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样出席,这是她职责之一,希望太太们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当前,李平有时候想:卓敏与羡明吃些什么?他俩都是广东人,口味很清淡,羡明喜吃海鲜,卓敏一定会亲自下厨,炒一碟子活虾,熬一锅鸡汤,两人对牢笑欣欣,举案齐眉。
她真替卓敏高兴,她终于得到了他,为他捱苦,服侍他,成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气转凉的时候,李平一时忘记添衣,感冒起来,服了药,蒙着头,在家里睡觉。
电话一直没有接进房间。
近黄昏,她下床喝水,女佣轻轻推开房门张望。
李平转头,“有事吗?”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几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为什么不叫我听?”
“夏先生说过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记得接进来。”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没有再找她。
李平想拨卓敏新居的号码,却伯王羡明来听,犹疑良久,终于作罢,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会议,夏彭年一早差她旁听,李平不想缺席,静静吃了点心,乖乖上床。
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她。
李平起来梳洗;伤风药令她晕眩,喉底尚余一两声咳嗽,也顾不得了,这样一点小事都藉词告假简直是个神话,她想起朱明智说的笑话:“产假头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脸皮则放十四天,因职员外表改善,对公司形象大有帮助。”
会议室里有一张马蹄形大桌子,一尘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还不能够,这时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后。
会议八点半开始,李平忙含一颗喉糖,无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门一关,李平都觉与外界隔绝,飞机大炮都攻不进来,海啸台风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内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会开完。
这个城市,怎么会不繁荣,几百万人这样出死命顶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计。
现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气。
九点正,玛丽忽然悄悄推门进来,蹲在朱小姐侧边,轻轻在她耳根说了几句话。
朱小姐一听,立刻朝李平打一个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过去,朱小姐说:“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这时主席已经停止说话,反感地不耐烦地朝她们看来。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动作,退出会议室,掩上门。
她问玛丽:“谁找我?”
玛丽朝她身后一指。
李平转身,接待室坐着高卓敏,憔悴、疲倦、伤心,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脏又皱。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李平大吃一惊。
她走过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颤抖着嘴唇,却开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进办公室,“有话慢慢说。”
卓敏没有回答她,“你现在可走得开?”
“告诉我什么事,可是王羡明同你有龃龉,先坐下,喝杯水再说。”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羡明,他出了事,在医院里。”
李平一颗心剧跳起来,语气维持镇静,“哪家医院?”
“圣恩医院六楼。”
“伤势可重?”
“头脸缝了好几十针,恐怕还有内伤,”卓敏无限辛酸,“要留院观察。”
“怎么会这样?”
“有人寻仇,在停车场等他,拿着铁枝迎头便打。”
李平握紧拳头,“是谁同他过不去?”
卓敏颓然,“自从与你分手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喝得很厉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头。”
李平缓缓抬起头。
“一整个晚上,昏迷中,他都唤你的名字。”
李平听卓敏这么说,恍若隔世,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经已结束,怎么又拿出来讲。
“请你去见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点。”
平日活泼爽朗的卓敏,如今受尽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们一起去看他。”
抵达医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着的是羡明,李平恐怕认不出来。
睡着的脸同醒的时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别,况且王羡明的面孔早变了形,两只眼角爆裂,缝过针,拙劣的针脚骤眼看似蜈蚣,又像条拉链,有点滑稽兼恐怖的味道,头壳上缠满白纱布,双目紧闭,他正昏睡,没有反应,但是却咬着牙、咧着齿,充满恨意,像不知要置谁于死地。
李平心头一阵辛酸,别转面孔。
他们三人都变了,都不再是开头那个人。
李平尤其内疚,王羡明与高卓敏却又是因为她而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低声问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诉他们。”
“兄嫂呢?”
“上个月启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没有休息过?”
卓敏摇摇头,“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释然。
李平连忙说:“他恨我。”
卓敏抬起头,苦笑问:“是吗,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亲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体。”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转过头去。
王羡明痛苦地眨动眼睛,做这样的小动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见他伤势不轻。
李平很想好好劝慰他几句,格于身边的卓敏,不便启声。
护士巡房经过,看到一个样貌与装扮都与三等公众病房不合衬的艳女,不禁多看两眼,李平更添三分尴尬。
好一个卓敏,到这种时候还宽宏大量的附身过去解围,“羡明,李平来了。”
王羡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双眼在一刹那闪出爱慕、渴望、怨怼、伤心、绝望的诸般神色来,逼得李平低下头,她无法正视这样一双眼睛。
他嘶哑的声音问:“卓敏叫你来?”
李平点点头。
他不记得昏迷时候叫过谁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满足,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不知怎地,泪水灌满眼眶,不受控制,溢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吃惊,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伤,扎得似粽子,不能执行任务。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会好的。”
王羡明点点头。
“快要做父亲的人,那毛躁脾气,真得改他一改。”
王羡明听了这句话,头上如着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过来,眼中炽热的神色渐渐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说:“从医院出去,想必要补行婚礼,别忘记我的帖子。”
羡明试图解释:“我喝了一点酒……”
“以后要戒掉了。”
羡明怔怔的不出声。
那一夜,他已经收了工,停好车子,在路边熟食档吃面。
隔壁一桌坐两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顶多只有十五六岁,头发剪得极短,他一看见那个发式,心中已经牵动,是以看多她两眼。
就是这样惹的祸,吃到一半,两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挣扎,本来,王羡明再也不会去管那样的闲事。
但是,为着那头短发,为着短发贴在后颈上那个桃子尖,他见义勇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没有逃脱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难断定的一件事,但是羡明心里觉得反正已经为短鬈发吃了这么多苦,添一点也不算什么。
况且,李平终于看他来了:可见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转过头去与卓敏说话,脑后经过专人修理的那一绺头发可爱地驯服地伏在白皙的颈项上,看在羡明眼中,一片迷茫。
说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实,但他这种所作所为,又何尝配得上卓敏,羡明心中觉悟,喉咙重浊地挣扎数声,对卓敏说:“待我出院,真的要结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紧握他的手。
李平很庆幸这件事如此结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于是轻轻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门口,李平把她拉到羡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叠钞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还要挣扎,李平两掌合拢,紧紧箝住她的手,也不说什么,这样过了两分钟,才松开手,转身离去。
司机看见她出来,马上把车子驶近,要下来替她开车门,李平摇摇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车。
才坐好,李平觉得一阵晕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呕吐在车厢内。
她结结棍棍发起烧来,温度上升到摄氏三十九度,医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证,李平不过感冒,一点危险都没有,但他还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平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感觉有点迟钝,但看见夏彭年着急模样,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来吃药,手触摸到李平臂膀与背脊,那丰润的肌肤因热度关系,感觉竟似将溶未溶的烛油,特别粘手,特别柔软,难以形容。
夏彭年定过神来,向她埋怨:“身体这样差,如何担任拉力赛副手。”
李平不服气:“我从来没有生过病。”
“恐怕要到外展学校去操一操身体。”
李平但笑不语,当年下放的记忆犹新,何用到外展学校玩耍。
夏彭年将一张长沙发搬到睡房,彻夜伴着李平,闹得好大阵仗,很多时候,他先累了,下班松掉领带,一躺下,七点多还未醒来,李平便取笑他。
有时她也想,结了婚,也是这样吧,待养足精神,他又该去应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愿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当然永远美中不足。
过了几天,李平差不多痊愈,半夜口渴,独自起床,发觉太阳穴已不再弹痛,呼吸也恢复畅顺,感觉如再生为人,不胜喜悦。
这才知道做人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回事,原来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厅,一抬头看到斜玻璃屋顶上繁星千万点般的水珠,知道适才下过雨了,于是也不开亮灯,端张椅子坐下,静看星光。
背后门声一响,她知道夏彭年进来了。
“你已痊愈?”他问。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气,坐她身旁,握着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着李平问:“你有心事?”
李平点头。
“说来听听。”
李平只是笑。
叹息桥八
八
“到今天还不愿意把心事告诉我?”
李平想想,也深觉过份,便说:“彭年,你认为我快乐吗?”
讲了之后,又非常后悔,他对她百般好,就是要她开心,她这样问,分明表示不满,不知他什么滋味。
夏彭年却没有多心,他笑笑:“你自己说呢?”
女性总是多愁善感,一点点小事引发许多春怨秋悲,一宗推一宗,如骨牌一般,情绪便接二连三地倒塌下来。
李平低下头,看着双手,“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今天你累了。”
李平说:“我还是上床去睡觉,你呢。”
“回家,父亲一清早要见我。”
李平笑,“祝你好运。”
夏彭年也笑,“为什么我们总有点怕父亲?”
“不是怕,”李平更正他,“而是尊敬。”
他内心知道夏氏的父子关系决无如此简单,他对老父,不但是恭驯,也有忌惮的成份。
夏镇夷对这个争财争气的儿子也很尊重,早把他当作生意上的伙伴。
大清早他练完一套咏春,便看见儿子的车子驶了进来。
两父子即时密密开始商谈。
夏夫人在园子剪玫瑰花,看到他们父子亲密的情形,内心宽慰,这也许是一个女人最愉快的时刻:丈夫身体健康,儿子尚未婚,两个男人名义上都属于她,她地位崇高。
她走过去,只听得夏彭年说:“是的,是应该考虑跨国巨型投资了。”
“那么,你抽空到温哥华走一趟,去拜访连尼简明,光是参观他那座亚瑟爱历臣设计的住宅,也是值得的。”
夏彭年看他父亲一眼,沉吟:“最快也要待明年。”
夏镇夷不悦,“简明正等你去联络,转眼机会旁落,不知多少人在一边虎视眈眈,你竟一拖三个月。”
夏彭年陪笑。
做母亲的看他眉梢眼角,会了意,“不舍得丢下李小姐?”
夏彭年向母亲眨眨眼。
夏太太说:“把她带在身边一起去。”
夏镇夷即时说:“这次不可以。”
夏彭年苦笑,“母亲有所不知,父亲让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惊,“什么,有去无还?”
“不是,”夏彭年同母亲诉苦:“比这还可怕,简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随即笑向丈夫:“镇夷,有这样的事吗?”
夏镇夷有点尴尬,只得说:“三十出头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机诉苦:“妈妈你想想那种老华侨,早在北美洲造铁路时就移民去当苦力,姓氏都给外国人弄错改不过来,世世代代只得姓简明,统共不好算中国人,如今发了迹,霸着几个山头,像做上皇帝一样……妈,谈生意是可以的,别的就不必了。”
夏镇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简明小姐是麦基尔的建筑系高材生,你别夸张。”
夏彭年失色,“妈,原来你早知这件事。”
夏太太说:“我当然知道这位小姐。”
“两夫妻串通来出卖我。”
夏太太诧异,“彭年,今天你像年轻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声,“我不过想爸爸妈妈轻松一下。”
夏镇夷说:“下个月你好动身了。”
夏彭年不出声。
夏镇夷问:“彭年,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同李平有什么誓约吧。”
“不,”夏彭年连忙否认,“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那就好。”他出去了。
留下母子两人在书房里。
夏彭年叹口气,“母后,我国扩充边疆,不停征战,有何止境呢。”
夏太大笑问:“太子已经意兴阑珊了吗,你父皇还没有呢,看样子真是美人作崇。”
“不关她事。”
夏太太轻轻说:“我们都喜欢李平,你做什么家里都不反对,但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
“妈,我并不想结婚。”
“姻缘来的时候,不由你作主。”
夏彭年笑,“我保证我不会。”
“人家未必肯嫁一个吊儿郎当的浪子。”
夏彭年一呆,“妈,你这样看我?”
“去去去,我也累了,不同你说,自小是这样,滑不溜手,不知你心里想些什么。”
夏太太也出去了。
夏彭年无味地坐在安乐椅中。
父亲不支持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做,但是,他父亲怂恿的事,他也不见得急急服从。
从小到大,夏彭年都采取这种平衡手段,利己而不损人。
这次也希望可以顺利过关。
他终于开车子返公司。
夏镇夷这才同妻子说:“我没有反对他娶李平,他自己也不小了,应当知道妻子与女朋友不可混为一谈。”
夏太太看他一眼,“是的,你比谁都清楚。”
夏镇夷当然听出话中有话,忙顾左右而言他:“倘若是四十年前的陈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时李平还没有出生呢。”
夏镇夷出了一会儿神,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会好好照顾李平。”
夏太太不置可否,她的一切来自丈夫,非必要时,他的原则即她的原则,他的意见即她的意见,她干什么要反对。
娶谁做媳妇不一样。
一连几个周末,李平都在赛车师傅处上课,夏彭年留在公司,朱明智陪他。
她把加国国家经济时报摊开来,读出头条:“简明氏收购第四大油公司宝森五十二巴仙股权。”
夏彭年没有反应。
“此简明就是彼简明?”
夏彭年点点头。
朱明智轻轻吹一下口哨,“争气的华人真不少。”
“华人,你见过复姓简明的中华民族?”
朱明智笑。
夏彭年瞪她一眼,怎么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似的。
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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