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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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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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管自己能否担当,把它们堆在眼前,就是足以照亮我生命的光。
晓予不能够理解泳文的话。她与泳文是不同的人。她们的关系虽稳定持久,但并不激烈,更像是一种普通朋友的关系。这并非无缘。这是宿命所致。晓予说,肖宁是一个很好的人。他那样爱你。
泳文问她,你想要恋爱吗。她摇头,她说,她要先考上大学。
她笑。她说,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你有与你相互关爱的父母。你根本不需要爱情。而我,我从七岁开始就需要爱,并对爱不加选择,有人给我便要,谁先给便要谁的。其实我一早就知道,这样的爱,什么也不是。
在学校里,泳文与肖宁总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都很谨慎。有时他在下了夜自修之后站在楼梯口等她,她便跟在他身后一起走。没有人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其实他并不担心老师或同学说些什么,他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这就够了。泳文对他心怀愧疚,而且,她曾一度极力想让自己接受他,可以用他的爱,以及晓予的爱,淹没玄清的爱。他们的爱,即使微弱,也是正常的,光明的,平淡的,持久的。是她应该有的。
她带着他去顶楼。虽然她爬上去的时候动作很熟练,但他还是在下面小心地扶着她的脚。那一时刻,她非常想哭出声来。
他对她的爱是点点滴滴的,体现在细节,而且并不刻意。他对泳文从不强求,他不问她是否爱他,他只是想照顾并探究她,所以当泳文说要给他画一张素描时,他非常兴奋,他对爱舍得付出,又极易满足。
她画得并不好。可以说,非常不像。他不在意,他说,这幅画我会一直珍藏的,将来无论你是否会和我结婚,我都要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 
泳文微笑。其实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有时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只要我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就可以了。只要你答应,不要再虐待自己。这样我会很难过。
为什么他和晓予都会说同样的话,都要她答应他们不再自虐。她想,他们这样说,是因为他们不是林泳文,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她的痛苦和快乐。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她。这让她感到失望。她不再说话。
她在夜自修之后与他走在一起。玄清就是那时出现的。他看见他们时并不惊讶。她对肖宁说,这是我的哥哥。肖宁向她点头问好,然后告辞。
玄清说,看到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感到高兴。
泳文冷笑。那你以后就不要来看我。永远不要来。你应该让我把你从记忆中彻底地抹掉。这样我们彼此可以更安心。
他说,泳文,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但我还一再地给你制造假象,没有让你死心。今天我终于放心了,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他对你很好,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我知道。但是玄清,你已与我做过那件事。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在我生命里留下了印记。它会跟着我一辈子。
她把她的袖子卷起来。那是第一次,泳文让他看自己的伤痕。他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记得。并不是为了记得你。是为了记得一些日子。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摁在床头挨打的孩子。我可以这样和你说话。
是的,你可以。
我知道你不会为它们感到吃惊。你和我很相似。很多时候我会知道你要怎样做,因为我们心里所缺失的那一块,是一样的。它们并非被时间带走,而是在瞬间消失。你对我保留了一切,而我的事情你却全知道。
这并不代表什么。包括我与你做爱。我知道你想要这样。你甘于和我所有的女人一样,只想分到一些温暖。但你又和她们不一样。
她说,你在通过我去赎罪。我知道。但你一边赎罪一边犯罪。无论你多么相信上帝,你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万劫不复。
他说,你这样想就对了,我很高兴你这样想。然后他说,他的妻子已经有了孩子,孩子会在明年三月出生,我们都希望它会是一个女孩。他说到这里,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幸福。
她只是问他,他的孩子以后该如何称呼她。她还告诉他,要做一个好父亲,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他们的关系,永远不会。
他离开的时候,她终于放肆地让自己的眼泪流淌下来。她并非为自己而哭泣,她为他而哭泣,为她曾经的年轻的养母哭泣,还为她心里逝去的那一些纯洁的东西哭泣。
那是一个阴郁的晚上,没有月光。当她穿过校园里的小路时,脸上始终有一块阴影。
晓予的宿舍里亮着灯,她的影子映在窗帘上。她为她的欲望深感无能为力。那是她最后的期望,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隔着一层厚厚的钢化玻璃。
她说,无论我们同时爱着多少个人,在心里居于统治地位的,始终只有一个,即使他只是幻觉,也会坚不可摧。延生,如果你发现你的一生只是为幻觉而活,你会如何,放弃它,还是继续坚持下去。
但我永远不会放弃。
21
毕业典礼过后的教室,空空荡荡。所有的同学都走光了。高考在即,学校里的气氛变得紧张。除了泳文。她知道她可能会考不上大学,即使是考上了,她也不愿意去上。她不愿继续用玄清的钱。从七岁开始,她就在依靠着一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生活。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亏欠太多又禁锢重重。她要自食其力。而且,她要离开这座城市,并且永远不再回来。这里不堪的往事太多,业力太重,在这里她注定无法存活。她也不愿意回双溪,那一个地方,她只愿把它留在记忆里。它太美好,所以一旦离开,就回不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她对这里并无眷恋。这里冷漠的东西太多,温暖的东西太少。但她又无处可去。校园里到处都是拍照留念的人。很多即将别离的人站在那里拍下一张照片。泳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别离注定发生,即使拍再多的照片也无济无事。拍再多的照片,遗忘也要发生。她走到窗台旁边,观望她经常看到的那一角天空。她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在这一角天空下看到鸽子。以后的日子,她几乎每天都去看那一角天空。有的时候它什么都不代表。泳文看着它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觉得这样很快乐。
肖宁推门进来。这一个关爱她的人,脸上带着悲哀。他不忍离开她,但他又不得不离开她。他说,我在下边找不到你,就知道你在这里。
她说,用不着找我。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去参加高考。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
他点头。只是有一些话,我想我应该现在对你说。有一些事情,我也想你现在对我做出说明。当然,是对我说明,还是依旧保留,都是你的自由,我永远都尊重你。
你想知道的,一定很多。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说,有一次我在宿舍顶楼看见你,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一直想知道,你坐在那里仰望天空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想,我在想象我从顶楼跳下的样子,是不会像星空的碎片一样陨落。
他惊异地看着她。她的脸阴郁深暗,像一处黑暗的洞穴。但其中飞出的美丽的蝙蝠,让他惊叹。他捧起她的脸,专注而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终于这样做了。他面前这一个女子足以摧毁掉他,他永远都无法看透她。所以,他永远都无法拥有她。但他又是这样自以为是。
泳文睁着眼睛。她没有去看这一个亲吻他的男人。她看见天花板上的电扇呼呼地旋转。外面北方的阳光铺天盖地,他们在教室里的一处阴影下接吻。他穿着白棉布的短袖衬衣,他的汗水透过那一层单薄的棉布,粘在她的身上。她想起她十三岁时玄清把她推倒在墙上激烈亲吻的样子,他的热烈和绝望,在瞬间就贯穿了她。而眼前这一个男人,他虽然拥抱着她,但离她却越来越远,这是一个她注定要亏欠并无力偿还的人。
或许这是他与她告别的方式。但他还是在幻想,在他毕业之后会和泳文结婚。他是这样渴望她。
他放开她的时候手上尽是粘湿的汗水。他有一点紧张,他开始害怕,并有了负罪感。他说,泳文,我这样做,你是否会原谅我。
她说,有一件事情,我对你讲了,你一定不会原谅我。
她说,你今天所对我做的这一切,在很多年前,已有一个男人对我做过。
他有一些吃惊,但很快回转过来。他说,那时你一定年幼无知,我不会怪你。
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我从十四岁开始便和他住在一起。他供我读书。他作为一个男人,所能对我做的,都做过了。只是还未承认他对我的爱。
他看着她。他说,泳文,你知不知道这对我很残忍。这一些事情,在我遇到你时就有了预感。我知道你的经历不寻常,但我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子。你不应该现在说出来。你为什么不等到我们分开之后再写信告诉我。或者,永远都不要说。
她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非常恨我。但这都是事实。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是一个脆弱的没有承受能力的人,因为你的一生注定会是一帆风顺,波澜不惊。但很可惜,你遇到了我。我并不想把你摧毁,但我更不想把我自己摧毁。我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你要明白。
她转身离开教室。他还在痛苦和不甘之中。这是迟早的事,泳文伤害他不留余地。她是第一次看清自己,她的冷酷无情,如同另一个玄清,他们都在用自伤来伤人,最终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他们也并不想得到什么。他们只觉得这样做,会心安理得。他们可以去爱任何人,他们却从不爱他们自己。所以,与此同时,他们什么人都不爱,只爱着自己,爱着自己扭曲变形不可理喻的快乐。林泳文和苏玄清,他们就像一张镜子里形成的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彼此深爱,彼此伤害。
泳文在走出教室之后立刻后悔起来。她的后悔并非因为肖宁的痛苦。她后悔她没有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让他更加痛恨自己。她知道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从七岁那一年的冬天一路讲起,讲到现在,他依然不会像玄清那样明白自己。她的过往,在她看来是荣耀,在肖宁看来就会是耻辱。但无论如何,那是一处阴影。就像她所欣赏的她的伤痕,在晓予眼中就是那样触目惊心。这样的错位无所不在。她没有多余的奢望让许多人理解自己,她就是要让自己丑恶起来,让他们都痛恨起自己来。
22
高考的情形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即没有弃考,也没有交白卷。她对玄清讲得很清楚,她拒绝上大学,她拒绝他的供养,今后她即使是贫穷困顿,无力支撑,也不会来找他。她要离开他,离开西安。她说遗忘会无所不能,他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烙印,她也会把它忘记。即使不能彻底地抹煞,也要忘记。这是势所必然。玄清没有反对她。他说,你要自重。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被她摁在床上挨打。那时候你还是一个不知反抗孤立无援的孩子,现在你却可以这样坚决明确地和我说话,你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你更独立。这样我就觉得安心了。
其实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这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没有孩子,只有需要爱和不需要爱的。
他叹气。他说并非如此。只是她与他说话时总是清透决然,让他害怕。她的早慧让他害怕。而现在,要彻底地离开。他们之间的爱与伤害,但可以从此投入水底,任其消失。
他一开始就知道她迟早要走,他一眼就看到结局。结局不容置疑,但其间的纠缠反反复复,变化无常。他们彼此都未厌倦。
他带她到他们做爱的厨房。水泥地面上有一块淡淡的血斑。他说,这一块血斑我一直保留着,这在你的生命当中是唯一的一次,我替你把它保留着。她说留着它做什么,毫无意义。她找来一块抹布俯下身要去擦,他拉住她。他说不允许。她坚持要擦掉,两个人又这样僵持着。她撕扯着他的衣服,然后他一个耳光打过去。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存心和我作对。你用作践自己来嘲笑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冷笑。她说,这是你的意愿,你想让我这样。她的脸立即红肿起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她说,可是我就要走了。
我就要离开你,可我不希望我会忘记你。我们的一生,能值得记得的事会有几件。我想将来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我还有回忆,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离别就是一个人转身离开,一个人留在原地。或者两个人都离开。在泳文留在西安的最后的日子里,她极力希望发生一些至死不忘的事,可以让她与时光对抗。可是没有。没有亲吻,没有做爱。什么都没有。她每一天都从早到晚地在西安城里闲逛。她在解放路的乐器摊上长时间地逗留,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乐器摊上摆着简单古朴的乐器,很多游客买来作为留念。这一座城市一直都是繁华的。但在她眼里,那些只是荒凉的美景,脆弱而转瞬即逝。真正的永恒,只有疼痛。疼痛在生命之中烙印,至死不灭。
玄清的脸就是在疼痛之中衰老下去了。疼痛致人于死地,不需要过程。但疼痛又能滋生出爱,这才是最重要的。在疼痛中她能去爱任何人。一旦爱过,便不愿罢手。就像她对玄清。
她对玄清说,我不需要你爱我,我更不需要你给我任何承诺。我只要你十分之一的体温。这不算太多吧。
他笑。他说。你还是要得太多。我是寒冷的。我的体温并不及你的体温。只是你认为我的体温是温暖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抱歉。
但他却给了她幻觉。给了她幻想的机会,以及判断的能力。他轻轻地拥抱她,把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肩膀。这样她看到了那一块伤疤,三年前她咬出的伤疤,它停留在那里,像一只死掉的蝴蝶,美得绚烂夺目。她使劲地吸吮它,她吸不出血的味道,只有她的爱。她把她的爱留在了他的肩膀上,从此便可以安心离去,并随时可以回来与他继续纠缠。为此她是喜悦的。
泳文离开西安时只有十七岁。那一年,晓予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复旦大学。她想要和她在一起,便执意跟着去上海。而且,她对这一座繁华的南方城市充满好奇,她感觉她心里的一些空洞,只有在这座城市里才能得以填充。
她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短波收音机,高更的画册,一把桃木的雕花梳子,中学毕业证,以及那一幅素描。除此之外,她不知她能带走些什么。她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而且,还带着一些亏欠。
临走之前,意外地接到了肖宁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已经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高校。他决定把她忘记。他相信他有这个能力。然后他便把电话挂了。这是一个非常圆满的结局,泳文心里并没有异常。她始终无法爱上他,虽然他和她,都曾那样竭尽全力。肖宁在那一年,便以一个美好的形象留在了泳文的记忆里,她不刻意记得他,所以他的面貌便日渐模糊起来,但始终存在。
起程去上海时,泳文独自走。晓予已经提前被她的父母送到学校报到。她的父母一直知道她与泳文的关系,但对于泳文这一个人,却毫无了解。泳文知道。他们一旦对她稍有知晓,便会本能地站出来反对他们的女儿和她在一起。他们对她的爱与保护,泳文在她身上早已看出,所以她便避开了他们,独自起程。
那是泳文一生当中第二次漫长的旅行。第一次是十年之前,是她永生不能忘记的。所以这第二次,她也记下了。她重新看到了给她留下烙印的西安车站。车站已经重建,但那里喧闹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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