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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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桥-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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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两人只是推说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过二十一岁,她有身份证,无人能够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踪迹。

他有种感觉,她也许会出现在一些声色场所,有意无意间,他寻了一站又一站,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在一间饭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这种吃苦的工作,可见她是自爱的。

面孔经过化妆,艳丽得像假的一样,仿佛已经失去灵魂。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为发黄的白衬衫呢,还有那条活泼的花圆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会得娇嗲地翻过来贴住她的脸,那双眼睛,有些慵倦,带点不耐烦,显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图。

夏彭年从来没有被如此冷落过,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妇并不钟爱这位外甥女儿,他们甚至不屑利用她来换取好处,当务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们成功了。

夏彭年这次可再也不会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馆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问准柜台打烊的时间,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议?连夏彭年本人都觉得了。

他密切注视着腕表,熬到十一点半,索性站到店门口去等。

一边厢李平正换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问:“羡明今天来不来接你?”

“他说东家有事,两部车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们一起走。”

李平应了一声。

这时领班进来说:“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说:“我去看看是谁。”

走到门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但这不重要,李平一直认为他看上去令人适意,衣服称身,姿态优雅,并且处处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自信。

李平当下吃一惊:“你还没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简单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许多意思。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夏彭年怎么还肯就此放弃。

他说:“半小时,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着主意,她并没有王宅的门匙,迟了回去,务必要人家替她开门,惹人不满。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她知道夏彭年底细,在公众场所,不怕他无礼。

她终于点点头,竟没有回头同王嫂说一声,就与夏彭年过了马路。

待王嫂出来找她,已经影踪渺然,王嫂问领班:“刚才谁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纳罕,只得独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为李平一向乖巧,断不是随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来。

夏彭年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练世故,深知这年头不会有人捱义气收留一个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释:“屋子里老少连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点点头,“长久寄人篱下,不是办法。”

李平看他一眼,这是废话不是,何劳他来发表伟论,有头发啥人要做癞痢。

“这样有多久了?”

“火灾到现在,已有七个月。”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声,觉得这件事甚棘手,要略费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时候李平看看表,说:“我真要回了,巳经过十二点。”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应我,明天休息的时候,与我通一个电话。”

“为什么?”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说:“因为你是我同乡。”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着她上楼,掀了门铃,看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这个地区,夏彭年还是第一次来。

来替李平开门的是王羡明。

“他们都睡了,”他说。

李平点点头。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说实话,又不觉有必要说谎。

“李平,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没有回答。

“你应该知足,多少人想在这个城市生活,求还求不到呢。”

李平没想到羡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停睛看住他,这一看看出毛病来,王羡明粗犷有余,教养不足,分明不是一个斯文人。

这种人最不堪激,失态之下,口不择言。

“那男人是谁?”原来是为着这个。

看来王嫂什么都对他说了,也难怪,维持个人私隐,以及让他人维持私隐,原本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他们不会懂得。

李平对羡明不是没有感情的,于是将情绪按捺下去,轻轻说:“明天才说吧。”

“他是什么人?”羡明坚持要知道。

李平为着息事宁人,被迫说谎:“卓敏的朋友。”

羡明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马上松一口气,随即搔搔头皮,“她有朋友了?”可见他也关心卓敏。

“嗯。”

“为何这么晚才去找你?”

李平无奈的答:“你去问他们呀。”

羡明还想问下去,李平打一个呵欠,她实在累了。

羡明只得看着她洗一把脸,拉上储物室的布帘,上小小的尼龙折床睡觉。

他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宵。

隔着一层布,李平听到他鼻鼾发出均匀上上下下的呼噜声。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觉得是夜特别凄清。

人,总想在生活以外,还得到一些其他的满足,李平知道她快要离开这块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陆续一早起身,李平当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羡明还记着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赔着笑哄她:“我们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来,拷问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观,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说:“趁放假,不如参观示范单位,也该着手买房子了。”

羡明立刻同意。

“屯门虽然远一点,价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的勇气,忽然说:“我约了卓敏,我们有话要说,她有感情上的纠纷找我商量。”

羡明信以为真,“哦,这么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说:“你在场,人家怎么说话?我去去就来。”

“我在家等你。”羡明说。

李平换好衣裳,离开王宅。

王嫂立刻对小叔子说:“这里面有古怪。”

羡明说:“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个朋友,我认识卓敏在先,是个好女孩。”

“羡明,你最好把她看紧一点。”

“不会的。”

王嫂不便再说下去。

王母说:“李平一向那么乖,我信她多过信自己女儿。”

王嫂只得噤声。

李平却辜负了王母的这片心。

她到了楼下,走进公众电话亭,拨个电话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书一有李平小姐的讯息,立时要接进。

是以乖巧的女秘书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待之若上宾,马上接通。

“你在哪里?”夏彭年问她,“我马上来接你。”

“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执之处。

“那我在转角处等你。”

“最多十五分钟。”

夏彭年放下电话,取过外套,急步走出办公室。

许久许久没有为一位异性作出这种疯狂的反应了,很年轻的时候,夏彭年试过不计一切地追求他心仪的女性,热烈得使追求者与被迫者都永志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还常常对他说:“彭年,没有人爱我,会比你当年爱我更多。”

年来,夏彭年一直以为他已失当年之勇,四十高龄了,他调侃自己,一切要适可而止,凡事要处之以淡。

却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跃起来。

因为有经验有能力,这一番攻势更加凌厉,步骤更有把握。

他把跑车流利地驶至目的地,刚刚花了十二分钟。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李平来说,却如半世纪那么长,几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羡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紧握拳头,内心挣扎,她甚至开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终于又回头站在原处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皱着眉头的。

他开门让她上车,载着她往山上飞驰。

李平没有说话,那是一个雾天,下毛毛雨.冬季与春季交接时通常有这种略潮略凉的气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数,她从来不穿丝袜,省下这一笔开销,一双平跟鞋底面都蚀得差不多,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对她说这句话,可能连他们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们。

她答:“我相信你。”

“谢谢你。”

车子转上山,空气濡湿,李平嗅到树木发出的清香,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经出来,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说。

她放松身体.转头说:“你的车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脏了看不出来。”

李平笑了。

山脚已被雾挡住,似一片云海,夏彭年把车驶进一条私家路,停下来。

李平推开车门,发觉这一带静得只见鸟叫,一列并排全是小小独立的红顶平房,面积并不大,看上去像童话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问。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叹一口气,真是两个世界。

“请进来坐。”

夏彭年伸手按铃,可见屋内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仆前来开门。

李平问:“你们种着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从前也种这花。”

“爱喝什么茶?”

李平大胆的说:“茉莉香片。”

室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李平挑了一张厚厚的沙发坐下,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在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资格放肆。

两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为营担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见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悄悄地走进客厅,抬头张望一会儿,不见人瞟它,又掉转身走出去。

这个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实说,她从来没试过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么久不必动。

她眯起眼睛。

猫又回来了。这次犹疑一刻,轻轻跳上李平的膝头,蹲在那里不动。

夏彭年问:“喜欢这里?”自觉声音有点紧张,怕李平听出来。

李平点点头。

夏宅的层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许多。

“上次匆匆离开本市,是陪家父到纽约动心脏手术。”夏彭年说。

他一直怀着歉意。

“后来老霍同我说,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声。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转过头,看着长窗外婆婆的树影。

“下次来接你,恐怕会挨揍?”夏笑问。

李平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帮着王羡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他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他也讲道理,他是个好人。”

夏彭年立时作出反应:“当然,我绝对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点酸,这个无名的幸运人,竟获得如此标致的女郎衷心为他辩护。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会为他这么做,可见财势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叹口气。

“来,我们吃饭吧。”

李平随他到饭厅坐下,杯盏清一色瓷,两菜一汤,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声,是黄鱼参羹,清炒塌棵菜及红纹牛肉,家常而久违的菜式使李平失神,连忙抓起筷,夹一块带筋的牛肉送进嘴里。

她差些没唔一声表示激赏,随即领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劳动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单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爱上她,夏彭年厌恶长期节食的都会时髦女性,不肯运动,四肢不勤,只得扣着吃,往往四只虾仁两片菜叶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头晕身热,还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赏李平,觉得乐趣无穷。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盘子,不禁失声:“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乐。”

他又带她到书房,无形中参观了半间屋子。

书房极其宽敞,屋顶镶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头,问:“晚上岂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没有回答。

她听到悠扬的音乐,女歌手苦细游丝,温柔靡丽地唱:冬日吹来一阵春风,拂动心底一片死水,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尽在不言中,可是命运偏好捉弄……

李平侧着耳朵,微笑说:“邓丽君。”

夏彭年说:“我一直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声线。”

“你不觉得歌词过时嘛?”李平意外。

“喜欢听就不觉老套。”

“你怎么会喜欢国语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

“念大学的时候,同学全体拥有时代曲录音带,在异乡听得多,刻骨铭心。”

“真没想到。”李平喜悦的说。

夏彭年也有点讶异,他竟与李平谈起时代曲来,本来他还担心同她没有说话题材。

“你觉得西洋热门音乐如何?”他问。

“我喜欢一个叫皮礼士利的人。”

“什么!”

“虽然他已故世长久,但每次听他唱歌,总觉得脚痒痒,想闻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们高兴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见,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乐。”



  







叹息桥四





“在内地,我一星期学两次小提琴。”李平腼腆的告诉他。

夏彭年忍不住说:“太好了,几时我们合奏一曲。”

李平睁大眼,“你也弹琴?”

“不过程度很差。”

“你玩什么?”

“你呢,你先说,梁祝?”

“梁祝固然悦耳,惜全无西乐味道,用梵哑铃演绎中国小调,虽说灵巧,本义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着她。

李平问:“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复了,在书房中央转一个圈,佻皮地打量环境,“不过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话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着情绪说:“琴不在这里,改天我带过来.让你练习。”

李平有点无奈,有点唏嘘,“哪里腾得出时间。”

夏彭年说:“事在人为。”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电话吗。”

“你在这里打好了,我到客厅等你。”

李平犹疑地看着玻璃屋顶,“不会漏水?”

夏彭年微笑,“绝不,我盖的房子,我保证。”他退出去。

李平独自在书房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电话。

她打到幼稚园去找卓敏。

“下课没有?”

“有什么事,小姐。”

“我来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挂上电话,走出客厅。

夏彭年已经准备好,“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说出地址。

夏彭年有点为难,他完全不认识那些路名,只得冒险闯一闯。

他问李平,“你明天能否出来?”

李平飞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见她回答那么快,天真而率直,丝毫不耍手段,异样感动。

“明天,我们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李平点点头,“吉他巴与华尔兹都会。”

“太好了!”

走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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