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综复杂,最终又一无所有的荒漠,。它的特点是抑郁,感伤,潮湿,粘滞,甚至于还带有一抹淡淡的虚无。极易捕获那些敏感的心,牵引他们左冲右突,弄得伤心吧吧,疲乏无聊之极之后,再扔下他们扬长而去。分别以来的两个多月,我已经饱尝它的滋味。无数次的发誓要逃避、要坚决与它对抗到底,但,每一次却都是自己送货上门,无可救药之致。
一阵风猛地将窗帘撩起,险些把我的茶杯刮到地下。我抓住茶杯,站起身,从飘起的窗帘下面望出去,对面的大楼已灯火通明。我突然反应过来,开灯看表,已经七点二十八分,没时间再想啦。我赶紧穿上皮鞋,出门往楼下跑去。
出了单身楼,王霞在路边站着,身边还站着一位精壮的小伙子,跟保镖似的。我迎着他们走过去。
等我走近,王霞笑着说:“你迟到了两分钟。”
我说:“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这件事。”
王霞指了一下身旁的小伙子,向我介绍说:“这位是刘向,去年来的,在设计所工作。”
我伸手跟他握了一下,说:“你好,我是小东。”
他说:“你好,昨天已听小王说起你。”
是这样,我猜刘向八成是王霞的男朋友。我们一起往工会俱乐部走去。在路上我了解到,刘向是去年从北京航空学院毕业的,飞行发动机专业,到这里来是非常对口的(因此也是大有发展前途的)。这一点,他的言谈举止已充分地告诉了我。
看他自豪的劲头,我及时恭维说:“你的学校好,专业也好,以后肯定会大有前途;不像我这机械专业,万金油,什么都知道一点,什么都不精,是很难混出点名堂的。”
听了我的恭维,他很受用地笑着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什么专业都是一样的。”
这时王霞碰到了几个车间里的小姐妹,极力地邀请她们一起去跳舞,她们则说要去洗澡什么的。见她们说话,我和刘向就略略走前一步,以示回避。刘向突然伏在我的耳边低声问道:“你看我媳妇长得如何?”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所指,就反问说:“是谁呀?”
他说:“是王霞,怎么样,还行不行?!”
我说:“何止是行,要条有条,要才有才,这样才貌双全的人物,在全厂也该是属一属二的吧。”
他高兴的一跺脚,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不瞒你说,我去年一进厂,就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过了一遍,用了半年时间,才选出这么一个人物,我敢保证绝对是咱们厂的厂花。”
正说到兴头上,王霞过来了。
“你们在叨咕什么呀?”她好像很想知道似的问道。
我说:“刘兄正在向我介绍咱们厂的厂花。”
王霞嗔怪地说:“别听他一天瞎叨叨!”
王霞瞪了刘向一眼,刘向嘻嘻哈哈地笑着。看情况,我不是第一个听刘向介绍厂花的人,因此我没来由地想跟他们恶作剧一番。
我问王霞:“你不想知道他介绍的厂花是谁吗?”
王霞一听,果然急了,反问说:“是谁呀?”
我与刘向相视一笑,并不急着回答王霞。
“你说,是谁?”王霞逼着刘向快说。
看看气氛已造的差不多了,我才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霞发现上当已经来不及了。直逗得我很很地笑了一下。
工会俱乐部是一个大院子。外面是一个露天的灯光篮球场,球场的北面连着马路,另外三面都修有专门的看台——整个形成一个U形的张口。仿佛一把张开的巨型虎钳。我们沿马路走进篮球场,然后登上南面的十级看台。看台的局部地方已经开裂,裂缝中长有稀黄的野草。傍晚的秋风从张口里吹过来,它们便瑟缩着跳起了舞蹈。看台上面是三排平房,内部由曲折的回廊彼此贯通。我们从正门进去,第一排平房内并排放着十个乒乓球台和十个桌球台。闹轰轰的,有很多人穿着拖鞋短裤,光着膀子在打球。穿过一个曲形回廊,进入第二排平房,是图书馆和阅览室。有三十来个人散坐在连椅上看报纸。还有十几个人围在一个窗口借书。这里比较安静,只听到两排吊扇嗡嗡的叫声。再穿过一个曲形回廊,进入第三排平房。这里的闹声比第一排平房的更大。有二十来桌麻将在哗哗地搓着。所谓举国上下麻将声声,想不听都不行呵。另外还有十几桌纸牌在甩着。每桌周围都围着一批不断起哄的看客。大概三排平房不是同一次修建的:第一排最新,第二排次之,第三排最旧,因此给我的感觉是越往进走越昏暗幽深,而且曲曲弯弯的,像在梦中一样虚飘,不踏实。
终于走出了平房。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黑乎乎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十字形的小径:是一米来宽,两边用单匹砖头立起隔开,中间铺着鸡蛋大小的碎石的那种。小径隔开的四个方块内各有一个石方桌,周围配着四个鼓形石凳。院子里还有几棵缺枝少叶不知道名字的瘦树。这时候,东面的一间房子的窗户和门口已有昏暗的灯光照到院子里,还有录音带放出的音乐声。几个人影在门口动来动去,跳舞的地方可能就是那里了。我们走过去,进屋,屋子基本上是个正方形,四十平方米左右:沿墙壁摆着一圈木连椅,门开在西南角,正对门的墙角放着一个方桌,上面放着一台双卡收录机和几盘磁带;东西面墙壁上各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窗户的木头颜色是日晒雨淋太久的那种黑灰;只有一支二十瓦的日光灯从人字形屋顶上吊下来,照明;地面是砖铺的,感觉不是很平整。衬之于浪漫抒情的华尔兹舞曲,整个环境给我的感觉,是陈旧,简陋,虚幻和有点不伦不类。
加上我们三个,已经有十一个人,四男七女。另外两个男的我不认识,估计是三十六车间的;女的全都是三十六车间的,白天都见过。王霞看看情况,说舞会可以开始了。于是重新换上一盘带,第一曲是“中三”,王霞过来请我跳。我一时慌了手脚,说老实话,我还没有把这个环境跟舞会联系起来。
我说:“你先跟刘向跳吧,等一下我再请你跳。”
她说:“他不会跳。你别管他,来吧。”
没办法,我只好跟她上场。其他两位男士也带女伴随后上场。六个人来回转着圈,干巴巴的,气氛一点都上不来。不过他们倒挺认真的,不时的相互纠正着错误。相比之下我还算跳得好的,这使我很快放松下来。王霞跳得很好,带起来非常轻松自如,她的手温软而滑润,静静地躺在我的手里——这是我整个晚上感到的唯一真实的东西。刘向坐在收录机旁边,手上夹一支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和王霞跳舞。
我感到有点尴尬,一方面是因为不能进入角色,另一方面是因为刘向监视似的目光。因此,我有意无意地将王霞拉拉近,好像是想用王霞的身体挡住自己,不要再让刘向看见;又像是在寻找过去的温馨的记忆,以将当下的自己转移。
我俯在王霞的耳边,心里虚虚地问她:“刘向这么潇洒的白马王子,怎么会不会跳舞?”
她说:“他这个人,看起来挺像样的,其实很土!”
听了王霞的话,我心里莫明奇妙地感到一丝轻松。这时第一曲完了,我和王霞分手,她走去刘向旁边翻看那几盘磁带,我则退到门边。又来了一些人,闹哄哄的,气氛比开始热烈了许多。
第二曲是探戈,很激情的曲子。王霞带着一个女孩走到我身边,介绍说是张红梅,三十六车间的钳工,要我带她跳一曲。
张红梅不太熟悉探戈,因此跳得很累。
她一再很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我不会跳。”
我则说:“没关系,只是不太熟,跳多了就好了。”
探戈跳完后,我一低头,向张红梅说了一声谢谢,并挥手作了个请的动作。把她一下子逗笑了,跳舞时的紧张感便在这轻松的一笑之中化解了。我们自然地一起退到一角的连椅上坐下。
坐下后她说:“你的舞跳得真好!”
我说:“好什么,只不过比你们多跳了几次而已。”
她问:“你们在大学里经常跳舞吗?”
我说:“在大学里,一到周末到处都是舞会,如果喜欢,可以随便去跳。不过,我很少跳舞。”
她又问:“来这里习惯吗?”
我说:“还行,没什么大问题。”
她说:“这里很闭塞,你们刚从大城市来,肯定会不习惯的。”
我说:“是啊。”
她说:“不过时间长了,就习惯啦。”
我说:“试试看吧。”
又一曲起了,是“慢三”。为了摆脱与张红梅谈话造成的郁闷,我请她跳舞。
跳完“慢三”,我感到有点累,口渴得厉害。于是在张红梅退回墙角的时候,我没有跟过去,而是直接走出门口,到了外面的院子里。
山里的秋夜,寒气很重,湿淋淋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冷战。我沿院子边沿走了一圈,发现院子还有一个后门,在东南角:两米来宽的一条巷道,两边由两米多高的砖墙隔离;长度大概在一百米左右,向东直直地伸出去;口上有一道铁门,门上挂着一盏灯,发着昏黄的亮光。远远望去,感到悠远而缥缈。
俱乐部已经下班,灯全灭了。整个院子都是黑洞洞的,只有跳舞的房间里发出的一点昏黄的灯光。大概是音乐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又引来了一群人。他们从那条黑洞洞的巷道上摸过来,真像一队趁着月黑风高之时打劫的土匪。看着他们涌进舞厅(就算作舞厅吧),房子好像马上要被胀破似的。我突然觉得挺无聊的,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跳舞了呢?而且我发现,在我刚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划了一条线,把我隔了出来,我再想回去,实际上已是不可能了。因此,我就顺着那条巷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来。出了铁门,就是第三家属区。人都睡觉了,家属区一片黑暗,横竖整整齐齐排列的都是一个模样的楼房,使我很难辨别方向。我在这迷宫似的堡垒中转了很久,才找到第一家属区,找到我们的单身楼。
回到寝室,已经快半夜一点啦。
第二章
4
厂团委请的舞蹈老师来了。一切按计划进行,全厂所有参赛人员都不用再上班,每天上班时间直接去工会大院学跳舞。我本来并不喜欢去,但是王霞给我作工作说:“一周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上班,而且去大院跳舞,每天只要在那里呆一两个小时就够了,其余时间还可以溜回寝室睡觉。多好的差事,你不去?”
于是我想想还是去了。
舞蹈老师姓黄,三十岁左右,穿一身黑色健美服,白色旅游鞋;身材是很专业的那种,柔韧而雅致;一张娃娃脸,带一条活泼的马尾巴,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十八岁的小姑娘。
由于参赛者比较多,水平参差不齐,没办法进行正规的系统训练,所以黄老师在教了一些简单的基本动作之后,重点就放在比赛舞蹈(基本上是华尔兹、探戈和伦巴三种)的训练上面。教学方法是:1、她先示范和讲解基本动作,说明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2、找一位学员跟她一起跳,作示范给大家看;3、大家各自找伴跟着曲子跳,黄老师来回巡视,及时纠正大家的错误动作;4、等各自的动作练到位以后,再作十人一组的集体舞排练。
我第一天去了一个中午,就感到很厌烦。跳舞本来是一种高雅的娱乐活动,是很讲究气氛的。一般应放在夜晚这个大背景下,在一个幽雅的环境里举行。通过适当地灯光和音响效果,带给人一种或温馨抒怀,或激情浪漫地刺激。在空旷的院子里,照着白亮亮的日光,几十个青年男女在奔来奔去地学跳舞,真的是很累,很无聊。
于是我在跟王霞做练习时对她说:“我下午请半天假。”
王霞问:“为什么?”
我说:“大白天的,在这么个地方跳舞,有什么意思啊?”
听我这么一说,王霞很吃惊,说:“你怎么会这样想?这次跳舞比赛,是厂团委在厂里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活动;再说,在这里跳舞总比上班有意思吧。”
我看她是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又怕她误解,赶紧解释说:“可能是我不太习惯。”
她说:“也许是这样。你下午可以不来,但明天一定要来。”
我说:“没问题。”
下午在寝室里睡了一觉。醒来,心里怅怅然的,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混日子?但是,仔细想想,又能干什么呢?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从窗口里射进来,从窗前的简易写字台上漫过,在水泥地板上淤出白亮亮的一块,便停止不动了。只穿一件三角裤,出去在公共水房洗了一把脸,回来继续躺在床上发呆。恍惚中好像仍旧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只是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使我支起耳朵使劲去寻找声音。
重读泰戈尔的《吉檀伽利》,使我的灵魂在无所依托的茫然中获得了必要的支撑。
我只是在等待着爱,最终要把我自己托付在他手里。这便是我所以姗姗来迟的缘故,这便是我所以犯无所作为罪的缘故——
人们责备我,说我漫不经心;我相信他们责备得有理。
记得以前曾多次阅读《吉檀伽利》,都因感受不甚了了而半途作废,没想到这一次却获得了意想不到收获。也许是因为毕业,也许是因为杨梅,也许是因为眼下毫无压力的空茫和无聊,也许——说不清楚,总之,这一次阅读我才真正感到了泰氏博大精深的精神空间,以及他涵盖一切,包容、超越一切的神性的力量。感觉好像一个人跋涉在茫茫原野,心中虽然充满着孤独、忧伤,但更多的却是对于脚下大地的坚信和无限感恩的情怀。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下班的广播响起来(在三线企业,大都是用高音喇叭播放进行曲来控制上下班的)的时候,我正读得起劲。放下《吉檀伽利》,赶紧穿好衣服,拿着碗筷去食堂吃饭。在去食堂的路上,碰到了从大院出来的王霞和张红梅。
王霞说:“你吃饭还挺积极的么!”
我看着她们笑笑,说:“你们当然不用急,反正回家有吃的;我可不行,去晚了就没吃的了。”
王霞说:“这好办,交给我了。我保证一个月内解决你的吃饭问题。”
我明白王霞的意思。在厂里找一个对象,只要双方见面感觉过得去,再登门拜访一下女子的父母,如果顺利通过,婚事就算定了,然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她家吃饭,像一家人一样。条件允许,还可以搬过去住。与我同寝室的两位就是这样的,从大学毕业刚进厂一个月左右就先后按上述程序定了对象,然后就搬去对象家吃住,至今已有两年多了。
我笑问:“你怎么可以保证呢?”
王霞说:“我当然可以保证。谁让我是你师傅啊。”
我摇摇头,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在我和王霞说话的时间,张红梅一直挨在王霞的身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时不时看我一眼,跟着笑一笑。
在我们要分手的时候,王霞又说:“今天晚上还跳舞,你去吧。”
我问:“在什么地方?”
她说:“还是老地方。你一定要来,我们还等你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