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也是不省油的灯,一把拉住诸葛少,她丹蔻轻扣住他的手臂。“诸葛少爷,您可是诸葛家茶楼、酒楼和青楼的少当家,你怎么能被一个丑女人拽着走呢?我说的是吧,诸葛少爷?”
常年在青楼混,她轻而易举掌握了男人在外头死要面子的个性。诸葛少犹豫了片刻,在朋友、下人的面前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挺直了腰杆,他有点含糊地说着:“阿起……阿起,你先回去,我……我待会儿再走。”
楼起的眼睛缓缓地张开,定定地望着他,她一刻也不肯移开,“你不跟我回去?”
“我……我……”他不敢看她,耷拉着脑袋,眼不时地望向他处。瞧瞧正在看好戏的狐朋狗友,再瞅瞅挑着一双冷眼的牡丹。他的表情僵硬了,“你先回去。”他所能给的就是这句话。
一个强烈的念头伴随着他的拒绝刻人楼起的脑中: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诸葛少,那个教她感受春日,带她在空中飞翔,听她诉说困苦,告诉她存在的价值是为了他的诸葛少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不会拒绝她,不会将她丢下。
干咽着所剩无几的口水,她几乎绝望地追问着:“诸葛少,我问你最后一次:你跟不跟我回去?”
“我……”
怕诸葛少会坚持不下去,牡丹俏臀一扭,挡在了两个人中间。“你怎么这么烦啊?来我们红妆楼玩的客人多了,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们还要不要打开门做生意?更何况,诸葛少爷可是这里当家的,他不回去又怎么了?你是他什么人啊?你管得着吗?”
楼起一怔:她是他的夫子,是教他读书识字的夫子,是三个月的期限一到就要被赶走的夫子。她凭什么管他?她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理由管他?
可是!可是,她是他的夫子,她有教他言行准则的义务,她的存在是为了拯救他这个不学无术的猪少爷,他说她有什么资格管他?
大步上前,楼起瞟了一眼“猪头三”、“狐狸精”,指指牡丹,她厉声问她的蠢学生:“你刚刚在形容她的美貌,是吗?”
“呃?”她为什么问他这个?诸葛少有点心寒。不自在地点点头,他应了一声:“嗯。”
小眯眼放射出寒光,再上前一步,她靠他更近了,“你知道真正的美人是什么样的吗?”
她想干……干什么?诸葛少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倾,一双眼写着惊恐,“不……不太清楚。”
“让我来形容给你听。”她的身体向他的方向前倾,大有压倒之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牡丹蹙着秀眉垂手站在一边,听不懂!她完全听不懂!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她的身体再向他倒去,诸葛少可怜的身体已经向后呈柳条状弯曲。
瞧着这等事态,朱头散和胡厉经惟有感叹:好……好有学识的女子,真是世间少见哦!
更少见的她还没让别人见到呢!一边抬起手,楼起一边念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喝醉酒的时候背古文,生气的时候背古文,会不会发疯的时候也背古文?诸葛少在心底盘算了一下,觉得很有这个可能性。一想到她要发疯,他就觉得有成千上万只小蚂蚁在啃他的心,大约实在禁受不住这等心理压力,他决定先缓解当前的紧张局势为妙。
“阿起……”
现在叫我?晚了!
抬起一弯横眉,楼起冷对猪少爷,继续一字一字念着他听不懂的古文:“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这才是真正的美人,你听清楚没有?诸葛少!”
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襟,她的小眯眼舒展在他的面前,眼底的失望、愤怒和伤心是他怎么也忽略不了的。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不该为了男子汉那无聊的面子而伤害她。给他机会补救,好不好?
“阿起,我……”我跟你回去。
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楼起颓然地松开了手。“刚才我所念的是曹植所著《洛神赋》的后半段,原本是准备今天晚课的时候教给你的。现在看来要留到以后再教了,或许……或许这辈子你也再没机会学完这篇《洛神赋》。”
她青色的衣衫随着烛光摇曳,衬着灰白的脸惨淡一片,失神的眼松弛地敞开。没有了小眯眼,楼起少了楼起独特的味道。失去了小眯眼,诸葛少还能再重新做回一个浪荡子吗?
伸出手,他想抓住她,想让博学的她给他答案。“阿起,你听我说,其实我是因为……”
她以前所未有的迅速转过身,不让他的指腹触摸到她的身体。“你继续玩吧!和这朵牡丹好好地玩,虽然你只学了《洛神赋》的前半段,不过很显然,足够你在这种场合尽情发挥。你说得对,没有学问怎么了?不识字又怎么了?诸葛少还是响誉杭州城的浪荡子,失去了我,你只会过得更好。”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阿起,你听我解释——他跨出的那一步被牡丹拦个正着,“我说诸葛少爷啊!这红妆楼可不是正经姑娘家待的地方,您还是让她赶紧回去吧!省得污秽了姑娘的学问。”
这种刺耳的话楼起怎么会听不出来,撩起衣袖她走得匆忙,这里已经没有她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阿起,你等我一下。”诸葛少想迫上去,想丢下男人可笑的自尊追上去。偏偏胡厉经收到牡丹的眼神赶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腕,“诸葛兄,别让这姑娘坏了我们喝酒听曲的兴致,你可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大玩家,要是为了一个姑娘坏了酒宴上的规矩,这传出去多难听啊!”
“是啊是啊!”朱头散也附和着。开玩笑,要是让诸葛少走了,这顿饭谁来付钱啊?
站在楼梯口,正对着楼起远去的身影,在男人面子和心情起伏间他选择了前者。他是诸葛少,他是杭州城有名的浪荡子,他怎么能为一个小眯眼心绪难平?
“喝!咱们继续喝!”拿起酒壶,诸葛少一口气灌人腹中。酒入愁肠化作泪千行…… 该死的!我可不可以不要在这个时候玩学问?都是那个小眯眼书呆子害的。
第六章
“我……我错了!我……我就是太要面子,所以才会耽误了晚课时间。这里的胭脂水粉是买给你的,请你原谅……原谅我的过错,不……不要再生气了——我诸葛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横行脂粉堆里这么多年,诸葛少还是头一次品尝到向一个女子低头的感觉。他干吗要在乎那个小眯眼生不生他的气,他干吗要向她低三下四,他干吗为了她一夜都阖不上眼,他……他……他低头就低头吧!谁让他是男人呢!她不是教了他一句话叫“好男不跟女斗”嘛!他是好男人,他要当好男人。
沉重地叹了口气,拿着手中的胭脂水粉,诸葛少提前一炷香的时间站到了书房门口。鼓足了勇气,下了狠心,他的脚这才向书房游移。
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他在心中念叨着:阿起啊阿起,你拿家法棒揍我也好,你摆冷脸给我看也好,你骂我也好。总之,只要你能不生气怎么也好。早知如此,我昨晚说什么也跟你回来了,装什么大少爷,学生在夫子的面前就该有老鼠的样子。
“阿……阿起……”
不在?她总是早早地坐在书桌后面的夫子椅上等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喝着小厮端上的茶,诸葛少双腿抖啊抖,眼睛不时地向门口方向张望。从来不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阿起怎么还不来?
那是谁的脚步声?阿起!是阿起来了!
诸葛少紧张地整理着衣衫,又收拾了一下鬓角,临了还注意自己的腿有没有安静地摆放好。一切收拾完全,楼起的身影荡人了他的眼帘。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他笑得很牵强,“早!”
她坐到平时的位置上,沉默地摊开手边的书,“今天开始学《战国策》,我已经把注释写好了,你自己看吧!”
她的声音冰冷,像是六月天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冻鸭梨,脆得让他有点心慌。“阿起,我有话想对你说。”
“现在是上课时间,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从袖中拿出昨晚没读完的书,楼起看似专心地读了起来。一双眼坦诚地大睁着,失去了那份微眯的感觉,也出卖了她烦躁难平的心绪。
她都这样了,他能等到早课结束再说吗?从怀中拿出胭脂水粉,他坚信女子对这种东西总是没什么抵抗能力。“这是我买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她微瞟了一眼,“这是哪个红妆楼的姑娘用剩下的,我不要。”
“这是我特地买给你的。”他难得这么好脾气地去哄一个姑娘,她不要太张狂哦!
就算是他特地买给她的,谁说她就要接受啊?“你还是留着送牡丹什么人吧!”
他将胭脂水粉推过去,口气也跟着硬了起来,“既然是买给你的,你就收下,要留着还是丢掉随便你。”你敢不要,我就生气了。
你生气我就怕你了?将东西推过去,她一张灰灰的脸挂得老长,“我天生就是与书为伴的清冷之人,搽了这些东西也变不成可以让你高歌的‘美人’。”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那个牡丹、菊花、水仙、梅花长得漂亮,我也不稀罕你用《洛神赋》来歌颂我,你当你是曹植啊?
小眯眼,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可是第一次送姑娘家这种东西,你就不能乖乖地收下来?“不喜欢你就把它丢掉,反正是买给你的,怎么处理随便你。”
是你说的!拿起桌子上的东西,楼起站起身,半挑开窗,毫不客气地丢了出去。就让这些胭脂水粉装扮石板路面吧!“现在解决了,你没有别的话就赶紧看书,这可是早课时间。”
你……你还真的把我第一次送姑娘家的东西给扔了?好!有你的!
将桌面上的书一掼,他火气跟着大了,“我好心送你东西,你干吗不领情?”
“送胭脂水粉这种东西,你当我是青楼女子啊?粗俗!”
你说我粗俗?你竟然说我粗俗?“对!我就是粗俗,我诸葛少在杭州城里荡了这么多年,开的就是茶楼、酒楼和青楼,大家私底下叫我‘猪少爷’,我书读得不多,识字不多,学问就更谈不上了。我知道你学问好,你是公主的师傅,你是御赐的‘天下奇女子’之一,你是堂堂‘书香’。说到底,你不就是看不起我嘛!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让人厌恶。”
我说你一句,你竟然说我这么多句?错了你还有理啊?挺起胸膛,她的气势也不输他,“难道我说错了吗?跟什么‘猪头三’、‘狐狸精’、‘白眼狼’玩在一起,你当你自己是什么?还不是猪少爷一个。成天流连于青楼、酒楼,你根本不配与书为伍,你只会玷污了孔老夫子的神圣。”
诸葛少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许久,他才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朱头散、胡厉经,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说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终于把憋在心里这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下、卑微,觉得我不配跟你在一起。所以你才会反复强调你是我的夫子,还在我的朋友面前说,你就是故意想害我丢面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
昨天晚上的事,他也大为光火,他一直试图隐瞒的事被她说了出来。不用说,今天早上整个杭州城都会知道他诸葛少有个长着小眯眼的女夫子。
“你还不是一样!”胸口急剧起伏着,楼起的眼中泛起了红丝,“你嫌我长得丑,你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没面子,你觉得我让你丢脸了。”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打死我也不承认。
“你昨晚在那个牡丹面前就表露出这种意思来了,你当我是个书呆子看不出你的内心,是不是?”逮到机会,楼起将压抑了一整个晚上的怒火悉数发挥,“你觉得她漂亮,你请她给你当夫子啊!这个夫子我不做了!”
你居然……居然在我诸葛少面前耍派头?不做就不做,谁怕谁?“你以为我稀罕你当我的夫子啊!要不是定下三个月的协议,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可见她的心情有多么的不好,“等三个月的期限一到,不用你轰,我自己会走。现在——”她的手指向门的方向,“你给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才不想待在有你的地方呢!”他转身向外走,猛地觉得不对头,“这是我家,这是我的书房,你凭什么让我出去?”
我就是要你出去,我看你能怎么样?拿出家法棒,她不客气地向他挥了挥,“你出不出去?你出不出去?”
江湖上有句话叫“好汉不吃眼前亏”,诸葛少拂袖一挥,“出去就出去!我最讨厌待在放书的地方,最讨厌闻到书臭臭的味道,更讨厌跟一个书呆子待在一起。我去酒楼喝酒,去红妆楼听曲,我才不跟你这种小眯眼生气呢!哼!”
就在他关门出去的下一刻,他的身后传来一阵重物击门的声音。直觉反应,他把头藏在了手臂中。她居然把诸葛家世代相传的家法棒当成打狗棒随便乱丢,这简直等于在丢诸葛家的老祖宗啊!她……她也太不把诸葛家当一回事了吧!
气急的诸葛少想去砸开那扇门,跟她理论一番。他的手尚未沾上门,里面已经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诸葛少的眉头揪起一个疙瘩,心里疑惑起来,难道那书呆子也有忘词的时候,怎么反反复复就是这句,她背不下去了吗?
他哪里知道,此刻的楼起已经是泪眼朦胧,一向平淡的心在瞬间起了计较。
在心里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诸葛少,难道说你是我的迷途?难道说我终究还是要离开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昨天一切还是美好的,眨眼间我们已经是“今是而昨非”。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的正途在哪里?难道说只有远离诸葛府我才能找到自己的正途吗?或者,世间之大,根本就没有我的正途?与书为伴,直到终老,这就是我万般忤逆争取来的命运?这就是我无法抗拒的命运?
我不要!
* * *
“酒!我要酒,再给我一壶酒……酒……”
在酒楼泡了一天,掌灯时分,诸葛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舌头也卷了,眼睛也直了,他的手还伸在外头嚷嚷着要酒。
此情此景,看得诸葛老爷气得吐血。他好不容易请来个学识渊博的女夫子,他好不容易找到点苗头,给他未来的孙子找个有见识的娘,这小子就这么胡里糊涂把人家给推出去了,看他怎么收拾这小子。
他不是要酒吗?好!他给他酒!
“管家,给少爷喝酒。”
管家犹豫了片刻,终于在老爷的严厉监视下,拿起满满一坛子酒直接泼到了少爷的脸上。
老爷子瞟了儿子一眼,“醒了没?没醒继续泼!直到泼醒为止。”
“干什么?爹,你跟我有仇啊?”诸葛少的醉有三分是装出来的,或者说他希望自己已经醉了,偏偏想彻底的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既然他已经醒了,咱们就来算个总账。老爷子卷起袖子,拿出年少时在山寨的架势,“我跟你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