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彭年知道不该问,还是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说,她怕憋伤,“她自六层楼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当头棒喝,头皮发麻,双腿钉在路上,不能动弹。
那与他有数面之缘的美丽小女孩。
去陈宅之前,母亲总是千叮万嘱,教他毕恭毕敬,陈宅的陈设犹如电影中布景,弹琴的小女孩如图书中的安琪儿……
夏彭年说:“李平,我真难过。”
李平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说的,”她掉过头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
夏彭年不出声。
骗谁呢,这种事,永远不会过去。
他们坐上车子,夏彭年说:“由我来驾驶”
但是他发不动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旧车,中看不中用。”
他下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唤人。”
李平点点头,夏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对了人,什么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时摆平,不用担忧,不劳操心。
李平需要这种舒泰的感觉,她站在树荫下,深深唤着花香。
她知道这是杷子,移植到异乡,一样芬芳。
刚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问:“小姐,是这部车子?让我看看。”
语气彬彬有礼,完全是下人应有的态度,听在李平耳中,却如晴空起了一个霹雳,她霍地转过身子,面对那个人。
是王羡明!
羡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了李平,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东家吩咐他出来检查一辆抛锚的车,着他额外留神,他本来正没精打采地看电视歌唱节目,心中嘀咕不知谁又叫夏家少爷神魂颠倒。
来到花园,只见少女苗条的身型,打个照脸,伊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羡明即时明白梦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当然是夏少爷的新欢。
刹时间一口浊气上涌,王羡明涨红面孔脖子,握紧拳头,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动。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没想过王羡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这个场面令她担心过多次,一旦发生,李平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坦然无惧的看着王羡明,待他发落。
倘若她狡辩、掩饰、逃避,羡明会更生气,但李平镇定的神色影响羡明,他缓缓放下拳头。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一直憋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沙哑着声音,问出那已经问过一万次一亿次的问题:“为什么?”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练无数次,清脆玲珑地钻进王羡明的耳朵:“对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点。”
就在此时,夏彭年过来了,“小王,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李平的一颗心像是要跃出胸膛,她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凭王羡明的性子,一定会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够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报答了他,以后无拖无欠。
谁知王羡明伸手在脸上揩一揩,回说:“不中用,我去把大车开出来送你们。”竟头也不回往车房走去,像没事人一样。
李平怔住,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涵养,可见他是真喜欢她,即使她负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坏她。
李平于是夜经历太多事故,说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滞。
夏彭年注意到,过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却轻轻挣脱。
王羡明驶出大车,李平一眼就认到是往日他载她去兜风那一辆,恐怕夏彭年做梦也没想到,她早已坐过夏家的豪华
“上车来,”夏彭年唤她。
一路上王羡明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驾车的只不过司机小王,后厢坐着少爷及其常换的女伴,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履行职守。
王羡明不是擅于言词的人,他不懂得传神详尽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做一个死人,也比做此时此刻的王羡明要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长了十倍百倍,车子终于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会儿下来。”
王羡明沉默不语,经验告诉他,这一会儿可长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得瞌睡,才接到电话,差他回去。
王羡明心如刀割,点点头,下车替他们开车门。
他认得这层山顶住宅,也是夏氏的产业,李平住这里,可见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来,并非一般约会。
他回到车上去等。
伏在驾驶盘上,王羡明问: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那时才发觉,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争气。
王羡明像是看见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无奈悲哀地缓缓将刀刺进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李平并没有赚得什么,她要他的心无用。
这次,王羡明并没有等很久,夏彭年过了十分钟就出来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满以为是惨痛的回忆伤害了她,于是让她早一点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虽然豪华,床铺也十分舒适,但无数清晨,一觉醒来,李平都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远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没有永久地址,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暂时的居所。
刚有点安定,经过昨夜的事,她又犹疑起来。
内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猫儿以美妙的姿势跳到她怀中,她轻轻问它:“关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谅,明不明白?”
李平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猫儿伸一个懒腰,在丝质被单上继续它的好梦。这个时候,李平知道,她永远比不上这只猫。
下午,有英语会话课,李平已经把普通应对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语同老师诉苦:“有时候我沮丧得想死。”
“为什么,”梁大太问:“是因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为我本性坏。”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坏人肯承认自己坏。”
“是吗?”李平怔住。
“坏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责别人坏。”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坏。”
梁太太摇摇头,“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进度如何?”
“会计与统计皆无问题。”
“管理科的作文有没有困难?”
“抄参考书罢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从无怀疑过你的能力。”梁太太夸奖她。
李平掩住脸,“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没有出生过。”
老师诧异,她美丽的学生受过什么打击?这样的低潮是罕见的。
不过那么年轻,那么受宠,烦恼一下子就成过去,不必替她担心。
李平用手撑着头,捱完两个半小时的课程,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这一带,邻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来漂亮苗条的女郎习惯在下午奏半小时的琴。
好几位放暑假的年轻人会得出来靠在栏杆上欣赏,乐章里澎湃的感性使他们震荡。
稍后,李平接了一个电话,她原来不想听,但女佣说,对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抢到房内取过听筒,生怕卓敏不耐烦挂断。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头说:“你还记得我。”
这话挑战的意味很重,但李平丝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说:“卓敏,出来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岛咖啡,西冷红茶。”
李平沉默。
“说真的,”卓敏叹口气,“你何必对我这么客气,听我的冷嘲热讽,现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这个阶级的人了。”
“卓敏,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难时期已经过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话又会得罪卓敏,故此又静下来。
卓敏说:“你此刻明白了吧,与其辛苦迁就,不如换过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见到羡明。”
李平不敢出声。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们两位,原本双方都可以做得很绝很丑,但是没有,可见你俩互相尊重。”
“你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我永远是他的好兄弟。”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诉你,他不相信你会跟夏彭年一辈子。”
“我相信也不会。”
“唉,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来我这里,我接你。”
李平满以为卓敏会怀着敌意前来,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进得门来,打量过环境,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李平点头。
卓敏说:“谁会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骂,只怕她同情与了解,鼻子一酸,别转面孔。”
“夏先生好像对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错。”
“都是双方面的,这年头,谁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劝羡明看开点。”
李平伸手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标准来说,你已算是长情,不用内疚,羡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离开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问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么样子的?”
“问你自己呀。”
“我已忘记。”
“总有点记忆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记得燠热的储物室,脸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被人踩过的脚印。”
“李平,不要记仇。”
“故此我说我忘了。”
“来,喝咖啡。”
新鲜蒸馏的,还有,这青瓜三文治极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认识眼前的李平。
华厦、锦衣、美食,李平经过簇新名贵的包装,脱胎换骨,容光焕发,整个人像是一块闪烁的宝石,同以前那个稍具姿色的黄毛丫头,不能比拟。
偏偏她还念旧,在故友面前,异常谦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难做,谁于李平有什么恩什么义,她毋须耿耿于怀像是欠了谁。
“羡明已经辞职。”
李平抬起头。
“他打算租计程车开,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转向窗外。
“当然要辛苦一点,不过是自由身。”
黄昏,卓敏才告辞。
天入暮,夏彭年来到的时候,李平抱着琴坐在图画室发呆。
他没有提到司机小王离职的事。
怎么会呢,满屋的服务人员,来一个去一个,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说:“下星期,我们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过去办一点事,他问过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显的,他订了两张飞机票。
这是李平第一次出门,坐在头等舱里,享受贵宾待遇,陪着夏彭年说笑、玩牌、读小说给他听,使他觉得十多小时旅程过得特别快。
到了彼处,自有车子来接,驶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着用电话与各路君子联络,李平走到客厅,推开木格百叶窗,看到风景,当场呆住。
远处是那著名的铁塔,他们住在四楼,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过去,衬着中午的烟霞,李平觉得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没有,都是平地,都夹着一条河。
鸽子拍打着翅膀在她头顶打转,停睛可以看到它们飞远,直至变为一个小白点。
夏彭年在她身后问;“喜欢吗?”
李平猛点头。
女佣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坚持不允,她爱上这层六十多年历史的公寓,趁夏彭年办公去,乘地下铁路摸到市场买到食物及鲜花,兴致勃勃做起家务来。
不到一个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头头是道,她不会说法语,但这里一个字,那里一个字,美貌是国际语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欢在街上闲逛,很快,她学会字圆腔正地问途人:“借问声,小姐/先生,请问附近有无邮局?”她每天寄一张名片给母亲。
手痒的时候,她找到琴店,随便借用一只,即兴演奏一曲,其乐无穷。
夏彭年见她这样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怀大宽,多年前,他携伴来开会,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时装店疯狂购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习惯,没想到李平却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发觉女佣已经回来。
他问:“小姐呢?”
李平出去买水果。
一等两个小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总记得比他早回来准备晚餐。
夏彭年刚开始担心,大门打开,李平鸟倦知返。
她双颊绯红,眼睛发亮,兴奋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处,你竟不告诉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罗浮宫了。”“彭年,让我们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罗浮宫是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博物馆。
她买了好几箱的时装才离开巴黎。
开头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艺术天份与造诣的李平怎么在挑衣服的时候欠缺水准,现在他了解,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碍。
幸亏没有人穿颜色比她更好看,这一年诸名牌流行的是裙边泡泡小花裙,叫优雅的时装买手及女士们吃惊,但李平问心无愧地照单全收——那么贵的衣服,低调如何划得来。
再次踏上飞机,她同夏彭年说:“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来。”
夏彭年诧异,“宁做异乡人?”
是的,在巴黎,没有功课,没有身份,没有权利,没有义务,没有王羡明,也没有夏彭年,可惜也无以为生。
李平低下了头。
她没想到,锦衣美食的时候,也会有生活压力。
夏彭年以为她留恋欧洲的风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经这么欢喜。”
“还有更美的城市吗?”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李平好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乡威尼斯。”
“威尼斯有种没落贵族金碧辉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将明将灭的灵魂,十分动人。”
这么样的形容,李平却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为她不是在西式商业社会长大,所以心特别静,感觉特别灵,才会仔细咀嚼夏彭年的梦呓。
“下次一有空,我们就去。”
“有无名胜?”
“有。”
“预先说给我听。”
“讲出来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里经得起她这样子软言相求,怔怔的看着李平,过半晌才说:“在威尼斯,有一条桥。”
李平听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塞纳河上起码有十来条桥:新桥,亚历山大三世桥——
“不,这条桥,有个特别的名字。”
“叫什么?”
“叫叹息桥。”
“什么?”
“如何,”夏彭年笑,“与众不同吧。”
李平深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十分神往,“没想到一条桥可以叹息为名,只知道以形为题的有九曲桥、玉带桥、七孔桥。”
夏彭年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李平瞌睡,握着他的手,盹着了。
没有化妆,清纯的面孔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多岁。经过数月相处,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当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标致出众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她了解他。
说得滑稽一点,那么多异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够排除重重障碍假面掩饰,触摸到他的内心世界。
从前,也试过打开心扉迎接异性,她们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尝试过接触,都惨告失败。
所以夏彭年迟迟不肯结婚,他心有不忿,自问是个易相处简单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当一只性格复杂需索奇特的怪兽,出尽百宝设陷阱来捕捉他。
都没想到他有肉身,这些年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弄得又惊又怕遍体鳞伤,几乎以为自己有什么毛病。
幸亏碰到李平。
她有罕见的天份,温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抚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没想到吧,真诙谐,城内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颗寂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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