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瑜的惊诧点点溢散在眼底,听她这一生五姐姐瞬时间都收拢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拖进门来,留木棉做一身朴朴素素媳妇子打扮守在门后,于院中四顾。
景瑜的手紧紧握着她的,伴随着情绪起伏越发加大了力道,攥得景辞生疼,这疼痛真真切切是物化的情感,让人从心底里踏实感动。
景瑜急急道:“你不是…………你…………为何不早些回来!”
景辞垂下眼睑,忍住眸中被记忆蒸腾而起的水雾,隐忍道:“九死一生,一言难尽。”
景瑜欲言又止,已见她苍白瘦弱模样,有再多疑惑也都不忍心再去追问。眼下情势逼人,她踟蹰犹豫,想要劝她一句,却无从开口,只得说:“如今府里情况不大好,你若是现身…………我只怕连老夫人都…………”
景辞道:“姐姐放心,我只是想来见一见父亲,再送青岩最后一程,其他人认不认我又能如何?他们当我‘殉节’,我便当他们都去了阎王地府,早已经不是一家人。”
景瑜长叹,身子让了一让,将景辞引向药香四溢的内室,里头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设,一张黄花梨簇云纹马蹄腿六柱式架子床,外绸里纱的床帐只束起半边,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她不敢认,那人与她记忆中的父亲有着相似的轮廓却是全然不同的神情。
印象中父亲始终是威严肃穆的脸孔,又是倜傥风流的书画才子,举手投足氤氲一身文人的风骨与骄傲。是铮铮铁树伫立在风雪漫天的山巅,虽高远冷肃,但坚韧不拔。她一生似乎从未想过有日终将亲眼目睹这一棵苍天大树轰然倒下的瞬间,还有他骨子里仿佛永不能消弭的坚毅被命运摧残成秋后的落叶腐烂的落花。
她甚至从未曾想过终有一日父亲会渐渐老去,却在毫无预料之时被命运一把推上前,直面病中虚弱无力的老父。他混浊的双眼甚至分辨不出来人,他当她是景瑜,气息微弱地嘱咐道:“去前头看看你弟弟…………去吧…………再陪陪他…………”
景辞胸中酸涩,缓缓俯下*身来握住父亲冰冷枯瘦的手,并不敢用力,怕冒犯了威武如神明一般的父亲,只轻轻覆住,颤抖的双唇决心下过无数次,犹豫又逃回,最终深深呼吸过后,才能发出一声,“父亲…………”几乎就在话音落地之时,她眼眶滚动的泪珠瞬时滑落,父亲的眼睛被世上最亲昵的呼唤点亮,从黑夜到天明只需弹指一刹那,“小满…………”他声音颤抖,胸间埋藏的是不能置信与欣喜难言仿佛都在这一句感慨与疑惑中找到出口,病弱的身体负荷不了满涨的情绪,他止不住接二连三地重咳,景瑜赶忙上前来为他拍背舒气,琥珀色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景辞,似乎想从她沉静的面庞上找寻失踪岁月的蛛丝马迹。
景辞倒像是个已知结局的人,慢慢演绎剧本,她平静异常,让人参不透她的劫后余生是庆幸还是悲苦,静静地竟然带着慈悲,“那一日没死成,是我的丫鬟替我去了。我对家中并无怨恨,也没打算跪在大门口等几位祖宗相认。这一回只求能去灵堂前送一送青岩,毕竟他走后,这世上我再没有亲人。”
景瑜比二老爷先一步反应,压低了声音皱眉道:“你这是怎么地?好不容易见面还要拿这些话戳父亲的心么?你以为…………你以为父亲心里不苦么…………”不自觉红了眼眶,又不忍心再多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二老爷抬手拦一拦景瑜,叹息道:“你怨我也是应当…………”
“不敢,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家国天下忠孝礼义,父亲也是不得已,是无可奈何,我若不明白,岂不是白费了父亲多年教导?国公府三百年基业,景辞不敢自比。”
“是我愧对你,愧对你九泉之下的母亲…………我…………唉…………”他接连叹气,已然不能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抬起头来。
景辞顿了顿,待时间冲淡了心中酸涩,才开口道:“我今日来,只想去送青岩最后一程,求父亲成全!”她起身向二老爷下跪磕头,额头砸向地板发出沉闷一声响,如同一记重锤沉沉砸在他心间,震碎了五脏压出了鲜血,闷在心里的痛,无法说与人知,于是透进四肢百骸里,每一处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还需忍住,有什么道理可讲?他又要去很谁?
她再一次重复,“求父亲成全!”
二老爷闭上眼,仰面朝向漆黑无光的帐顶,已然被抽走了浑身力气,颓然如同树叶凋零,叹声道:“你去吧…………让你姐姐陪着,不要惊动了其他人。你心里明白,自国公府认定了你死在太和殿大火中,世上便再没有汝宁郡主,也在没有国公府六姑娘,你我父女之情,终究止于此。”
景辞再重重磕上三回,“养育之恩,今生今世莫不敢忘。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望父亲保重,只当他们口中所述,女儿已经早早死在大火之中,扬灰挫骨永不超生!”有恨,又有怨,更多的是不舍是难离,她的孺慕之思骨肉之情,就此要被富贵名声斩断。
他们说她该死,她便不能活。
或许父亲与儿女之间本就隔着崇山峻岭蜿蜒长河,所有的爱与关怀都要等山崩地裂洪水卷覆时才能撞破屏障喷涌而出。
景辞的决绝与执拗,父亲的顾虑与隐忍,早就了今日的转身诀别。
又是斜阳晚照万物沉寂之时,天空一半是淡淡上玄月,一半是浓烈血残阳,似乎正是她对父亲的情感,爱恨交织,绝望中又总是存着一丝卑微的渴求,大约只要父亲肯说一句“对不住,你回来吧”她便愿意忘却了前尘旧事伴在他身边,仍旧安安分分做一个撒娇卖乖的小女儿。
只可怜她的幻想与渴望从未能实现,她大约早已经习惯了希望一次次落空,连安慰都不必,照例沉默中咬紧牙坚持,渐渐成就一颗冷硬的心,不惧伤害。
一路是诡异的沉默,景瑜企图说些什么安慰身边如同脱胎换骨的小妹,但又害怕无心中再去勾她伤心事,于是边做东拉西扯,“调令下来了,我与你姐夫下月就要启程南下。”
“去哪儿?”景辞问。
“敏杭镇。”
尔后又是无言,她心上承载着千斤重担,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无心多言。
两姊妹小心敬慎地走到长廊尽头,转出来是一间开阔庭院,坐满了口中咪咪哞哞叨念不断的和尚道士,一左一右一东一西泾渭分明。前来悼念的宾客还未全然离去,有的在等,有的殷勤,各有目的,只是没人真正为棺椁之中俊朗少年真真切切掉一滴眼泪。
才到门口,飘荡的白幡似一缕缕留恋人间的魂魄,唱着不归不归,黄泉碧落无处容身。近了近了,心扑通扑通要跳出胸腔,猛然间又被人一把攥住,钻心地疼,疼出了满脸涕泪,一身伤怀。景辞似有感应,已然迈不开步子走不了路,伤心到了极点人也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扑倒在地。景瑜连忙招呼两个面生的丫鬟扶住她,几乎将人架起来抬到灵前。
灵堂外头热热闹闹,内里却乏人问津。府中几位夫人都是长辈,按理并不比为景彦守灵哭丧。老夫人是伤心过度起不来床,孙氏忙于应酬无暇相顾,他生前是多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谁料到死后竟是如此落寞光景。
山长水远运回来,尸身已经不能看了,只知道上头下尾,囫囵是个人模样。景辞不知自己要如何熬得过去,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十八层地狱都走过一遭,痛得撕心裂肺,比挨饿受冻人之将死更加难耐。眼泪流尽声音哭哑,她此生相依为命的人客死异乡,对她的打击犹同死去。再没有期盼,再没有希望,一丝丝依恋也不留,人世沧桑,谁知你冷酷至斯,不给一个机会喘息。
景瑜在一旁看得心焦,若再等下去恐怕要等来一个晕厥崩溃的景辞,正想要上前去劝,却听身后起了响动,想来这时也不会有人打搅,可偏偏就有个搅局的丑角,扭动着肥胖的身体灵堂里棺椁前扯着嗓子喊景瑜,“五姑娘,夫人请您到跟前说话…………哟,这哪来的丫鬟哭成这样副模样,难不成是三少爷生前开过脸的?”
这人肥胖但灵活,景瑜还没来得及拦她便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人,扭过脸来细看,微黄的烛光下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吹起幽幽白幡,眼前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看清了才只惊恐,第一声喊锁在喉咙里没能叫出声,第二句才跌跌撞撞见鬼似的往外跑,大喊大叫,“鬼啊…………郡主变作厉鬼回来索命啦…………”
一路跑一路叫,把郡主回府的消息喊得透了天,府中未去的宾客人人都带了耳,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
☆、第93章 对峙
第九十三章对峙
袁嬷嬷尖利的叫声传来时,孙氏下意识地看向左右两侧就近坐着的平南侯夫人、武定侯长媳,她铤而走险的一步棋才换到如今与这些个世家贵妇平起平坐吃茶说话的地步,原本也有几分忐忑惊惶,但谁料得到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要帮她一把,无论是她派去通知的人,还是二老爷先前指派去接景辞的,战乱中一个都没回来,谁知是死是活。这一回七姑娘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决不能再出半点纰漏,管他是人是鬼,敢坏了她儿女前程,保管叫她有去无回。
再瞥一眼面无惊色的平南侯夫人,她顿时有了主意,见着连滚带爬闯进来的袁嬷嬷,开口便骂,“吵什么吵,当着客人的面上呼呼咋咋还有没有规矩!”规矩?被深府内院摆在香案上供奉的规矩、层级压得她站不起身的规矩,如今也成了她呵斥人的用具,说来讽刺。
袁嬷嬷不是什么体面人,出了名的尖刻又出了名的胆小,一进门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面喊一面拜,“夫人哪…………老奴是真撞见了,一模一样…………一定是郡主娘娘冤魂不散要回来索命啊…………夫人,夫人您可得救救老奴,老奴不想死…………”
“胡说八道什么!乾坤朗朗的你还能见了鬼中了邪不成?”她气恼之极,一恨情势突变,二恨这老东西愚蠢,口没遮拦,不先呵斥住了,还不知要抖落出什么话来。还要怪自己不谨慎,当时兵荒马乱无人可用,才支使这蠢笨东西去办,惹得如今后患无穷,“来人哪,将她带下去,找个和尚道士也给她招魂压惊!省得她在这儿满嘴胡话惊了贵人!”
但袁嬷嬷显然已经被吓得慌了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边是求饶,不管是求夫人还是求郡主,先磕了头哭过才算,“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就在三少爷灵前,老奴瞧得真真切切的,那眉毛那眼睛,不是郡主娘娘还能是谁?郡主这是含着怨恨要来扒拉几个生魂下去陪葬啊!”
孙氏恼羞成怒,骂底下人都是木头脑袋不知动作,要将袁嬷嬷快快架出去了事,无奈平南侯夫人闲闲抛出一句,“嬷嬷是府上老人了,往日见着是个极稳重的。可见哪灵堂里说不准真是汝宁郡主,若是真,那可是大喜之事啊…………”拖出来尝尝尾音,分明不是道贺,是要看好戏,看你定国公府认定了殉节而死的姑娘,带着一身脏污回来,你国公府的名声还要不要?颐寿堂那老家伙,素来是心狠手辣惯了的,往年不知捏碎多少人命,想来这个“不中用”的孙女,她亦不会放在眼里,转眼给武定侯家的递个眼神,一并起身告辞,末了还要叮嘱,“眼下这事儿十二万分的蹊跷,夫人也难做,不如找老夫人拿个主意,至于我们,时候不早,也就不在府上叨扰了。”
孙氏心里一团乱麻,敷衍二人几句,便让人带上疯疯癫癫的袁嬷嬷往灵堂去,倒要看一看突然现身的是何方神圣。
这厢,无论景瑜如何劝谏,景辞偏就是蛮牛一般固执,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是她见了我要藏要躲,我无愧天地,应有何惧?”紧要关头竟又闹起了读书人的迂腐耿直,直管站在棺椁前,挺直了背脊,半分不让。
待孙氏一来,先就与已然脱胎换骨的景辞面对面想冲,孙氏惊得后退,好歹让丫鬟扶住了稳稳站在朱漆廊柱前,捏着手帕的右手直指景辞,“你你你——”个老半天,半个字说不出口。亲见比耳闻多出十倍百倍震撼,她春风得意之时怎能想象,一个早已经该被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的人,如今会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冷着一张脸如厉鬼一般等着她自投罗网。
景辞上前,孙氏退后,所携一群丫鬟婆子都瞪大了眼瑟瑟发抖,当她是妖精怪物一张嘴就能吞下一个人,谁料得到她施施然走上前来,屈膝低头,嘴角划一道讥讽的弧,慢慢悠悠同孙氏行礼问安,“夫人万安,分离多时,景辞日夜挂念着夫人,未敢懈怠。”未敢懈怠四个字拆成顿点,似鼓槌一下一下砸在孙氏心头,砸得她头晕眼花哑口难言。
夜是杀人夜,满地萧索,无风无月。
孙氏颤颤巍巍,抖抖瑟瑟,指着景辞的手抓不稳轻飘飘一张丝帕,风捧着素白的丝绸却最终无法阻止它落地。孙氏哑着嗓子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等了半晌竟等来这样一句愚蠢之极的话。景辞不由得歪嘴笑,眼底却结着一层破不开的坚冰,冷得刺骨,“夫人说呢?夫人希望景辞是人…………还是鬼?”她肤色雪一样白,因消瘦而变大的双眼带着恨意,一身白衣,长发如瀑,分明是天地间一缕幽魂,是鬼,是孙氏摆脱不去的梦魇。
正逢她惊惶无措自乱阵脚之时,老夫人跟前儿的大丫鬟梅仙儿前来递话,因说老夫人晓得有贵人登门,要将人请去颐寿堂说话,吩咐孙氏也一并来。
景辞失去太多,因此无畏无惧,谢过了梅仙儿就要跟着往颐寿堂去。才提步便被景瑜拉住了手臂,她眼睛里透着不赞同,又与她摇头,无声说:“别去…………”谁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闯个明白,又如何让她对这座千人血万人骨堆出来的冷冰冰府邸彻彻底底绝望。景辞上前一步,侧过身时声音擦过景瑜的耳,只有四个字,“我的丫鬟。”老夫人眼明心细,必然要将景瑜也看管起来,但送走一个素未谋面的丫鬟于她而言不算难事。
颐寿堂还是老样子,古朴的装饰里摆满了价值□□的宝贝,这里头的精贵要藏着掖着不让人轻易发觉,只有懂行的才能瞧出端倪,品出国公府的泼天富贵。
她只觉得冷,莫明的被一股寒气侵袭四周,明灯高照的颐寿堂反倒成了深不见底的雪窟,不知几时是头,也不知几时崩塌。亲近的人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绕上一圈,能勾起思念的大都已去了天堂,余下的只有陆焉,唯有他,只单单默念他姓名,都已觉完满。忽而又发觉出自己的卑劣,无非是依仗他的庇护才敢如此放肆地任性而为。
老夫人才用过参汤,盘腿坐在榻上,翘着精神尚好,不像是将将经历过大悲大苦之人。见着景辞,也不显讶异,只在瞥过面白如纸的孙氏时,眼睛里透漏出些许鄙夷。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人鄙夷的愚昧妇人,趁着国货家乱之时,将国公府搅成一团乱麻。
没人开口,孙氏在老夫人面前连声都不敢吭上一句,何况是哭闹?她这是耗子见了猫,一碰面便让降服了,老老实实。景辞也在等,等老夫人定调,祖孙二人沉默中对峙,没人进没人退,似一场漫长无声的审判,最终的结局是亲情与血缘的彻底决裂,他们毫不犹豫,他们干脆果决。
十两银子一钱的碧螺春入了口,仍遭了嫌弃,老夫人皱了眉,撂下茶盏,淡淡道:“姑娘好生面善。”话音落地,景辞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好好,好一个绝情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