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擦干了泪,将棉被拉高些,给景辞盖个厚实,眼瞧着顺手掐死一只乱爬的跳蚤,再低头翻翻找找又弄死几只,粗看去没东西乱拱乱爬,适才起身往外,经过独臂的张婶子身旁,沉声问:“婶子前几日买米买肉的地方在哪儿?给我指指,今儿我去,我们家姑娘便要交婶子看顾些,天黑之前我便回来。”
牺牲奉献非呈现于口述笔谈,而在于危难交加狂风骤雨之际。
伟大,非仅止于死战不屈的将士,亦可在柔弱娇小的女人肩上追寻。
今夜请你与我,为此沉默、泪流。
岁末年关,京城在碎片瓦砾中迎来积蓄多时的第一场大雪,曹得意喜不自胜头一个奔去行宫报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降瑞雪全赖圣明天子!”诸位阁老担忧着雪落之后不知又要冻死多少无家可归的百姓。
陆焉回到京城已逾半月,手底下但凡能用的全都派出去找人,无奈找人似大海捞针全无音讯。外头传的体面的说法是汝宁郡主死在太和殿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中香消玉殒,更有些刁钻露骨的茶余饭后吃着瓜子听着小曲儿讲那些个妃嫔公主被元军拉到两仪殿大肆奸*淫,有的当即便死了,有的让带回特尔特草原成了牛羊一般的牲畜,而太后掌珠汝宁郡主就在其中。
徐徐而归的定国公府碍着脸面对外都称馨嫔与郡主双双殉节而死,寥寥草草便为两位曾为国公府的生息延绵富贵功名立下大功的女子划下句点。甚至于连名字也羞于提起,仿佛死于元军之手而未能自裁与正阳门下是她们永生的污点,怪你,只怪你到死也不为国公府的脸面着想。
这张脸,天大的面,盖住多少幽魂冤鬼。
然而什么是错?错只错在你生成了女儿身,这一生便注定受此苛责,永不翻身。
辗转反复,陆焉亲自率队,将京城颠了个个儿,也未能翻出他心中想念过千万遍的人,一闭眼处处都是她身影,梦醒又是冰冷刺骨的冬日,南下的寒风似尖刀反复扎刺着他的心,血潺潺,伤口无法弥合,除非能在郊外苍茫无际的旷野中,漆黑孤寂的天幕下掀出她的影。
他突然间猛抽胯*下骏马,将春山与安东远远摔在身后,渐渐他高高扬起的墨色披风只剩一息隐约的墨迹。谁也无法听清,他下马后独自行走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向这空有双目但冷漠无情的苍天呐喊,声嘶力竭,“小满——”
再回身,风灌进喉咙,于胸腔四散奔逃,胀满了冷透了心肺,无处求生。
他大声喊,一遍一遍,恳求上天还他心中至爱。“小满——”
风中传来谁的呼唤,又携着哪一种痛彻心扉的哀伤与绝望,将天空与原野烧成灰烬。
生死离别,这一生已尝尽。
☆、第87章 奉献
第八十七章奉献
一切仿佛都是一场虚妄而荒诞的梦,景辞从未曾存在过,他依然只是慈宁宫负责洒扫打杂的小太监,没有什么忍辱负重,亦没有什么身世畸零,如此便可本本分分安安稳稳甘心做一条看门的狗,忍得久了,连犬吠都忘干净,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与痛苦。
奈何偏偏,偏偏老天将景辞送到他面前,似一计晨光,如一簇焰火,点亮且温暖他于悬崖边缘苦苦挣扎的孤苦人生。但谁奈何天意弄人,最难承受的并非暗无天日的荆棘坎坷中踽踽独行,而是曾经将美好与希望紧握手中,却因世间最可怕的“天意”二字痛失所爱。
彼时斜阳将大地染作血红,春山顶着风雪同他说:“城内城外都搜遍了,当日难逃的车马也都打听过,没人知道郡主下落,反倒是宫里…………牢里审问出来,都说是让查干巴日抓去两仪殿,留在殿内的几位公主都没能熬过,郡主…………”雨下的话不敢多说,两仪殿是何等惨状,即便是西厂杀人为生的番役见了都是惨白面色,无言相对,平常人多看一眼,一生都不能摆脱梦靥。
其实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彼此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谁也不忍揭穿,他心底疼痛难忍的疮疤。
绝望、寂静、压抑。
跳动的心脏被命运凌迟,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要你睁大眼睛观赏他,一个从不信奉神明的人如今跪在阴暗无光的佛堂内,伏趴在白玉观音像之下,双手合十磕头作揖,在沉痛的绝望中祈求上苍怜悯,佛祖慈悲,愿往黄泉地狱受此烈火灼身之苦,只求于人世回首再看她一眼,愿以此生阳寿换她平安归来。
夜一分深过一分,梦一场淡过一场,无法挽留的都随水去,不能得到的全然如梦碎。他的恨该往何处去,是恨命运多舛,亦或是恨苍天无情。到头来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贪心,人生多少憾事,她原本不必承受的波折痛苦,全赖他无能懦弱。
烛火还剩最后一段,眼看就要将今夜烧成灰烬。冰冷的佛堂,仅仅余下侧面幽光,柔柔打亮他单薄消瘦的侧脸,渐渐等到鬓边一缕散乱的发挂在疏淡狭长的眉前,为他俊朗无双的面容平添一抹沉郁的孤独及深藏的隐忍,让人忍不住想要从身后将他抱紧,抚慰他伤重难愈的心。
静静,等天边翻出鱼肚白,等朝阳重新爬上山巅,等三千烦恼丝一夜成白发,沧桑岁月带着冬末霜雪染白他发尾鬓边。再开门时春山已不敢辨认,眼前满头白发的人究竟是谁。
而他自身未能意识,沉默中转过脸来,低哑的嗓音,定定道:“三日内,京城方圆十里翻个底朝天,上天入地,无有遗漏!即便是将乾坤倒转,必定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梅影庵,风中有哭声传来,大概又有人病死,只不过这回闭眼解脱的人尚有亲人在世,还能围在他身边哭上一哭,当做这残酷人间对他最后的挽留。
半夏自山下带回一袋米,一块拳头大小的猪肉,借来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锅,支起火堆偷偷摸摸熬一锅热乎乎肉粥。因只剩下右臂,再要照顾景辞便显得十分吃力。又因失血过多,稍稍动一动便疼得头晕目眩,面色惨白,但好在天气冷、衣衫薄,血流了不多久就被冷风冻住,远不如斩断手臂时那般车裂炮烙似的疼了。
她费了好大一番努力才将半昏迷的景辞扶起来靠在墙上,缺了边角的破瓷碗搁在身边,仅存的右手一勺一勺舀起热粥送到她嘴边,“姑娘快醒醒,吃了这个便能好,等有了力气,奴婢扶着姑娘上提督府找陆大人。”干涸的嘴唇稍稍一动,即拉扯愈合结痂的伤口,又有血,如同新鲜口脂染红残破双唇。一碗粥喂完,余下的盖上盖,晚上再喂,自始至终,即便饿的无力抬手,即便这一袋米一块肉是她斩断左臂换来,也不曾低头尝过一口。
屠夫的刀雪亮,生生将一截手臂自肩膀处齐齐砍下,剥开了破烂衣裳就扔在摊位上与人叫价。如同横征暴敛的朝廷、荒淫无道的君王,永远只会对劳苦民众举起屠刀!
半夏得闲,与半梦半醒间的景辞一同倚靠在墙角,一同做着温暖美好的梦。
未来不敢想,也没有精神去想,若死,便死在一处吧。
如有错过便错过,如有重逢便重逢。白苏说:“这是命。”
落日熔金,绝望却如同黑夜一步步逼近。该找的方法都找遍,余下只剩北去草原的遥远路途,撇开满城弥散的流言蜚语,他心中对她依然安好的坚持已然动摇。或许自己也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始终躲在自我编织的虚妄中,不愿也不敢直面残酷真相。
一无所获的奏报是哀鸣的丧钟,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没有希望,不给一点点企盼,生不如死。
一股腥甜自胸腔骤起涌向喉头,耳边听闻一阵惊呼,春山在马下垫脚,给他递上一块雪白丝帕,小孩子经不起吓,嗓音颤抖,似是含泪,“义父…………义父,可千万保重身子…………郡主若瞧见义父如此,到哪儿都不得安心…………”
到哪去?三万尺天宫,还是十八层地狱?是生死是他只愿追随她去。口中吐血又如何?不抵她所受之苦。
或许梅影庵一别要成他此生永恒回忆,她熟悉脸孔从今后只在梦中。
落日在山的背后残余最后一线日光,黑夜似鬼魅自四面八方穿行而出。他忽然间扔掉带血的丝帕,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去落霞山!”
马蹄声渐远,苍凉古道,沉沉天幕,说不完的缠绵旧事,万古岁月中历久弥新。
梅影庵最不起眼角落,灰扑扑瘦巴巴的两个小姑娘,紧紧依偎在一处,最后一餐饱腹已觉完满。半夏依稀感觉身旁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就好似一簇火焰熄灭,油尽灯枯。但她也已无力,连睁开眼看一看的力气都不剩,空荡荡的左肩被冷风冻成麻木,也不疼,也不难过,冷到了极致反而从四肢末端触到暖意。
脑海中熟悉的脸孔似皮影戏一般闪过,背景是亮的,人脸却黯然。有春山腆脸嘿嘿地笑,有陆厂公黑面不语似阎罗,还有白苏…………那天她在花朵簇拥的亭台内,含着笑,微微垂首,递上她反反复复绣了小半个月的荷包。那男人姓肖,是锦衣卫肖总旗,她偶然间见过几回,生得高大魁梧,是个粗糙又壮士的北方汉子。白苏跟了他,倒也安稳。
什么时候,她也能遇上意中人,盖上红盖头,欢欢喜喜出嫁呢?
无奈成了这幅模样,恐怕是再不成了,真如白苏姐姐说的,她好吃懒做嘴多话傻这辈子也甭想嫁出去。
要真能长长久久的,一辈子笑笑闹闹也好呀。
“只怕到了阎王爷面前,白苏姐姐还要怪我无用,没能照顾好郡主…………可我真是…………连下山再卖一只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轻轻地,自说自话,实则不过是双唇的无声开阖,一丝声音都未能发出。
景辞歪着头,倚在半夏肩上,正当好梦。
不知外头是如何吵嚷,也不知突然造访的西厂番役掀开了多少饥民的帐篷,她仿佛听见母亲轻缓温柔的歌唱,在温暖的床前,如云一般轻柔的梦中,唱一首婉转悠然的曲儿,“月儿明,风儿静,树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紧鸟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呀睡在梦中。”
有人磕头,皮肉砸在坚硬的地砖上,砰砰砰闷响,一个劲地求着,“官老爷呀,官老爷饶命!小的真真什么都不剩,就剩这一条贱命,诸位大老爷若要抢,便一刀了结了吧!”
躲在角落的人抱成一团嘀嘀咕咕,“本以为躲到山上来就没人翻山来搜刮,没成想这□□的官府比土匪还混账,难民堆里也来抢!这什么世道?快亡了吧,亡了吧,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乞丐流民,都他妈一块儿死!”
景辞大约是做着噩梦,身体有一丝丝颤动,半夏闭着眼将冰冷的手挪到景辞手背上,笑一笑说:“姑娘睡吧,睡着了便什么都好了…………”
再也没有流离失所的饥民、烧杀抢掠的元军,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朝廷。人人都住桃花源,再不知人间几何。
愿世间再没有向弱者挥动的马鞭,愿每一人都能守住生而为人的尊严。
用眼泪怀念从前,用躲闪的文字烧毁一个闭目塞听人人自危的今天。
☆、第88章 命运
第八十八章重逢
于陆焉而言,景辞早已成为他心上烙印,无论相隔千万重山水或是沉重岁月,于千千万万人之中找寻她的影,一眼即可,这似乎已成为本能。但眼前的零落与狼藉令他不敢去信,是幻景还是梦中?他缓慢而犹疑地俯下*身,不能相信角落里满脸病容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景辞。
她瘦的几乎只剩一把骨头,枯黄的脸上还有被跳蚤小虫咬破后留下的红疹。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极速凋零的身体,只怕遇上一朵枯萎干涸的芙蓉花,一碰就碎。
惊梦的人是春山,他扑身过来,放声大哭,“好姐姐,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你手呢?哪个混账王八蛋做的?我砍了他!”
猛地转过头,稚嫩脸庞带上咬牙切齿的恨,冲着周遭瑟缩胆小的饥民大吼,“谁!谁做的,给你爷爷站出来,老子杀了他,杀了他,全杀光!”他口中来来回回叨念着,杀杀杀,仇恨如野草疯长,痛苦中立誓,要以血还血,要杀尽世间烧不尽的恶欲。
“小满…………”陆焉尝试着唤她一声,声音中有他自己也未能发觉的颤抖与后怕,若了无音讯,他或许仍有可能为自己编织一个不切实际的谎言,倘若她的离去就发生在眼前…………他不敢想,那一刻万念俱灰,是成魔还是入道。
唯一冷静的人是安东,欺身上前,伸手去探景辞脉搏,“义父,郡主虽病重,但尚有脉象,小的先行一步去请胡太医,此处人多繁杂,不宜久留。”
陆焉回复清明,眼底一层清亮的水雾瞬时散去,陪着千万分小心将景辞横抱在双臂之间。轻而又轻的重量令他禁不住鼻尖酸涩,疼痛自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一个不慎险些要在众人面前落下泪来。
缠绕耳边的是垂死挣扎的哀鸣,四处散发的是皮肉腐烂的腥臭,山顶漆黑好似黄泉地狱,身前仅有篝火冷风中挣扎着燃烧,一丝丝微弱的光,照亮前路。
他低头亲吻她脏污的额头,他说:“小满,我们回家。”
经历漫长卓绝的艰辛,回家两个字,如此弥足珍贵。凛冽的山风,压抑的暗夜,于他而言再不算恐惧,无论前路多少艰难困苦,他仍感谢上苍,能让他在最后一刻寻回她。
擦洗换衣,一切都是陆焉亲力亲为,热水蒸腾的雾气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了水,伴着他掩藏人后的热泪,在看清她瘦到凹陷的身体时夺眶而出。
她受了多少苦,他无法窥测全貌,稍稍触碰,便心疼无以复加。
多多少少要给自己些许抚慰,想象明日便好,才能撑得下去,挪得动沉重步伐。
夜深,胡太医探过脉,直说是“沉疴难返”,照例是要先吓人再说实话,行医问诊从不把话说满,省得惹祸上身,一个时辰内施针开方,嘱咐他好生照料,便只留下徒弟长住看管,已是天大脸面。
景辞始终未醒,陆焉寸步不离,唯恐她要口渴受凉,而他未在身边。一张被命运摧残折磨,决计称不上美好的面庞,在他看来是永远读不完的诗篇,不能厌倦的画卷,失而复得,故此愈加珍贵,恨不能不眨眼不晃神,一遍又一遍吟诵歌咏。
小满,小满,他心中喟叹,想要伸手将她抱紧,又怕鲁莽地再予她伤害,大起大落一喜一悲的情绪饱胀在胸口,无处发*泄,只敢小心翼翼触碰她红肿皲裂的手,想要以此温暖她冰冷的身躯。
醒来时仿佛仍旧置身美梦,高床软枕,馨香馥郁,已不是破旧漏风的柴房、冰冷潮湿的棉被,最要紧的是身旁有他,稍稍一丁点响动自睡梦中睁开眼,寒星一样的眼瞳,有骤然上窜的欢喜,也交织忽而沉寂的忧愁,爱也因她而起,恨也随她而去,他彻彻底底败给命运,却又要感谢命运,赐她景辞,令他于悲欢离合间“一败涂地”。
景辞想要开口说话,无奈喉头似火烧,只能发出短促含糊的音节。陆焉连忙起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手无处放,局促地望着床上憔悴的景辞,放柔了声调问:“小满醒了?渴了还是饿了?想要什么都同我说…………”
他真是傻了,现如今她一个字说不出来,他只能问是或否,而不能问想要什么。
片刻后自己回过神来,端一杯温水送得到她唇边,待她饮水润嗓过后,才依稀听清楚半夏两个字,轻轻将她放平了掖上被角才说:“还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