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的时候,你还会象现在这样爱我么?”
“我们不会分开的。”
“会的,将来,等你和简影结婚的时候,我们就要分开了。”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若是老了,运气不好,我比你先走一步呢?”
“我老觉着,我是一个不会活太久的人。”
夏吹的手变凉了,彻骨的凉,好象突然结成一块冰。
小米下意识地握住他,缓缓地,缓缓地让他暖和起来。
“如果真的这样,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夏吹用一种深沉的,仿佛在她的骨髓上雕刻的声音回答道。
“别这么说。虽然我们血脉相通,可是我自幼轻若鸿毛,而你却与众不同,说不定命中注定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到时候,只要你还认得我,你的小孩还肯叫我一声姑姑,我就心满意足了。”
“想得也太远了。”夏吹哭笑不得。
“不远,不远,你瞧,我不是一转眼就长大了?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当我们还在说将来的时候,将来早就悄悄溜到边上了。”
小米的语音很平静很安祥,可是,夏吹却觉得好伤感,不是一般的伤感,而是生离死别似地难受。
他们彼此靠着,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烟花不再跳跃,这时,小米说她冷了,独自回屋去睡觉。
夏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仰望天幕,期待着还有焰火会突然再升起来,可是,奇迹没有出现,雪越下越大,把整个北京城白皑皑地笼罩起来。
很快,夏吹也感到了寒冷,他把右手夹在左腋下,想体会一下小米在他身上留下的余温,可是,那里冰凉冰凉的,什么温度也没有,夏吹的身体突然锥心刺骨地疼痛起来,一阵接一阵,叫人无法忍受。
他意识到有东西从他的眼角落下来,速度很快,一颗接一颗,连续不断地从脸上热乎乎地下滑,他被自己吓到,却束手无措完全阻止不了,于是,只好孤独地矗立在阳台上,默默地等待着它和疼痛一起,向尘世间、任何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缓慢地流去……
1994年夏初23(1)
沈星妤
6月,小米一个人到雁栖湖去玩。
她对夏吹说,那地方美极了,很适合集体旅游。
小米不在的日子,家里异常冷清,夏吹没办法适应这种感觉,于是,他把自己关进实验室里,专心准备毕业论文,身边带着小米刚完成的小说,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翻翻。
几乎每个人都在为毕业忙碌,建豪被一家广告公司录用,处于半工半读的状态,阮菁焦急地等待着电视台的通知,如果顺利,马上就要入台里的国际部实习。至于简影,决战的时刻业已迫在眉睫,全国小说新人奖进入最后的评审阶段,谁能脱颖而出谁就能成为文坛众人瞩目的新星。
除了比赛,还有一件事困扰着简影。
她开始思索关于未来的计划。
简影所指的未来,当然是必须和夏吹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过,尤其和小米谈话以后。
简影觉得那些一直不便启齿,但确实即将影响到他们未来的问题必须在毕业之前得到妥善的解决,否则,任何计划都是华而不实的虚设,不知道夏吹心里怎么想。
事实是,夏吹什么也没想,甚至连考虑一下的念头也没有。这些天,他第一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阅读了小米的小说,他表达不出对那些文字的震惊和感悟,脑子里想的只有如何帮助小米完成她沉淀已久的梦想——让这些如沙石般细腻强劲的文字华丽地浮出海面,变成一颗颗璀璨的钻石。
于是,当小米正流连在雁栖湖的蓝天碧水、绿野田园中时,夏吹却携着她的手稿和谈教授一起坐在西单的一家咖啡馆里。
谈教授一直有预感,这孩子总有一天会主动和她谈谈关于简影的事,她决定趁此机会把出国深造的事和他沟通沟通,接下来,一切就会照着她和丈夫打算的那样顺利地进行下去。
“其实,我也有事要和你聊。”
“哦?那您先说。”
“没关系,先听你说。”
谈教授和蔼可亲地对夏吹微笑:“你不是说有事要拜托我么?”
夏吹从包里拿出小米的手稿。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篇小说。”
“谁写的?你朋友么?”
“是我妹妹。”
“你是说小米?”谈教授非常惊讶,“你从来没提过她在从事写作。”
“不算正规,她只是很喜欢写而已,从小就这样。”
“小米没念过大学,除了写作也没其他的特长。”
“我很担心她的前途,所以想听听您的看法。对于文学,我懂得不多,只是觉得她的文字很特别,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也说不定。”
谈教授的目光在夏吹执着的瞳孔里停留了一会儿,心想,他想谈的难道就只是这些?
“我会研究看看,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既然要我来评价,就只能以专业眼光来判断,结果也许会不尽人意。”
“没关系。如果她没什么才华,我也只好另做打算。”
夏吹喝口水,重新抬起眼睛,那里面如释重负地明亮起来。
“伯母,您不是也有话要对我说么?”
谈教授低头搅拌咖啡里的冰块,忽然不晓得该从何谈起,夏吹似乎丝毫没有她预料中的目的,让她觉得有点拘窘。
“夏吹,你和简影马上就要毕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夏吹怔了怔,表情有些懵懂,似乎这才意识到至今仍未触碰过这个问题,他敏锐地注意到谈教授的眉头深锁起来,忍不住避开了她的眼光。
“出国深造怎么样?”
“啊?”夏吹没听明白。
“我听简影说,你GRE的分数很高,可以拿到全额奖学金?我知道你向来要强,不过,该帮忙的时候也不必和我们客气。”
“当然,这也不单单为了你,还有小影,我想,她是很希望和你一起出去的。”
“这个……我还没想过。”
夏吹茫然了,原本明亮的双眸立即蒙上一层浓雾。
“不如从现在开始考虑,怎样?”
谈教授的语气很温和也很坚定,让夏吹毫无拒绝的勇气,他感觉到一股僵持的压力赫然横在两人中间,伯母那边是一堵难以摧毁的墙,而他这边却只是一张吹弹即破的纸,委实难以抗衡,除了点头,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好,我会考虑。”
“其实,我并不是不赞成你先留下来工作几年,本来,简伯伯已经在研究所为你找到一个好职位,可是,家教那件事传得实在有点离谱……这里不比上海,名誉、地位、家庭背景、人际关系全都联系在一块儿,我们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我和你简伯伯再三衡量,认为你目前的状况和你的专业在国外发展会更有前途,你觉得呢?”
夏吹陷入沉思,他从未想到,简家夫妇对他的关爱已经完全超出了他预料的范围,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已经不知不觉掌控在别人的手里了。
“让我想想,我必须好好想想。”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我知道这很难,你也有你的问题……其实,在我和你简伯伯眼里,早就已经把你当成一家人了。我们一直期待着你可以敞开心胸,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来替你分担一些生活上的辛苦,所以,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小米的话,我们很愿意……”
1994年夏初23(2)
沈星妤
“不要!”他突然激动地站起来。
谈教授手中的杯子险些翻倒。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我必须和她在一起。”
谈教授不解地望着夏吹的脸,她无法接受这孩子眼里的愤怒,那种眼神就好象她是一个无恶不赦的罪人,正掠夺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好吧,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
夏吹听得出,她平淡的口吻里明显地搀杂着不悦。
这个下午让谈教授的心情异常沉重,她无意间洞察到了夏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可怕的情绪。
她能感觉夏吹自己也挣扎在这样的情绪中,可是,眼目所及更多的,却是他正无法自拔地陷入一面挣扎一面沉沦的危险境地。
晚餐后,谈教授再次把女儿叫到书房谈了一次话。
“和夏吹一起出国如何?”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不过得再等等,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
“你的事么?”
“不,是夏吹,我必须先和他谈一谈。”
“简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简影的眼光躲闪不及,似乎也在揣测母亲问题背后的隐忧。
“没有,没什么。”
“你上次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一想起来就后怕。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不管你有多喜欢夏吹,多希望和他在一起,也姑且不管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总之,他要是把你也搅进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丑事里头,我和你爸迟早会让你们分开。凡事总得有个限度,我劝你最好考虑清楚再下决定,至少,也该给自己留个余地。”
这次,谈教授没给女儿任何抢白的机会,她要彻底擦亮女儿眼睛,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及为人父母的立场,对于夏吹的忧患,原本也只是一种母性的直觉,可是现在,谈教授已经亲眼目睹了夏吹掩埋在心底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或许真的爱简影,又或许根本不爱,但那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关键在于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不管简影还是任何别的女人,即便倾其所有,也只能占据夏吹心中仅存的一小部分感情空间,却永远也填补不了那个神秘的洞穴,那是一个与生俱来,只为一个人存在的异度空间。
女儿的终身幸福很可能因此而处于一种无休无止的徘徊状态,这个念头让谈教授彻夜未眠。
无奈,她只好又折回书房里,打开小米的小说。
不料,只看了几页,就被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文字完全震慑,再也放不下了。
1994年夏初24(1)
沈星妤
决赛入围名单公布的前一个礼拜,简影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夏沙未能发表的第二部作品,突然出现参赛名单上,而作者的名字却变成了夏米。
简影没法相信那是真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完全估计错了。
小米不单单是一个在躲暗处威胁着她爱情的黄毛丫头,而是一个真正与她实力相当的才女,这让她无论如何也平衡不了。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自从她来了以后,平静的生活全变成了一团糟,现在,就连前途也受到了波及。
简影几乎是愤恨地回想起这些来的,她从来不曾意识到,当嫉妒膨胀到难以负荷的极限时,自然而然就会转化为仇恨。
简影无法再容忍下去,甚至一刻也不想见到小米的存在,她看上去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实际上却处处针锋相对,步步为营,她怎么可以一边蒙上夏吹的眼睛,一边还要来掠夺自己竭尽全力争取来的成就与骄傲呢?
她是一颗毒药,是一片附着在细胞根处的癌症基因。
简影真的沉不住气了,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会因此而扩散、溃烂,乃至彻底消亡。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顾及颜面躲躲闪闪了,不如赶紧采取行动,晚了不仅夏吹的前途会惨遭毁灭,说不定连自己的人生也要天翻地覆。
决赛名单揭晓,小米果然名列榜首,也就是那天,简影主动走进了谈教授的房间,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夏吹和小米之间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
“你去把夏吹找来,我来和他谈。”
谈教授认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该有人站出来做个了断了。
“妈,你只要想办法把他们分开,永不见面,其他的交给我处理。”
“你疯了?哪家的父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一个不正常的男人交往?你可千万别在这种事上栽跟头,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管怎样,事情解决后马上就和他分手!”
“妈,你相信我,只要让他们分开,我保证,夏吹一定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即使他根本不爱你,你也无所谓吗!”谈教授站起来对女儿呵斥。
简影的眉尖象是被击中要害似地频频抖动,而神情却依然镇静地坚持着。
“他会爱我的。”
“只要小米从他的人生中彻底消失,他一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我。”
谈教授望着女儿严峻却毫无自信的面孔,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根本无法再了解她了。
夏吹又一次坐到了谈教授的面前。
他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上次的谈话让谈教授的眉目通透了起来,仿佛很轻易就能望穿他最为隐蔽的那一隅心虚的角落。
“我听说小米入围的事了,既然你已经将她的作品拿出去比赛,为什么还要给我看?”
“我没料到她会入围,”夏吹坦白,“这件事是背着小米偷偷做的,所以,只好随便拿了篇旧稿子,我只是想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机会再渺茫,我也要试一试。”
“你知道她曾用过‘夏沙’这个笔名么?”
谈教授望着夏吹浓重的额纹,希望他能够提供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谈教授感到讶异。
“我和小米有三年多没有任何音讯与来往,直到我母亲病重,她才不得不写一点消息给我,说实话,她在上海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或者,她是不是一直用夏沙作为笔名在写小说,我完全不晓得。”
“怎么会这样?”谈教授觉得无法理解。
“你和小米的感情不是很深的吗?”
夏吹眼帘低垂,缄默下来。
书房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好沉闷,谈教授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她从夏吹身上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那种压抑小米身上也有,只是那孩子比她哥哥更坚强,更懂得承受。
“是我母亲。”
“我母亲坚持要把我们分开,她不许我和小米在一起。”
没想到这就是答案。
忽然间,谈教授也缄默了,并渐渐从中读出一些遗留在过去的东西。
三年,近乎恩断义绝的分离,仿佛在这对兄妹之间造就出某种灼心刺骨的奇特情感,违规的、不合理的、甚至是非人性的,然而,它所凝聚且凌驾于理性之上的纯洁,却能够瞬间过滤任何一双世俗的眼睛,让人不由地被遗憾、伤感、仰慕、甚至希望,牢牢地围困起来。
她动容了,忽然体会到女儿为什么会对夏吹抱有如此坚定的信念。
夏吹绝对是个优秀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现在,他只是置身于一团极不正常的迷雾中,看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需要有人来拯救他,否则他的人生将就此永远地沉沦下去。
简影希望母亲能够拯救夏吹,而她自己,则决心冒险用一生的爱来治愈他。
可是,小米这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谈教授的脑海里突然软弱地萌生出这样的疑问。
“小米今晚就回来,给我一点时间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我拜托您,能不能跟她好好聊一聊,帮助她,鼓励她,让她有充分自信在这条路上勇敢地走下去,您是专家,您的话一定比我有份量不是么?……”
1994年夏初24(2)
沈星妤
夏吹没能将谈教授从密闭的思考中唤醒,他眼看着伯母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好放弃。
“那……我先回去了。”
“夏吹。”谈教授叫住他。
“你是真心喜欢简影么?”
夏吹疑惑地看着她的脸,点点头。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她不准备放过他。
“我喜欢简影,真心喜欢她。”
“你已经准备好了将来要和她在一起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