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说:“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厂里那么多人进出,难包不会有事。”
“李平极之长进。”
霍太太没话说。
“这是她南来第二年。”
“快了,她不会跟你一辈子的。”
老霍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烦,除非火烧到他身上来,否则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为第二个夏天会比第一个容易熬,事实刚刚相反,她不但没有习惯,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尽量压抑着这种情绪,她不到半夜十二点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轻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热闹的地区。
每个星期,她例牌写家书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张照片,才算没有交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贯报喜不报忧。
知道卓敏爱喝咖啡,讨她欢喜。时常看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闹花样,二十块钱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装不下。”
“人家喝得,我们也喝得,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连小费,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别夸张。”
卓敏也越来越喜欢泡咖啡馆,家里永远有一桌麻将在搓,众妇一边赢牌一边输钱一边教训子女盖诉衷情,卓敏觉得耳痛。
羡明不开晚班的时候,也一定在场。
卓敏感喟,“司机都用两班哪。”
李平说:“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点开始工作,下午五点落班,接更的开到深霄半夜,两部大车,四个司机,另外两架跑车,“他们自己开。”
李平骇笑:“会不会太享受了?”
“我怎么知道,要去问他们。”
“住哪里?”
“落阳道七号。”
李平把地址念两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听。”
“羡明说,最近东家到美国去了,比较空闲。”停一停,“他说要把车子开出来载我们逛,被我拒绝了。”
李平点头,“羡明太孩子气,怎么可以塌种便宜,这城市能有多大,给人看见不好,我们人穷志不穷。”
卓敏笑起来。
李平有点难为情。
过一会儿她说:“卓敏,羡明真不错。”
卓敏讶异地看着她,“莫非你真的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什么?”
“王羡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别开玩笑了。”
“李平,从第一天开始,他喜欢的,就是你。”
李平脸上变色。
“原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我还以为你假装!”
“这,这怎么可以。”李平惊骇的看着卓敏。
“这是事实。”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觉得卓敏的器量实在太大了。
卓敏点点头,“我代他约你。”
李平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他告诉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于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气。
她没有看出来,她真心以为卓敏同羡明是一对,主要是因为没考虑过有这么大方的女子。
李平说:“你由得他这么放肆,宠坏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说清楚了,王羡明喜欢的是你。”
李平的脑筋转不过来,怔怔看着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别难过,我们这三个人,谁都没资格谈恋爱。”
李平松弛下来。
卓敏这个人,经济实惠,说话一句是一句,有问必答,决不推搪,言必其尽,心肠又热,李平庆幸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开,“啐,干吗拉手拉脚,告诉你,这里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别热。”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双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羡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说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一触即发,恐怕不会长期屈居人下。
卓敏发觉长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现,周围的异性便会瞪着她看,往往连身边拖着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转身,他们掉头.,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个危险人物。
李平睨着卓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厂里没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饭看戏。”
“你没有?”
“这是做什么,访问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会去。”卓敏说。
李平摇头,“白吃白喝,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舅舅说,这里的人性乖戾,他们一觉不值,刀子就出来了,要不就放火烧你全家。”
卓敏骇笑,“你舅舅真那么说?”
李平点点头,“这还假得了,报上天天有这种新闻。”
卓敏笑得打滚,“就为着这个缘故,因噎废食,谢尽应酬?”
李平无奈,“没有看见这样的人。”
“这话,才是真心呢。”
李平问:“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羡明出来。”
李平答:“他不同,我认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为主。”她停一停,坚持己见,“你们俩长相极像,大眼睛粗眉毛圆面孔,开头错觉你俩是兄妹,我想,终久你们会在一起的。”
卓敏没有回答,那样开朗的女孩子,居然也叹一口气,可见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块钱在摊子上买回来的电子表,表示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说:“你住的那区,可称九反地带。”
“有什么事,你帮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双双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厂,李平心剧跳,真要是有什么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有一丝悔意,但愿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来。
不过第二天,又浑忘得一干二净,又按捺不住,往外头跑,李平发觉自己野性难驯,也还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谅了这点:那陋室里,只有明媚,没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间,汽车喇叭暴响,李平一颗心像是要自胸腔跃出。
她用背脊贴着污秽的墙壁,惶恐的向声线看去。
一阵怪笑声带出王羡明,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大车里,很明显是在等李平回来。
此刻他推开车门,“过来,上车。”他对李平说。
李平生气,两条手臂又住了腰。
天气热,额前碎发被汗沾在脸上,双眼圆睁,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羡明一手把着车门,贪婪地欣赏李平这副姿态。
“你特地来吓我一跳?”她走近。
“我们去兜风。”
“回家去吧。”
“上车来,李平,我带你到山顶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过。”
“不是太平山,是飞鹅山。”
李平犹疑。
“不相信我的技术?”
李平看着他。
“还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两者都不是,只是刚刚才口硬说过人穷志不穷。
“来,你坐后座,看电视听音乐用电话,我充你司机,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这样的引诱,踏前一步。
羡明笑着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一鞠躬,“李小姐,请。”
李平脚不由主,踏进铺着地毯的高身车厢,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羡明替她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去。
李平说:“小王,先在市区兜一个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随即开了音响,悠扬悦耳的乐声钻入李平耳朵,阴凉的空气调节使她全身畅快,她不后悔上车来,不不不,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
王羡明是个称职的好司机,沉默地将车于驶上山去。
李平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欣赏她居住的繁华都会,只见一条龙翔道似宽身的宝石带子,车如流水马如龙,衬着不夜天的星光灿烂,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来。
李平握紧拳头,不,不能够入宝山而空手回。
夜风将她的薄衣吹到贴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时间可以多留一刻。
王羡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怀大开。
“明天,李小姐,”他继续游戏,“我们再来。”
李平依依不舍回到车中。
羡明在倒后镜里,看到她把头枕在车位背垫,闭着双眼。
“谢谢你,羡明。”
“不用客气。”
那夜李平回到厂内,已经很晚很晚,管理员老伯替她开门的时候,咕哝数句,叫她当心外头奸诈的人心。
李平辗转反侧。
第二天,眼底有一轮隐隐约约的黑晕。
男同事觉得她美得迹近不道德,因为引人遐思:这可人儿昨夜做过什么,为何没有睡好?
年纪轻,一两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么。
晚上十点钟,她似一只精灵般,再度等候在厂门口,等候王羡明来接她。
她同自己说:最后一次。
洗脸的时候,李平看到那方旧残的水气镜里去,瞪着镜中人的眼睛说:“这是最后一次。”
小王与那辆豪华大房车没有令李平失望。
这次,小王自车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递给李平,并且问:“小姐,上哪儿?”
李平茫然抬起头。
“这样吧,小姐,我载你去沙滩。”
李平不置可否,啜饮一口冰凉的饮料。
车子停在路边,他们坐在伞般羽状树叶的树下,背对背,互相依靠着对方。
羡明问:“开心吗?”
李平点点头。
“但愿我可以长久使你这样快活。”
李平轻轻说:“若是如此长久,也就不觉得开心了。”
海浪冲上岸来,黑暗中只听到沙沙声。
李平爱上这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羡明握住她的手,过一会儿,李平挣脱了。
羡明问:“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没有,天气热。”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问他在想什么,他已打算说出来。
“李平,我们结婚吧。”
“什么?”
“家父有一点老本,可以拿出来帮我们分期付款垫一成首期买个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够开销,你就不必回工厂求亲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两干的工作,还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静的语气问:“什么样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穷人。”
“你几岁?”李平问。
“秋季便二十一岁。”
“甘心这样活到六十?”
王羡明把下巴枕在双膝上,眼睛看着海中点点帆影,他说:“与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见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点感动,“真的,羡明,真的?”
羡明点点头。
这也是一条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见这一道太平门。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过想你知难而退,早走早着,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气地一直熬下去,也不过是误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着远方,海上忽然驰起一条长长白浪,这么晚了,还有人滑水,也真会作乐。
“我家人,不会亏待你的,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李平还是不出声。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间日本馆子做领班,听她说,工作级之出息,可以介绍你去。”
呀,王羡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着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随和,一定喜欢你,我门照样办喜酒注册打金器。”羡明絮絮地说下去。
“我会想清楚,羡明,谢谢你。”
“我等你。”
李平别转头。
“晚了”
上车,羡明扭开音乐,只要李平喜欢,他乐意奉献。
车子才驶近工厂区,两人已知道不妥。
天边映起红霞,黑烟滚滚似巨龙般往上翻,空气中全是煤灰。
羡明连忙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吓呆,只会瞪着前方看。
过了半晌,羡明才醒觉过来,他冲口而出:“火灾!”
李平说:“我们过去看!”
羡明点点头,拉李平下车往前路奔去。
狭窄的横马路仅仅允许救火车通过,两边挤满看热闹的坊众,纷纷发表意见,指指点点。
羡明带着李平轧上去。
警察与消防员正在指挥救火,云梯架起,水龙头狂射,叫喝声不停。
接近火场,那股热力逼上来,李平头发都竖起,但一颗心却似浸在冰窖里。
烧着的正是她住的工厂大厦,哗哗剥剥,烈焰冲得半天高,火舌头吞吐不定,凶猛万分。
她紧紧地握住羡明的手。
无家可归,无家可归,李平心底只会反反覆覆念着这四个字。
忽然她看见厂里的管理员与警察纠缠,一边高叫:“救人,救人,有一个女孩子没有出来,困在里头,救人呀!”
李平茫然,谁,谁身陷火海,惨遭不幸?
在这个纷乱挤逼嘈吵时刻,又有人扑向前,凄厉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该刹那,她彻底原谅了他。
李平接着醒悟,原来他们以为她要烧死在里边,不由得大叫起来,“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转头,看见外甥女无恙,声音颤抖起来,连忙奔过来与李平会合。
这时候,浓烟火势差不多已将整座工厂大厦吞噬,水浇上去,吱吱声化为水蒸气,远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头上,弄得衣履尽湿。
警察喝令人群后退。
王羡明一直紧抓着李平的手。
李平听得她舅父说:“完了,烧光了。”
往外挤,到了路口,李平刚欲随舅父走,忽然发现舅母拦在前头。
她似他们一样,淋得似落汤鸡,十分狼狈。
老霍见到她,鼓足勇气说:“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见他如此坚决,马上作出英明的决定,说:“好,让李平同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静下来。
她记得马利沙是菲律宾女佣。
何必令别人难做呢,人贵自立。
李平开口说:“谢谢你,舅母,我已决定到朋友家住。”
她这样一说,其余听的三个人齐齐呆住。
李平很温和,“这是王羡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羡明既惊且喜,说不出话来。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适当的反应。
霍太太却说:“那么,等待这件事情完了,我们再联络吧。”
李平点点头。
厂房已经付之一炬,纵有保险,到底麻烦,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羡明,离开灾场。
走到停车处,她把头靠在羡明肩膀上,良久没有移动。
羡明不出声,他恨这肩膀不够宽不够阔不够力。
李平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救了我。”
羡明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要不是你接我兜风,早就遭劫。”
羡明微笑,“你受惊了。”
李平用手掩着脸。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现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李个苦苦的牵动嘴角,“我也感到骄傲。”
“最坏的已经过去,来。”
羡明打开车后厢,取出一方清洁毛巾给李平擦脸。
李平问:“你身边可有钱?”
“有好几百,何用?”
“找个小旅馆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说吧,不然你怎么向家人交代,‘这是李平,她来睡觉’?”
羡明被她说得笑起来。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栈,叫喜相逢。
李平看着那个霓虹招牌,觉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觉醒来,不过是扬州噩梦,她还可以与同学一起到青年宫散心。
李平垂下了头。
羡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顿好,答应明早再来。
地方还算干净,李平站在浴室莲蓬头下,浑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着热水浴。
南来近两年,这还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个愿望,李平毫不犹豫地说:但愿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来是因为有人轻轻推她。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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