看起来脸色不错呢?”
  “唉,你不知道,我真的病了,全都是被你二师兄给气病的!”
  “其实二师兄只是喜欢毒舌而已,谁不知道他跟师叔的感情最深?”应崇优淡淡笑着,“您既然最疼爱他,少不得要忍耐他的缺点啊。”
  “谁说我最疼爱他?我最疼爱的明明是你嘛。”殷真恨恨地跺跺脚,“你还护着他,你知不知道那臭小子背后怎么说你的?”
  应崇优本不想知道,但被师叔紧紧盯着,也只好顺口问了一声:“怎么说的?”
  “他说你压抑沉闷兼自闭保守,要是没人在后面死追一定是当和尚的命。说得这么刻毒,真是气死我了。”
  应崇优垂下双眼,低声道:“二师兄此言虽厉辣,却也未见有错。”
  “小优……”殷真皱眉瞪他,“你自己怎么能这么想?”
  应崇优胸中隐痛,忙吸一口气,岔开话题道:“怎么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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