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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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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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焉还是玉雕似的静默,滴在脸上的血也不肯抬手擦一擦。
    喻婉容终是累了,呜咽一声扑倒在床上,嘤嘤地哭,“是我不该,我不该听曹得意撺掇,更不该疑你。若是早听你的话,不去声张此事,何至于此呢………………”
    擦一擦泪痕,露出一张惨白脸孔,朝他伸出手来,长长的甲套如利刃,泛着冷光,“你生我的气了?”
    唇角紧抿,他拱手道:“微臣身上污秽,怕脏了娘娘的手。”
    她便拧了眉,恨恨道:“本宫叫你过来!”
    他便上前去,伸出手,让她攥紧了,指甲套上的镂空花纹割着她的皮肤,格外的冷。“我明白的,天底下只有你对我好,全心全意的好。若不是你,本宫还是延禧宫里的喻常在,傻傻受着一炉子香灰,到死也见不着皇上。”
    陆焉低头,看她环住他的腰,扑到在他身前,抬手抚过她头顶散乱的发髻,低声道:“一切都是娘娘的福祉,天命如此。臣蝼蚁贱命,当不起娘娘这话。”
    她仰起脸,望着他,眼睛里都是茫然无措,哪里还有贵妃娘娘的风貌。
    “陆焉,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我不想燧儿去陕安府,也不想一辈子被关在春和宫里…………”说来哽咽,断断续续,好不可怜。
    “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娘娘…………”他轻抚她的脸,两片薄薄的唇上下开合,缓缓在她耳边说。
    他像是阿芙蓉,有毒,却上瘾,欲罢不能。
    日子翻过这一篇,宫里好歹清净一段时日。喻婉容像是终于学乖了,老老实实待在春和宫里不再哭闹,曹得意是让骂了出来,但却不见同陆焉撕破脸皮,反而同往常一样和和气气,或是应了景辞说的“如胶似漆”。
    月底她的咳症总算好了,梳洗整齐到慈宁宫见过季太后。她母亲永嘉公主与当今圣上皆是太后所出,但母亲命薄,生产后亏了身子,养了两个月不到别撒手西去,太后怜她孤苦,自小便接进宫里,她在慈宁宫就近住着,景彦七岁大便做了太子伴读,镇日里跟着太子满京城胡闹。
    太后见着她,便是“心肝儿肉儿”地揽到怀里,瞧着小脸儿尖了细了,心疼得又骂了喻婉容一回,补药赏了一堆,又问缺了什么,想吃什么,一定要好好补一补。景辞白日里犯困,精神不济,勉强扮个快活模样强撑着说话,“我原见着天渐凉了,想着挑个新鲜花样子绣上,做双软乎的袜子孝敬太后,这一病倒耽搁下来,回头我可得赶赶工补上。”
    “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以后这些费工夫的事儿都让宫女去做,熬坏了眼睛哀家可要心疼。”
    “哥哥姐姐们都是极孝顺的,我也是琢磨半日才想着要做袜子,一来是太后贴身之物,自当仔细,二来也简单些,太后是知道的,景辞笨手笨脚的,不敢跟姐姐们的手艺比。”
    “好东西谁都能做,难能可贵的是你这份心思。”季太后瞧着慈善,对景家的几位姑娘都是极好的,但倘若家中没有伯父镇守西南,恐怕亦难由此殊荣。“下个月二十九是你们府里老太太生辰?”
    景辞忙打起精神,笑道:“是呢,正是下个月二十九。不过老太太吩咐过,不让大办,只请了相熟的人家来,凑在一起说说话罢了。只是景辞要向太后娘娘讨个旨意,祖母寿辰,景辞需回府中相伴才好。”
    “也好。“季太后道,“这些年你都在宫里陪着哀家,合该去你们老太太跟前尽孝。”
    景辞虽万般不想回家,但世人的规矩如此。偶尔胡闹一次无所谓,却不能在孝道上有分毫差池。
    她只在在力所能及时胡闹。

☆、第8章 情起

第八章情起
    难得和风煦日,晚风柔得令人欢喜。陆焉今日回了城西宅邸,这座宅子建在恩亲侯与靖海侯府宅之间,一个是无功无德外戚封侯,一个是没落潦倒开国功臣,谁也瞧不上谁,谁也不爱搭理谁。他选在此处,大约是因为此处原是武英殿大学士杨国桢府院,后杨家落罪,满门抄斩,这宅邸也荒废下来,多年无人问津。三年前江西承宣布政使许荇将房契地契压在大吉盒儿送到他手边,入住时已被翻新成今日模样,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虚实相接,仿佛生生在京城造出一个小江南来。
    额角的伤口上过药,已淡了许多,不似早几日狰狞骇人。
    春山在身后一下一下梳散他的发,想起花厅里垒得半人高的礼,小心试探道:“义父,今年生辰真不办了?”
    下月十五,是陆焉二十九岁生辰,但早早放出话来并不宴客,京内京外想走西厂提督这条路子的大老爷们急的抓耳挠腮,离十五还早着,便急急将贺礼送上门来,更有个丁忧三年的外官送上一对扬州瘦马供厂公大人消遣。
    陆焉道:“今年年成不好,宫里的贵人们都想尽办法节俭开支,我这不零不整的还办什么。”
    他惯常如此,出头的事让东厂去办,他自坐收渔利即可。
    春山迟疑,“那…………小院里那几位姑娘留是不留?”
    陆焉淡淡道,“曹得意不是喜欢这些玩意儿?挑个好日子送到他府上。”
    春山诧异,“曹得意?那起子人…………”他原以为陆焉根本瞧不上曹得意,又何必便宜他。
    陆焉道:“世上本无庸人,只看你用的是否得法。曹得意以后有大用,且先留着。”
    春山想不明白,只好点头遵是,明日就去办。
    初一,碧溪阁里趁着日头好,将箱笼都收拾妥当。景辞的意思是不必都带走,她估摸着过不多久就得回宫来住。
    这一日她辞过太后,经园外回廊出慈宁宫,恰遇上身披绯袍,头戴素花四梁朝冠的陆焉迎面走来。约离着二十步远时,他停了下来,弯腰避到一旁。景辞迎面上前,他低头时只瞧得见她脚下十幅月华裙,素白的裙面下缝镶着羊皮金,微风吹来,色如月华,不想这皎皎月华却停在他眼前,似明月,蓦地照亮树荫下的一片晦暗。
    相顾无言,她憋着一股气,又没个发火的由头,只得硬生生吞进肚子里,心底里嘀咕,世上哪来这样的人,多瞧一眼都生气。
    提步要走,白苏同春山都松一口气,不料她才往前迈一步便停下,望着陆焉弓成平梁桥似的背脊道:“你抬起头来。”
    他似有几分犹豫,但仍旧依言稍稍抬头,依然保持着目光落地,下颌收紧的恭谨姿态。
    景辞拧着眉,目光落在他额角伤疤上,问:“这谁干的?”
    陆焉心中微叹,但回话时不疾不徐,“是微臣近日行路不慎,跌倒所致。”
    而景辞呢,她胸中原就藏着一簇火,没法施展,他这藏藏掖掖一句话,更给她添了一把柴,火苗蹭的一声便窜上来,要烧了一整个春和宫。
    她今日穿鹅黄团花短袄,领上襟扣镶一层软软狐狸毛,腰间月华裙灵秀飘然,出云髻点翠蝴蝶簪,孔雀石耳坠子晃着圆润小巧的耳垂,远远瞧着是一位足可入画的美人,出口却是惊人,“我看她是活腻歪了!白苏,取我的鞭子来!”她一踏脚,便要冲去西边人迹寥寥的春和宫,找上一日哭三回的喻婉容算账,恶狠狠语气,配着红艳艳的唇,倒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来。
    见她不管不顾就要走,陆焉也忘了礼数,一把握住她手臂。景辞回头,气冲冲瞪他,“你放开!”
    陆焉言语恳切,“臣微末之身,不值得郡主如此。”
    景辞甩开他的手,难置信地望住他,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气的是什么,他愿意让喻婉容糟蹋那是他贱他活该,关她哪门子的事儿?想不清楚,或是看见真相也不愿意承认,她或是恼羞成怒,继而口无遮拦,“你就算是条狗,也是我的狗,她喻婉容打狗不看主人面子,就是找死!”
    陆焉原本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在身边,苍白的面容清清冷冷,任谁也猜不透这张青白面皮下是恶鬼是神佛。听见他带着自嘲,勾了勾唇角,竟还能画出个笑来。
    “郡主贵人多忘事,微臣这条狗,早在六年前便认了春和宫做主子。郡主为条不听话的狗同春和宫起冲突,不值当。”
    她自知失言,但不肯认,依旧强撑气魄,“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我倒要看看,你这条春和宫的看门狗,今日是不是要改性子表忠心,替你主子拦着我!”
    白苏在一旁急满头汗,忙去拦景辞,“郡主,这可使不得,咱们今日可是要出宫的,耽误了时辰要不得。”
    眼见着回廊尽头,似有人声说说笑笑而来,景辞依旧不避不让,僵持在路中央。陆焉道一声“郡主恕罪”,一把拉住她推开西厢一间起居室,再砰一声关上门,留着白苏同春山,回廊上面面相觑。
    景辞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一进门便忙不迭甩开他,“你放手!陆焉,你好大的胆子,敢阻我的事!”
    他长叹,沉默而无奈地望着她,还似儿时,“郡主这又是何必…………”
    “我就是任性就是骄纵就是不讲道理,我原就是仗着太后宠爱满京城横行无忌,怎么,阁下是谁?来管本郡主的事。”她一连串的,倒豆子似的说完了,气呼呼对着他,使起性子来肆无忌惮。
    陆焉道:“微臣办差不利,受主子责罚,原就是理所应当。微臣乃卑贱之身,郡主实不必为此发怒,不值当。”
    又是“不值当”三个字,他将自己踩进泥地里,卑微到一文不值,她说他是条看门狗,他便是,她说他下贱,他也应着。全然是油泼不进,水浸不入一颗铁豌豆,早不在乎这一层脸皮及二三两不值钱的尊严。
    她回头看他额上伤口,一道半指长的疤,结出的痂落了大半,露出粉红光鲜的新肉。似一块上好和田玉,让喻婉容敲出条裂缝来——简直暴殄天物。
    “你既自甘下贱,我又有什么好说,只当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陆焉俯身,再是一拜,道:“郡主疼惜,微臣铭记在心——”
    “疼惜?简直笑话!”仿佛被踩中痛脚,她忽然间高声反驳道,“我是早看喻婉容不顺眼,正巧碰上个机会,想让她吃点苦头罢了。哪里…………哪里就是什么疼惜…………”
    陆焉无奈,“是,是奴才失言…………”
    “什么疼惜,你少自作多情!”她语气急切,着急反驳。一面还兀自沉浸在这她认为暧昧不清且言过其实的两个字里,捧着一张发红发热的俊俏脸蛋,喃喃自语,“你原就是个伺候人的奴婢罢了,我管你做什么,不过是看你可怜…………”在摸一摸滚烫的面颊与通红的耳根子,安慰自己,“我定是又犯病了,也不知你给我下的什么毒,这般厉害,再发烧要烧坏脑子的…………”
    陆焉瞧她双颊绯红,忧心她旧病复发,伸出手来探她额头。
    丝丝凉意透过她饱满的额头游进她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里,耳边的孔雀石轻晃,她仰起脸望着他。陆焉……兴许是日常多见他弯腰躬身模样,此刻他似乎比记忆中更高大些,须得她抬起头,才不过到他人中处,眼前两瓣唇虽薄,但中间一颗唇珠引人流连。他的脸,多数时一丝血色也无,白得似鬼,衬出双眼深邃,狭长眼角渐渐有了纹路,于他微微笑时,唱诉岁月茫茫,白云苍狗。
    而这双眼,温柔而专注,眼角一颗泪痣,似一滴降落未落的泪,写尽了人间愁绪。
    他望着她,几分狼狈,几分羞赧,还有几分莫名悸动的她。仿佛有人锁住喉咙,攥住心,五脏六腑都挤在一处,听得清她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立时就要越过嗓子眼落到他手心里。
    她似乎听见钟声,咚的一下敲在头顶。霎时醒过身来,猛地推开他,也不知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倒在门上,背脊扣上浮雕木门,动静大得春山一跃而起,生怕屋里人一言不合真打起来,又不敢贸然敲门,只得装着胆子贴门去听。里头人喊了句,“我没病,你才有病!”门便开了,他摇摇晃晃跌在门框上,看着白底金边月华裙一晃而过,撇下白苏径自去了。
    春山忙起身,问:“义父,您没事吧?”
    陆焉似乎笑了笑,说:“走吧,太后还等着我回话。”
    春山纳闷,哪有人挨打挨骂还偷着乐的,可见跟对了主子,义父不是一般人,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能忍。
    另一厢,白苏小跑着才追上景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过,不见异状,却听见她小声说:“白苏,我怕是病得厉害,季太医的方子还得熬着吃。”

☆、第9章 归家

第九章归家
    马车出了承天门,景辞的耳根子仍绯红,躲在角落望住小桌上一只甜白釉茶杯怔怔出神。前一刻脑子里跑马灯似的嘈杂,这一时却没半点思绪,鼓槌往头上敲一下能听得见回声。
    白苏同忍冬对上一眼,再多唤一声,“郡主,喝口茶吧。”
    仍是没回应,魂在九天上,哪是凡人能懂。
    过了金吾街,迎面来的是定国宫府门前那两只凶煞煞的石狮子,车驾绕上一圈,并不从正门入。小西门丫鬟婆子已早早站满了,皆是簇新衣裳,光鲜发髻,真心假意暂且不论,至少一个个瞧过去,都是喜气洋洋模样,迎着她下车换轿,齐声行礼道:“奴婢恭迎六姑娘回府。”
    她眯起眼,笑一笑,同先前车内那个魂不守舍的景辞全然不同,又是另一张脸孔,忆起来,一旦踏进国公府的门,她便又得做回六姑娘,哪管你愿不愿意。
    府中景致不变,一棵树一座山都要随着老太爷做个肃然无趣姿态。颐寿堂前院养着的一大片菊花到了这个时节,亦是好的好坏的坏,左手边一小片白猫狮子谢了大半,另一株“二乔”却还开的热热闹闹。
    内堂厚厚的挡风帘子抬起来,眼见个身段窈窕的丫鬟上前来回话,轻声细语的似读书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老夫人,六姑娘回来了。”
    老夫人半靠在榻上,石青色褙子,玄狐皮抹额,瞧不出已到花甲之年。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左手边座上容长脸的年轻妇人,不由得叫人神情一凛,立时端出一个温婉慈爱的笑,回给老夫人。
    “景辞大病初愈,好好将养身子是正理儿。叫她先歇着,不必着急来颐寿堂请安。”
    梅双道:“前头袁瑞家的来回话,说六姑娘换了衣服就来给老夫人请安。”
    “嗯——”老夫人微微眯着眼,瞧着二夫人说道,“小六儿是个难得的,懂礼数,有孝心,你们也等一等,一并见了,省得小孩子家家一回府就得挨个请安,累出病来怎么好。”
    右手边大夫人忙说:“老夫人便是不说妾身也要留下,好些日子没见着六姑娘了,我这心里也想念得很,正想找个机会好好亲近亲近。老夫人心疼六姑娘,难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心疼?弟妹,你说是不是?”
    话头子顺顺当当扔给对面的二夫人,只看她接是不接,说到底在这深宅大院磋磨了这么些年岁,早不是当年,顺势扯出个笑脸来,“这孩子不常在家,我这心里也想念得紧,缀锦轩早早收拾妥当,原留在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妾身先从自己身边挑出几个伶俐的在缀锦轩听差。”
    老夫人道:“哪有女儿先一回府就抢了母亲的丫鬟来用,传出去,凭白叫人说嘴。”转而看立在一旁的梅双吩咐道:“你叫于嬷嬷领着菊芳兰香两个去缀锦轩候着,你怡景苑的人自领回来。”
    二夫人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平,只看这阖府上下,独她六姑娘一人是富贵人,旁的兄弟姊妹都是陪衬,她一回来,人人都得让路。给长辈们请安如何叫累?府中姑娘们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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