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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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短篇小说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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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放下筷子,踌躇志满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

是,这原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同谋   




   《宇宙日报》记者伍烈慈对这一个案有强烈兴趣,故此不惜千方百计来访问事主李亚平。


当事人是一个中年男子,平顶头斑白,苍老的脸容仍然显露着当年的刚毅,他对记者十分坦白。

这已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一五一十说出当年之事。

“……我身为警察,怎可知法犯法。”

记者颔首,“可以说一说你俩的关系吗?”

十年前,这是一宗轰动全城的案子。

李氏沉缅往事中,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是一个美女。”

记者不语,他讲的是事实,她看过她的照片。

现在不流行这种相貌身形了,现代女性必需高大硕健婀哪,并自得拥有学识及涵养,那个时候则不,彼时女性只需娇俏便可。

李亚平苦笑,“你知道当差之人生活清苦,几时见过那样的标致人儿,她对我表示好感,我还有什么保留。”

记者轻轻说:“但,她是有夫之妇。”

李亚平握紧拳头,“她并无瞒我。”

记者耐心等他说下去。

“那男人对她坏极了,恃着有钱,殴打她,欺侮她,禁锢她,她说,只有我才可以把她救出生天。”

他的声音,到现在,说起她,仍有奇异的迷恋。

他说下去;“她的皮肤极为白哲,又喜欢穿黑色衣服,更衬托得面孔皎白如雪,每次看到她,我都贪婪地瞪着她欣赏。”

记者为之恻然。

“终于,我们发生了关系,我劝她离开那恶男,我经济情形虽然不好,但养活一个女人,清茶淡饭,总不成问题。”

记者这时轻轻间:“你没想过,她或许可能在利用你?”

“不,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

记者低低叹息一声。

他也不想想,那样水灵灵的一个女子,怎么会看上他。

记者又暗示:“听说,她一向有其他的异性朋友。”

“不,只有我一人。”

“你那么肯定?”

“是,她说她只爱我。”

“你们来往了多久?”

“足足八个月,然后,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我,也犯了一生中最 大的错误。”

记者有点紧张,她已把这宗旧案的资料读了又读。滚瓜烂熟,现在,再加上当事人的叙述,感觉上她像是当年的目击证人。

李亚平用他沙哑的声音继续故事:“一日,她在深夜忽然来找我,我住在简陋的警察宿舍,已经睡熟,跳起来开门,发觉外头下着滂沱大雨。”

他连忙让她进来,她浑身颤抖、哭泣,全身湿得似落汤鸡。

他急急问:“梅姑,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她抬起头来,脸上、手上,凡是看得见的地方,全是瘀青的伤痕,她撩起上衣,腰间有香烟烫的洞,有些还在流血水。

她红肿的嘴巴蠕动片刻,说出四个字:“我杀了他。”

李亚平僵住,不能动弹。

“我不堪毒打,我挣扎,忽然手摸到一样硬物,我昏乱中拾起猛力敲向他的头,一下、两下、三下,我听到他头颅破裂的声音,看见血与脑浆涌出来。”

李亚平吓得不能动弹。

梅姑身子渐渐滑下,缩成一团,匍匐在他脚下,呜咽地说:“救我。”

李亚平叹一口气,同记者说:“她哀求我救她。”

记者听得手心冒汗。

李亚平苦笑:“我是警察,我是一个执法之人,怎可知法犯法?”

记者问:“她想你怎么做?”

“她想我帮她毁尸灭迹,那男人反正是黑道上一个头目,仇人无数,即使横死,也无人会觉得稀奇,只须把尸身拖离现场载往别处便可。”

记者此刻忽然问:“你爱她吗?”

“我爱她多过我自己。”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记者试探地说:“可是,你仍然不愿为她犯法。”

“是,不过这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深深后悔,假使我愿意做她的同谋,说不定,今日她还在我身边。”

这时,记者不得不说:“李先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亚平喃喃道:“你说得对。”

他很明显的疲倦了,神情萎靡,憔悴不堪。

记者低声说:“李先生,我们下次再谈吧。”

他点点头,“好。”

记者站起来,这时,立刻有穿制服的狱卒来为她打开会客室的铁闸。

记者一层一层走出去,只觉防卫森严,当然,这是囚禁重犯的监狱。

一名年轻警官在门外等她,他非常礼貌地问:“伍小姐,可有收获?”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当事人神志有点问题。”

警官答:“是,他一直后悔没有与那女人同谋。”

“事实却刚相反。”

警官苦笑,“是,事实上当夜他即时与那女子潜返现场,将尸体移走,丢进大海。”

记者大清楚这件案情了,被捕后,从头到尾,身为警察的李亚平不肯招出同谋,独力承担误杀,只说出于嫉妒,用铁槌击毙情敌。

警官感喟地说:“女子周梅姑无罪释放,不久带着死者财产移居美国,结婚生子,一次也没有探访过他。”

李亚平被判终身监禁,廿年内不准假释。

年轻的警官忽然说:“人总是这样的吧,永远觉得一切的选择都是错误,将来,一定都会后悔。”

记者轻轻答:“我相信是。”                                       







   关系  



 余英迪随父母移民温哥华已有好几年。


在香港的时候,她是一个小学文凭教师,到了温埠,她赶紧再循正途重读当地教育文凭,她运气好,很快在官立小学找到教职。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校园自然不例外,换了一些多心的华人,任何小小题目均能扯到种族歧视上去; 即使是买冰淇淋筒先头那个白人好似得到多一点都能叫他勃然大怒。

英迪没有这样强烈的民族意识,她认为人同人之间必有磨擦,在同文同种、肤色完全相同的社会里,也自然会有人歧视她相貌不够好、家庭不够富有以及不懂穿名牌衣裳。

她一贯多做事,少说话,数年间拿到文凭,又顺利申请到护照,工作也上了轨道,她是那种移民愉快而成功的个案之一。

在外国生活,每个人都有不寻常遭遇,这件奇事,余英迪将永志在心。

每年三月,是办入学手续的忙碌季节,学生不必亲自见老师,可是家长一定要填妥表格送进来,新措施规定要附上差饷单,证明学生的确住在该区该屋。

那一天;同事马嘉烈把一张表递给余英迪,“你看看这表说些什么,简直一塌糊涂。”

也许是新移民,不懂得填表。

余英迪非常好耐心。

一看,户主姓关,呵!是华裔,难怪马嘉烈一副“你家的事,你来搞妥”的样子。

关家住桑那斯区,附着上一年的差饷单子,金额达八千多元,那肯定是一间豪宅。

户主名关家虹,是母亲,孩子今年六岁半,女,叫关夏。

可是即使分居或是离婚,也总得有个姓名做记录。

这时,马嘉烈又说:“余,你看看!那位姓关的女士好像填了两张表格。”

英迪连忙说:“让我来处理好了。”

另一张表格上的地址电话完全相同,孩子姓名年岁以及出生日期也一模一样,父亲一栏空白,母亲姓名是关小虹。

这是同一个家长同一个孩子吗?

英迪忍不住,拨电话询问。

“我找关家虹女士,我代表灰点小学校务部。”

“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关女士,我们收到阁下的入学申请表,可否拨冗面谈?我们有几个问题。”

关女士大方地答:“可以。”

“明日下午三时。”

三时已经下班,不过英迪不介意偶然超时工作,这是从香港带来的好作风。

关女士推门进来时,英迪真正眼前一亮,只见她一身淡灰色套装,珍珠首饰,外形高雅,她拖着个小女孩的手,那孩子有一双大眼睛,可爱一如安琪儿。

关女士约莫四十出头,不过,现今四十岁才生第一胎的女性是很多的。

英迪站起招呼:“关女士,请坐。”

可是接着,校务室门又被推开,另一位年轻女士走进门来,同样叫人惊艳,最奇的是,她身边也有一个小女孩。

这小孩同先头那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宛如孪生。

余英迪睁大双眼; 一时搞不清这四位女性的关系。

她只得说:“请坐请坐。”

她们四人长得那么像,一看就知道有血缘关系。

可是,谁是谁的女儿?这里到底是两代抑或三代?

余英迪努力把讶异与好奇心压下去。

年长的关女士笑着开口:“大家是华人,好说话,我叫关家虹,这是我的女儿关小虹,小女自幼跟我姓。”

余英迪只得称是,“孩子们可是对双生儿?”

年轻的关女士笑笑,她才廿多岁,打扮时髦,身段非常好,看上去总觉似哪个女演员。

“不!”她轻轻答:“孩子并非孪生。”

余英迪耐心地说:“可是,她们出生年月日完全相同。”

年长的关女士答:“她们不是同母所生。”

余英迪问:“那么,是同父异母?”

关女士答:“你说得对。”

“那么,那位父亲呢。”

关女士很平静地说:“我们不知道。”

“父亲姓名?”

“我们亦不知道。”

余英迪扬起一角眉毛。

这时关小虹说:“母亲,你同孩子到操场去,我与老师说清楚。”

关女士带着对孩子出去了。

关小虹轻轻说:“那一年,我与家母到巴贝多斯度假。”

余英迪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瞪大双目。

关小虹说下去:“月色下,那人的确非常英俊温柔……”

电光石火间,余英迪这个教书先生明白了。

是,是同父异母; 这对小孩儿分别由她们母女所生!关小虹笑笑;

“关夏是家母的幼女,即是我妹妹,关霞是我的孩子,亦即是关夏的外甥,两人名字英语拚音完全相同,两个孩子的正式关系是姨甥,你明白吗?因剖腹生产,故同日而生。”

余英迪只有颔首的份。

“她俩各随母姓,因此也都姓关。”

余英迪吞一口涎沫,“我马上跟你们注册。”

那年轻的关女士犹自轻轻说;“家母与我都觉得移民生活会比较适合我们四母女。”

余英迪也认为如此。

她也相信她会陆续遇到奇事。                                       






    不信   


深夜,月黑风高


年轻人驾驶一辆名贵德国跑车在近郊窄路上奔驰。

这一架车,是都会人生活最高指标之一,许多人认为,若能拥有这个牌子的跑车,才算在社会上混得稍有眉目。

年轻人却没有洋洋得意,踌躇满志的神情,相反地,他态度十分沉着。

因为这是一条出名的死亡之路,弯角多,两边又有乡村,时有黑衣人蓦然过马路,更有狗只闯出来,令司机闪避不及,易生意外。

年轻人是否有要事才经这条路?

不不不,他只不过象其他所有年轻司机一样,希望考验挑战个人驾驶技术。

关于这条路的传说,他听得大多了。

你看,几乎每隔几个弯角,即可看到十字架,或是有人拜祭过的痕迹,不用问也可以猜到发生过什么事。

许多司机都说,他们在这条路上,遇到过不可思议的事。

一大团乌云飘过来,天空漆黑。

街灯不多,照明全靠路中央凸出来一颗颗的金属反射指示器,这种设施俗称猫眼。

气氛有点诡异。

年轻人忽然看到一个白影自树旁闪出来,那分明是一女子,正向他招手。

他虽警惕,却仍维持沉着。

夜阑人静,这条路通向一个沙滩,试想想,有谁会在这种季节这种时间要求乘搭顺风车。

他头也不抬,疾驶而过。

不少司送在这条路上见过那著名的白衣女,据说她总不甘心,总想有人载她一程。

车子驶入回旋处,慢了下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年轻人刚欲驶回市区,忽然之间,有人伸手按住了他的车头。

“请载我出去!.”

年轻人抬起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在车头灯照耀之下,肥胖的脸,微秃的头显得有点狰狞,年轻人定了定神,凝视他。

那中年汉尴尬地笑:“不要怕,我是人,不是鬼。”

年轻人讶异地问他:“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的车呢?”

中年汉有点狼狈,“实不相瞒,我的车被人驶走了。”

年轻人脸上打满问号。

“唉!”他掏出手帕抹额头上的汗,“我约女友出来兜风,驶到此处,想……她把我推出车外……开走了车,我的手提电话偏偏在车上,在这荒山野岭等了个多小时,幸亏你的车驶进来,不然恐怕要在此过夜。”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

中年汉再说:“请载我出去,我愿付你车资。”

“上车吧。”

中年汉吁出口气,脸上肥肉松弛下来,嘴里喃喃道:“不肯就不肯,何必生那样大的气,还作弄老子。”

年轻人忍不住问:“那是谁?”

“啐,不过是公司里一个小秘书罢了。”

年轻人说:“独自流落在此,你不怕?”

“怕什么?啊,你是说鬼,他们都说这条万锦路上多怨魂。”中年人呵呵呵笑起来。

年轻人困惑地问:“有何可笑?”

中年汉上了车,关上车门,答道:“世上根本没有幽灵。”

年轻人开动车子,像是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为何如此肯定?”

中年汉煞有介事地解释:“人死灯灭,我从未见过鬼魂。”

“晚上,还是不要谈这个好。”

跑车疾驶出市区。

中年汉问:“有音乐吗?放些歌来听。”

“我情愿专心驾驶。”

“好习惯。”中年汉赞道。

他觉得有点闷,想搭讪,于是又兜回刚才的话题上去,“你常来这条路,可有看见什么?”

年轻人答:“你不是不相信身躯死亡之后,灵魂尚可活动吗?”

“大荒谬了,俗云见鬼见鬼,就是说有种人无中生有,语无伦次。”

年轻人不语。

“我祖先辈均已作古,他们从来未曾来探访过我,朋友中亦不乏英年早逝者,亦都一去无踪,”中年人口才相当好,雄辩滔滔,“多少人想与死者联络,结果遭神棍所骗,什么扶乩、灵媒、统统是敛财手法,所以,年轻人,趁活着要好好享受人生。”


他又呵呵呵呵笑起来。

这样开心的中年人真不多。

年轻人沉声答:“也许,不是人人可以见到游魂。”

中年人反驳,“那么,是我时运高,不听鬼叫。”

“你对死者似无大大敬意。”

中年人收敛笑容,不耐烦起来,“你这年轻人真奇怪,想法如此迂腐,这不但是活人的世界,且是强者的世界,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他见年轻人不出声,更加理直气壮,“凡是鬼故事,通常毫无根据,只不过是村言野语,传了又传,全无一手资料。”

年轻人低声问:“那么你肯定这世上无鬼?”

“当然没有!”

中年人不想再讲下去,有点生气地啦一声扭开车上的收音机。

他刚好听到一则新闻。

“……一辆车牌三六八号凌霄跑车,于凌晨一时左右在万锦公路上失事,车毁人亡,司机名刘伯祥,廿七岁……”

中年汉的手先抖起来,接着,身子跟住颤动,他头皮产生一种麻痒的感觉,很快传遍全身,使他四肢动弹不得。

他嘴角流下涎沫,眼珠倒还可以转动,看向年轻人,喉咙阁阁作声。

年轻人看住他,笑一笑,“这位先生,你实在太坚持己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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