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娟说:“今天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暂时就放你一马。”
我松了一口气,向徐桂慈投出一个感激不尽的眼光,并连忙改变一个话题,“听说你要辞去文艺创作社的社长职务?”
“是啊!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处理社务,与其让它在我手中荒废掉,还不如早点交棒,由那些有冲劲的人去努力。”
我对阿铭说:“为了和你谈恋爱,她宁可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
“对啊!据说文艺创作社的人对我们俩都十分不谅解,尤其是恨我抢走他们社内最重要的台柱。”虽是这样说,但阿铭脸上却是露出骄傲的表情。
我提醒他,“那你以後走在路上可得小心点,对他们社团中的社员要尽可能避而远之。”
徐桂慈替阿铭解释:“我早就和社团内的成员说过,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阿铭没有任何关系。”
佩娟问徐桂慈:“你不是一向喜欢从事文艺创作吗?而且社团也办得有声有色,如何能割舍掉这一切?”
“我的时间就只有这麽多,要谈恋爱,又要注意学业成绩,如果还要顾及社团,根本是分身乏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选择对我而言比较重要的事。”徐桂慈紧紧握住阿铭的手,用坚定的语气说著,一副誓死不悔的神情。
佩娟有些气愤,“真不公平!为什麽一旦陷入爱情的漩涡之後,总是要由女人来为男人牺牲?”
徐桂慈心平气和的说:“我是心甘情愿,并不觉得委屈。”
“我才不会这麽傻。”佩娟仍是不赞同她的说法。
“这不是傻,而是一种幸福,你只是还没有遇到需要做出抉择的关键时机,否则恐怕你也会是一样的。”
我连忙向佩娟保证,“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绝不会稍加阻拦。”
对於爱情,我除了渴望分享之外,并坚持双方都能拥有某一程度的自由,不使自己成为对方的牵绊与负担。
就在这般闲谈之间,夜幕低垂,天色渐渐暗下来,餐厅的生意逐渐好转,突然间客人多了起来,变成人声鼎沸,闹哄哄的吵成一片,原本静谧的气氛被破坏无遗,我们也决定离开。
我送佩娟去搭车,离发车前还有一段时间,正在候车时看见站外有家园艺店,便决定进去逛逛。
这店虽小,但各种常见的花朵样式倒是十分齐全,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好不热闹。
佩娟边欣赏边向我说:“阿铭和徐桂慈他们两个人看来真像是一对璧人。”
我点头表示同意,“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有人告诉我他们会成为情侣,我一定不会相信。”
“感情这种事就是这麽难说,原本似乎完全不相干的人,也会有发展的空间和可能。”
“那你想过我们没有?我们的相遇不也是挺传奇的?”
“可是我不晓得我们的未来会如何。”我看到她眼中隐隐浮现一抹忧郁的神色。
我问她:“你父亲知道我们俩的事?”她的父亲大概是我们目前感情路上最大的阻力。
“知道,”她侧著头回想,“上次我们在车站被他撞见,回家的路上他便问过我。”
“你怎麽回答?”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会如何向她父亲解释。
“说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对我而言意义极为重大。”
这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但我深知她有她的难处,自然也不去强求,接著又问她:“他有什麽反应?”
“我父亲觉得你太过年轻,如果只是单纯的交交朋友他还不反对,但不知道你对於将来会有什麽规划?”
我诚实的告诉她:“我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大学四年毕业後就只能听天由命,乖乖接受分发,到未知的某地去教书,有机会或许报考国内的研究所,至少念出一个硕士学位来,再安安份份的入伍当兵去,尽完对国家应尽的义务,几年後找个机会调到离家较近的地方,继续一辈子教书的工作。”听来似乎是胸无大志、乏善可陈,但毕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什麽好抱怨。
“这就是你对人生的规划吗?除了学业和事业之外便没有别的事了?”
“比如说……?”我不晓得自己还忽略了什麽。
“比如说家庭、婚姻还有养儿育女等。”佩娟一针见血便指出我的不足之处,可见年龄上的差距确实造成我们对人生问题有不同的思考方向,她说的这些都是我未曾碰触过的领域。
我抓抓头发,说话有点结结巴巴,“我……还……没想到那麽远的事。”毕竟我才只是一个刚届满成年,尚在就学中的学生,如何能想到这些。
佩娟瘪瘪嘴巴,好像对我的答案不甚满意,“你有没有发觉,在你计划的未来里都只有你自己,哪有我的位置存在?”
我听清楚她的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间那股爱情的浪漫与冲动已逐渐平淡,现在开始必须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再重新考量各种实际的问题。
我们保持一段长时间的静默,最後还是佩娟先开口:“别想那麽多,反正我们都还年轻,以後的事等将来遇上了再说吧!”
佩娟安慰我,然後又对我说:“我想送你一盆盆栽。”
我吓了一跳,对她说:“我这个人一向粗心大意,个性疏懒,根本不会照顾花朵,你送盆栽给我只怕要被糟蹋。”
“这盆不会,”佩娟挑了一盆万年青递给我,“它的要求十分简单,只要放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必要时记得换水,就能让它常保翠绿。”
我慎重地接过盆栽,想著今後我们的爱情会不会如这盆万年青般绿意盎然?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那我要送个给你!”我特意选了一束娇艳欲滴,正在怒放中的玫瑰花回赠给她。
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心仪的女性,她却摇手不肯收下,“谢谢,可是我不想要这个。”
我大惑不解,忍不住问她:“为什麽?”
“这玫瑰虽美,但摆在书桌前,就算我再小心的呵护,没多久终究还是要枯萎的,我不喜欢看见残花凋谢时的凄凉景象。”
没想到她还有这层心思,也只得随她的意思,“那你自己选一个好了。”
“我想要这个。”我们细看花店里所有的花草树木,最後她居然挑上一盆仙人掌。
我很好奇,问她:“为什麽挑这个?”这未免太奇怪了。
“仙人掌的生命力极强,即使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依然能够生存下去,如果细心照顾的话,或许可以盼到它开花也说不定,我没见过仙人掌开花的样子,很想看一看。”
等候许久,车子终於进站,我目送佩娟上车,并向她挥手道别,临别前她朝著我大喊:“等仙人掌开花时,你会来看吗?”
我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我一定会去的!”
带著佩娟送我的万年青回到宿舍,我把盆栽摆在窗前的阳台上,阿铭笑我:“你也开始学女孩子家拈花惹草?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大男人,能够照顾得来吗?”
我不理会他的嘲弄,极具信心地说:“只要有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还有耐心,我有把握让这盆栽长得十分茂盛。”
或许因为年轻吧,对於未来始终充满著乐观与积极的态度,甚至不免开始遥想佩娟那盆仙人掌开花时的景像。
在学期当中,我和佩娟间为了要见上一面,经常必须南来北往不停奔波,这样的情况直到暑假来临时才稍见好转。
六月份才刚到,我便眼巴巴的盼著七月,好不容易熬到期末考结束,我立刻急急忙忙收拾行囊,准备打道回府与佩娟团聚。
佩娟问我:“长达二个多月的暑假,你有什麽计画?”
“想去打工!”这是我早就打定的主意。
佩娟扬起眉,问:“你缺钱用吗?”
我摇头回答:“不是!我在大学读的虽是公费学校,不用向父母伸手要注册费,但平时的零用钱还是必须仰赖家里资助,想到自己早已届成年,但在经济上却还不能独立自主,不免觉得汗颜。”
佩娟摸摸我的头,“嗯,小男孩终於长大,你开始以男人的角度来思索问题。”
我噘著嘴巴、甩甩头,有点不悦的说:“你总爱把我当成小孩子看!”
佩娟笑笑,“怎麽?不过跟你开个小玩笑你就生气了?这样未免太小家子气,显不出男人的气度。”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我已经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不仅在实际年龄上和她有差距,在人生的阅历上也是远远落在她之後,而这一直是我最介意的事,我深知,如果我不能使她对我产生男人般的依赖与信任,不能提供她充分的呵护与安全感,那我们这段感情最後势必无法长存,所以我不断努力想加速自己的成长,可又偏偏找不出一个能令人快速成熟的秘诀。
我暂时抛开这个恼人的问题,反问她:“那你呢?暑假中有何打算?”
“透过一个朋友的介绍,我想到报社去实习。”
我很赞同她的决定,“你对媒体记者的工作一向极具兴趣,如今正好可以把课堂上所学的理论和实际的情况两相比较、相互映照。”
“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麽目的?”
“学校下学期要举办报导文学奖,我想利用这个机会,顺便找个题材,好好写篇报导。”佩娟早有往新闻界发展的计画,不像我总是胸无大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於是我在报纸的分类广告栏上找到一个餐厅服务生的工作,每天忙进忙出的招呼客人,有时候即使受顾客或老板的责骂,也只能有苦往肚里吞,还得装出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
佩娟则在地方上的一家小报社工作,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接到任何讯息便得放下手边所有事务,赶赴现场采访。
因此虽然我们还是处於同一个市镇,却是各忙各的,除了偶尔能通上电话聊上几句之外,也鲜少有碰面的机会。
一日我正在餐厅後的厨房中洗著油腻腻的碗盘,大智却突然跑来找我。
我擦擦手上的肥皂泡沫,没好气的问他:“没看到我正在忙吗?”
“对不起,如果不是紧急的事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大智向来是个大而化之,凡事吊儿郎当的人,但现在却是一副手足无措、气急败坏的模样,我不禁安抚他:“有什麽事,你慢慢讲,我一定会尽量帮你的。”
大智提出他的要求,“能不能陪我到警察局?”
我大吃一惊,问:“发生什麽事?”
“快跟我走,路上我再解释给你听。”他便伸手将我往外拉。
朋友有难,自然得出手相助,此刻正是餐厅中工作最忙碌的时候,我好不容易向面色铁青的老板告假,便随他直奔警察局。
途中大智告诉我:“小慧出事了!”
大智这麽著急居然是为了小慧的事,我不免感到奇怪:“你们不是早就分手?”
“对啊!我们已经快要有半年没有连络,刚刚接到她的电话时我还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正在警察局中,要我去保她出来。”
“她犯了什麽罪吗?”
“听说是诈财。”
“她的家境不是挺富裕的吗?为什麽还需要出外诈财?”
“电话中也说不明白,她只是要我赶快去保她出来,我这辈子从没进过警察局,不敢一个人去,想来想去只好请你陪我走一趟,给我壮壮胆。”
走进警察局後,才知道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许多。
警察局内像菜市场般闹哄哄的,有个看似刚成年的男子被拷在墙角边,穿著花花绿绿的衬衫,让人看得眼花潦乱,脚上没有穿袜子倒踩著白色步鞋,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右手背上都有一个老鹰的刺青,打扮得不中不西、不男不女的样子,一看便是平常在街头四处闲荡的流氓、混混之辈。
小慧则自己一个人独自坐在另一侧的角落上,脸上浓妆艳抹像是戏台上唱大花脸的角色,两耳戴著一个过份夸张的大耳环,犹自不断晃动,其他身上的项链、手环、戒指……等各式配件更是不一而足,上身穿著火红色细肩带的中空装,露出大半的腰肚,下半身只著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热裤,脚下则是套著黑色的高筒长靴,像极了在花街柳巷卖笑维生的阻街女郎,若不是她先主动向我们打招呼,我和大智根本就认不出她来。
小慧见到我们先是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忽而又像想起什麽似的,略感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我们。
警局内一位年轻的警员见到我们走进来,便迎向前来问大智:“你是她的家人吗?”
大智大概太过紧张,“嗯嗯啊啊”说了老半天,可是谁也听不懂他想表达些什麽。
最後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代他回答:“不是,我们是她的朋友,请问她犯了什麽错?
要不要紧?”
警员沉吟老半天,指著墙角那个男人说:“她和那名帮派份子串通好,专门骗些单身男子到宾馆去开房间,然後便利用仙人跳的手法来诈财,这件事说来有点复杂,况且她还未成年,所以最好是通知家长来处理比较适当。”
小慧闻言,立即惊叫:“不要!绝对不可以让我爸爸知道这件事!”
大智连忙赶过去安抚她,只见小慧将脸埋在大智的胸膛,口中仍断断续续喊著:“绝对……绝对不可以找我父亲……!”
警员则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很多遍,像她这个样子,家长如果不出面,问题便很难解决,恐怕要拖很久,你们既然是她的好朋友,便尽量劝劝她吧!”说完便离开,继续处理其他的业务,不再理会我们。
大智无奈的望著我,希望我能帮忙想个办法。
大智曾经告诉我,小慧的父母早在她稚龄时期便已离异,母亲改嫁多年,长久以来几乎都没有什麽连络,一时间根本也不知道要从何找起。
我轻声问小慧:“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现在在哪里?还是早点找他出面,否则这样一直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难不成你想一整个晚上都窝在警察局里吗?”
我和大智刚进警察局时,小慧的脸色还能镇静如常,如今经我提及她的父亲,豆大的眼泪便扑簌簌地不停滴落,一下子便将她脸上的浓妆晕染开来,像个调色盘似的。
大智掏了半天口袋也掏不出什麽东西来,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我立时反应过来,大智这个人一向不带手帕在身上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递过自己的手帕,化解他的窘境,“用我的吧!”
“谢谢!”大智接过,向我道谢,伸手擦掉小慧脸上的化妆品,“不要再哭了,你现在这张脸就像大花猫一样。”
小慧止住哭泣,睁大眼睛瞅著大智问:“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像鬼一样?”
“嘘!先不要说话。”大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然仔细地进行手上的工作,我从未见过大智如此专注的神情,心头不免觉得一阵感动。
大智总算把小慧脸上糊成一团的妆清理乾净,露出她原本清丽的脸庞,“好了!这样才是我从前所认识的小慧。”
我问小慧:“口渴吗?”她点点头,我拿一杯水给她。
小慧喝下一口水後便开始逐一取下身上那些叮当作响的配件,大智则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她罩上。
大智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柔声的说:“你知道吗?在我眼中,这般自然的你便是最美的容貌,你根本不需要这些杂七杂八的鬼东西来掩盖你的美。”或许是真挚诚恳吧,没想到大智说起情话来竟是如此动人。
小慧情绪稍见恢复,抬头问我们:“你们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又对大智说:“尤其是你,我们已分手那麽久,居然还这麽关心我,我实在是没有什麽人可以依赖,只好怀著病急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