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奔跳着走到我跟前,把一个溜圆的雪球放在我的手里,笑着问:“想什么呢,这么痴?”
我双手捧着雪球,一种浸人心脾的冰凉顷刻之间已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心中又有一些纷乱的东西沉淀了下来。我说:“谢谢。”
王霞问:“谢什么?”
我想了一下,笑着说:“一是谢谢你再次来看我;二是谢谢你和刘向救了我的命。”
王霞把手里的另一个雪球又递给我,说:“没你说得这么严重。”
我说:“怎么不严重,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肯定没命了。”
王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也是从楼下路过,刘向说想到你寝室看看,我们就上去了。”
我说:“不管怎么说,是你们救了我,我会记住的。”
王霞认真地说:“不要再说这些,听着难受。我们说点别的吧。”
我说:“好。说说你和刘向什么时候结婚?”
王霞收起笑容,转身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良久,才犹柔地说:“原来计划明年舂天结婚,但是我现在越来越有点讨厌刘向了。”
我说:“为什么?”
王霞说:“我也不知道。以前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这人比较实在,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又是大学生,挺不错的。但是自从厂里搞舞会以来,他的表现却越来越使我失望了。也许是以前厂里没什么活动,上班以外的时间两个人基本上都在一起,他处处顺着我,使我没办法,也没机会认识他的本质。”
我笑着说:“你不要担心,他只是怕你这个大美人被别人抢去了。”
王霞猛地转过来,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我美吗?”
我避过她的目光,说:“当然,你是大家公认的厂花吗!”
王霞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羞涩地一笑,说:“想不到你也会取笑人。”
我认真地说:“不是取笑,是真的。”
第八章
10
出院后第一天上班,我简直成了稀有动物。一走进厂门口,就不断受到人们的偷眼扫射。虽然在与我目光相对时人们都表现出很平常的样子,但我还是感到了身后热切地指点和议论,叽叽叽,就像冬天农民竹楼上神出鬼摸的鼠群。最可笑的是那些认识的人,他们一个个老远就高声打招呼(惟恐别人听不到),然后急切地走过来,表现出侧敲旁击或欲言又止的尴尬。他们本来是认为我的遭遇可笑,信心百倍地走来要仔细地研究和验证一番,没想到却使自己落入可笑的境地。看着他们无法收起的笑容,无力撤回的腿脚,我笑笑,拍拍他们的肩膀,走了。我不会在意别人的议论和取笑,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说不说笑不笑,都无所谓。只是这就像眼前冬天阴暗的天空,和时不时扫来扫去的冷风,总使人感到浑身湿淋淋的寒意;又像一个看不见的、变化多端、攻守自如的软墙,使我时时感到它的围困,却永远无法逼近和突围。我禁不住将大衣裹裹紧,挺身快走。
进入三十六车间的大门,更像落入了眼睛和嘴巴汇成的旋涡。我硬撑住才走到王霞的车床跟前。在墙边的连椅上坐下来,我闭上眼睛。
王霞看见我,忙从姐妹堆里抽身走过来,问:“你没事吧?”
我说:“没什么事。”
王霞又问:“你不生气?”
我睁眼看看王霞,一笑,反问:“生谁的气呢?”
她也一笑,说:“没生气就好。”
我说:“大家再怎么议论,对我也是不痛不痒,根本无所谓。再说呢,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也说明我的那条肋骨没有白断。”
王霞高兴地坐到我的身边,继续说:“想不到你这么想得通!”
我说:“想不通又能怎么样,跑到墙角里碰死?”
王霞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人都翘首以待。
安静下来后我告诉她,说:“不过,我还是想回家休息一阵子。”
王霞说:“也好,回去让你妈妈多给你做些好吃的补补身体。”
九点十分,我去车间对门的主任办公室找姚主任请假,他没说什么就同意了。他还告诉我,按厂里的规定,凡是打架斗殴的,医药费全部自理。不过我这次情况比较特殊,所以车间已经以工会的名义把钱缴了。我由衷地谢过他,转身走了出来。车间平时就没有多少活干,眼下更是闲得人心发慌。还得按时上下班,所以大家只好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闲聊,打发这空洞的时光。我已请假,而且也不想继续眼睁睁地被人指点话说,所以就没再回车间,而是直接向厂门口走去。踏着残留的积雪,我的心情一时很乱。
出了厂门,我去商店买了一把“张小泉”菜刀。带回寝室,又用床下半块废弃的砂轮磨了半个小时,直到刀口异常锋利,才用清水洗净,用毛巾擦干,压在枕头下面。一口气忙完这些,我的心情才算平静下来。
下午借了一辆自行车去十五公里外的县城转了一趟,买了一点特产。回来天已经黑了。泡了两包方便面吃了,就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根本没什么收拾的。干了差不多半年,紧打紧才攒了三百二十块钱,还得拿回去还大学毕业时借的账,哪里还有多余的钱买东西?看着墙角那塌瘪的行囊,我羞愧难当。正如歌里唱的: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行囊。想着我就要这幅德性回到家乡,面对年老体弱的父母,和曾经满怀希望供我读大学的兄弟姐妹,我真是于心不忍、英雄气短。再想想自己莫名其妙受人断肋的耻辱(尽管白天我可以表现出不屈和无所谓,但是刻进骨头里的耻辱又怎能轻易抹去?),我恨得心里出血。我坐在窗前,拿出为回家而买的香烟,抽一支点上。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看看暗淡的泛着清辉的四壁,和窗外黑洞洞的夜空,我觉得我的坏心情正像夜岚一样在无以明状的虚空中升腾、飘叠。
我随手撩起窗帘,向对面的大楼望去。五楼中间的窗口黑着,不知她这段时间怎么样?是因为天冷,还是改变了习惯?我想不明白。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失望和遗憾。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快速地从枕头下面抽出菜刀,握在右手里,冲到门边,压低声音狠狠地问:
“谁?”
“我,王霞。”
我打开门。只有王霞一个人。她进来后我又出去向走廊两边看了看。走廊昏暗而幽深,没什么可疑的情况。我回来,关好门,将菜刀藏在身后,走到床边,再侧身把菜刀塞进枕头下面。看着我一连串的奇怪动作,王霞吃惊地问:
“你在干什么?”
我笑笑,说:“没什么。”
王霞继续问:“你刚才背后藏的是什么?”
看看躲不过,又想她知道也无防,所以我伸手从枕头下面拿出菜刀,说:“看见啦,是菜刀。”
王霞又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是糊涂还是有点吓傻啦,说:“不干什么,只是不想再糊里糊涂地遭人暗算。”
王霞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说:“原来是这样,真把我吓坏了!”
我一笑,将菜刀放回枕下,说:“没那么严重吧。”
王霞笑笑,坐到我对面的床边,说:“你还别说,看到你鬼鬼祟祟的样子,我真的有点吓傻了。”
我说:“我也是被敲门声吓怕了,所以才这么做。你现在没事了吧?”
王霞说:“没事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问:“刘向呢?”
王霞说:“他在和我父亲下象棋。你怎么倒是挺关心刘向的?”
我说:“因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王霞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迟早要拉倒;你不要老是分不清。”
我故意不理她的茬,问:“你们那天是怎么开的门?”
王霞说:“楼下值班室的何师傅是刘向的老乡,刘向去跟他借的钥匙。有什么问题吗?”
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刘向搞的鬼!他先是叫人打我,后又怕弄出大事情,才假装来找我玩,将我送进医院。
王霞惊慌地问:“你怎么啦?”
我说:“没什么。”
王霞说:“你的脸色煞白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一笑,说:“没事。我还以为那天是服务员送开水哩。”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王霞突然说:“是这样,这是刘向找人干的!”
我说:“这不可能。”
王霞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是他,没错。”接着,她捶胸大哭:“这都是因为我,我对不起你,小东!”
看着王霞难过的样子,我非常感动。多日来埋藏在心里的屈辱和伤痛一扫而光。我觉得那一刻王霞的心和我贴得很近,这就够了,断一条肋骨算什么呢?
我拿毛巾给王霞擦泪,坐在她身边,安慰她说:“是不是他都无所谓。要怪就怪我自己,谁让我老是跟着人家的女朋友呢。”
王霞仍在伤心地哭着。仿佛一个小女孩被人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宝贝,可怜巴巴地样子,使我心中的怜爱之情喷涌而出,不能自己。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快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比断了肋骨还难受。”
王霞顺势倒进我的怀里,嘴里喃喃地叫着,“小东,小东——”
我也紧紧地拥抱着她。吻她,她的唇,她的眼,她的脖子。
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有一件事情对我震动很大。它几乎使我刚刚恢复的一点自信和希望顷刻化为乌有。
正月初三,我们几个要好的中学同学聚会。总共九个人,八个大学毕业,分布在企事业单位里跑腿,一个个都穷得叮当响;只有汪社教未考取大学,两年前南下广东打工,如今在一家港资厂作生产线班长,工资在千元以上。我们聚会的费用,包括晚上在镇上长征酒店包房吃饭,卡啦OK,全被汪社教一人承包。搞得我们八个大学生很没面子。虽然在去长征酒店以前已经讲好由汪社教请客,但是看着他对服务员吆五喝六,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我们还是有一种矮了一截的感觉——至少我有。我不知道汪社教这小子是故意的,还是在广东两年人整个变了?不过总的来说,还不错。在大酒店吃饭和卡啦OK我都是第一次,有一种大开眼界的喜悦。
但当我再回到陈旧破败的家,面对衰老愁苦的父母;想到还了两百元还剩七百元的帐,藏在山沟里的要死不活的单位,一百多元的工资,断了接起的肋骨,以及由肋骨引起的种种,等等等等,我的好感觉就全没了。
第九章
11
过了正月十五我才回到厂里。走时忘了关窗户,屋里吹进来很多灰尘。我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就拉开被卷,躺上去。真累。还没有下班,周围死一样寂静。我望一眼窗外灰暗的天空,在依然厚重的冬天的气氛中昏昏睡去。
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多,饿得不行,只好起来煮方便面吃。刚喝完最后一口汤,王霞就来了。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看着她光彩照人的样子,就像长久阴暗的天空终于得到了阳光的普照,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舒畅。
我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啦?”
王霞说:“我在对面楼上玩,看见你的窗户有亮光,就过来了。”
我说:“这样啊,真让你费心了。”
她一笑,说:“说什么呀!”
我从门后撤了一条毛巾将对面的床板和桌子擦拭干净,请王霞坐在对面的床边。继续问:“舂节过得好吧?”
她说:“一般般。”
我看她一眼,问:“谁惹你不高兴啦?”
她马上说:“没有啊,很好。”
我笑一笑。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回去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说:“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我们村里没有电话打。”
她说:“别骗人啦。”
我说:“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她一脸羞涩地小声问:“你会想起我?”
我说:“说起来惭愧,在这里熬了半年多,回家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你和刘向还在我的头脑里转了几回。哎,我都忘了,刘向呢?”
她说:“你回家吃胖啦。”
我继续问:“刘向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她反问:“你怎么老是问他啊?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感到好笑,说:“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当然要关心一下的。”
她满脸通红,站起来,问:“你是不是嫌我?”
我忙站起来,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床边,说:“不要急,王霞,你听我说,我在家里反复地想过这件事。我觉得我们面临的有几个问题,一个是刘向已经在你们家里住了一年多,他是你的未婚夫,这是厂里家喻户晓的事实;第二个是刘向一表人才,在厂里又是青年标兵,而且听说家里很富有,而我这个人是既无人才,又无钱财,连张红梅的父母都没看上我,你的副厂长爸爸怎么会看上?第三个是我这个人生性不安分,说不定哪一天会出去流浪,你能受得了?”
她说:“我会处理好与刘向的事情的,你不要担心。我只要你真心喜欢我就行了。”
说着她已将背靠在我怀里。我情不自禁地吻她的头发,她的耳朵。
她喘息着喃喃地说:“其实,这么久,刘向也没有——”
我将嘴重重地压在她的唇上。
有天晚上,王霞又躲开刘向跟我在足球场约会。我向她打听对面女单身楼五楼中间房间的事情,她告诉我那个房间里住的人叫高爱红,原是北京知青。69年到延安插队,74年招工进厂当钳工至今。是胡跃中的徒弟。
等了半天,王霞不再说什么,我急了,问:“就这些?”
她忍住笑,反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说:“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她说:“没什么呀。”
我真急了,说:“不要装糊涂,她经常晚上在屋里一边唱歌一边跳裸体舞,你不知道?”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这个呀,听说过。”
她转过身来看住我的脸。她的眼里映着远处厂区的灯,幽幽的光亮令人心动。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和脖子,悄声问:“怎么样,是不是让你大饱眼福?!”
我说:“把我吓了一跳,我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我伏在她的耳边继续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女人下边是不长毛的。”
她低头顶住我的脖子,两只拳头使劲在我胸前擂了几下。说:“你坏,你坏!”
我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使她不能再挥拳打我。她突然又转手搂住我的脖子。我继续问:“她倒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这个人很可怜。开始的时候跟胡跃中好,被胡跃中的老婆探亲时给捉住了。闹了一场,在整个基地都臭出了名。胡跃中跟他老婆闹离婚,他老婆死活不肯,拖了两年多,他老婆又得了个半身不随。这一下胡跃中的婚是没办法离了。高爱红被一直耽搁到现在。”
我说:“她可以再找别人嘛。”
她说:“她的名声那么臭,谁愿意要她?”
我问:“那她为什么不回北京呢?”
她说:“她父亲是一个普通的环卫工人,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又有六个兄弟姊妹,她父母根本没办法办她回北京。一动起来,户口、档案、工作,一大堆事情要多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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