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
墙角,蹲着一个少年。
小破鞋,小烂褂,脸有些脏,头发乱糟糟,遮挡了眉眼,但从秀气挺直的鼻梁和优美的唇线来看,还是大致可以看出这具身体主人的些许姿色。尤其是少年过于尖窄的下巴,几乎不像是男人所有。
此刻,少年的爹正在和妓院的老鸨谈价格。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年头,只要是能拿来卖的,大概都不会放过,更何况是人。
一个人再怎么卑贱,也比猪狗高了不知多少个档次,价格也就因而更高些。卖的种类也是多种多样,签终生契的奴隶,长短期的仆人、婢女,手工业作坊的学徒……当然,还有妓女和娈童。
虽说卖身的价格最高,但一般来说,很少有人家愿意把子女卖到妓院去的。即使你再洁身自好,再清尚高品,出来后,也难以为世间所接受。妓女倒也罢了,赎了身,也还能嫁个光棍或者贫苦的庄稼汉子。
而娈童,进去了,就很少有愿意出来的。外界眼光倒是其次,重点在于此行业曾经有一个鼻祖说过这么一句话:
“世界上没有绝对天生的零号,就算你是个一,也迟早能把你掰弯咯。”
断袖没有错,从古至今颇有龙阳之好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但倘若一个男人,被活生生的改造成了一个受,那么对自尊和心理都是极大的伤害,即使改名换姓忍辱偷生,这种屈辱都会背一辈子,永远没有愈合的一天。人活脸,树活皮,墙都活把渣滓泥。因此,很多娈童再年老色衰后,宁可吞金自杀,也不肯活着走出妓院。
换句话说,这个少年的爹确实是个王八羔子,败类中的败类。这么一卖,简直就是把儿子往死里推。
“老板,五十两,再加五两凑个整,只要再加五两,这小贱人就能替你赚钱了!”少年的爹打着酒嗝,鼻子通红的跟老鸨讨价还价。
“五十两?五十两够买两个处了,要不是看你儿子有几分姿色,我才不会出这个价。”老鸨用手中的绢子掩住了口鼻,一脸厌恶的看着眼前的酒鬼。
“几分姿色?我让你好好看看,这小贱人可不是一般……嗝……”酒鬼摇摇晃晃几步,提起少年的领子,一把把他拖拽到老鸨的面前,笑道:“看看,五十两,肯定亏不了。”
“好,我就信你一次。弄脏了我的手,小心你的狗腿。”老鸨皱眉低头,一手掐住少年的下巴,另一手撩起他挡在眼前的乱发。少年顺从抬头,坦然的看着老鸨,眼里没有惊慌,没有厌恶,没有悲伤,准确的说,看不出任何情绪。
老鸨愣了一愣,但毕竟阅人无数,很快回过神来,缩回手向袖子里摸去,当啷一声,一个五十两的元宝扔在了地上。
“春桃,带人去签字画押。”老鸨吩咐身边的婢女。
一炷香后,酒鬼满脸喜色的离开了。
少年被婢女带下去沐浴更衣,一边梳洗,一边听着婢女完成例行的唠叨仪式。
(第二章)春满园
春满园是曲悠城里最大的妓院,而曲悠城是南诏国最大的城。有多么大?不多不少,刚好比京城大那么一点。所谓妓院,攀比皆是美德,因此春满园也就理所当然的比京城的花满楼气派那么一点点。
临街一座三层的主楼,占地面极广,几乎划去了整条街的一半有余,春满园的一般姑娘小倌们都聚在那里,楼层越高,就代表越得势。副楼为两层,从主楼左右两翼各延伸而出,分为东厢西厢两部分,为一些红牌所居。北边隔出一个小院,也就是他们目前所处的庭院,用来培养有资质的新人。再往北,四五排厢房之后,即是丫头下人保镖们的住处,也通往妓院的后门。
方才,少年的爹就是在妓院的后门,卖掉了自己的儿子。
当然,如此恢宏的一座庭园,必定要有灵魂般的建筑,才能较花满楼更为出色。主副楼之间,北院以南,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一湖泊,湖心为一座阁楼,名为撷月阁,为整个春满楼最高的建筑。雕花屋檐,亭台水榭,宁静雅致,美不胜收,从阁楼顶层看去,据说可以饱览大半个曲悠城的景色。此处历来仅花魁一人所居,奢侈之至可见一斑。而春满楼评出来的花魁,顾名思义即南诏第一美人。
历来第一美人,后台多为皇子官僚,因此特权也多,不仅可以随意挑选入幕之宾,还可以不受妓院管辖,不费一分一毫,即可获得自由之身。客从八方来,均只为有幸博得美人一现。上一届的花魁尘月,就嫁入五皇子府,成了侧室,跟着她的丫头也鸡犬升天,荣华富贵。
这一届的花魁,将在金秋时节选出。不过花魁向来都是女人,历来还没有男人入住撷月阁,所以,副楼里几个红牌的姑娘,尤其是巧妍姑娘,目前的呼声是最高的。
以上,就是春满园的婢女给少年上的必修课之一。
此番话说来说去,在少年听来,其实就是在潜意识里灌输,这是等级严明的地方,若想活得好一些,若想不吃苦,就要想方设法往高爬,娈童的地位不如一个妓女,千万别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同时告诫新人,别想着逃跑,以楼为墙,又有保镖护院,选择逃跑无异于自寻死路。
少年依然不动生色,从水中起身,慢慢将衣服穿戴整齐,坐在铜镜前细致的梳着头发,有条不紊。倒是婢女坐在门外说了半天,见他一直沉默,不免有些急躁,说出来的话也没遮没拦的。
“我说新来的,你既然来了,哭也没用,只能怪你那没人性的爹把你送来让人玩,还没见过这样的爹,竟然叫自己的儿子小贱人……”
门霍然被打开,少年衣衫整洁的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打断她:“姑娘,我洗好了。”
婢女下意识转头,却呆在了原地。
乌发半拢,有些湿漉漉的随意搭在肩上,身材颀长,普普通通一件寻常小倌穿的浅蓝云纹长衫,硬是被少年穿出了优雅的感觉,可惜那水墨画般线条清晰流畅的眉眼,却被他的面无表情给煞煞的折去了一半。
不过,即使是这样,也美的让她心动神摇了,婢女心想,可惜再美也还是会沦为贵族子弟们玩物。不论是谁,究竟是什么原因来了这里,将来又多么受宠,一个娈童,最终还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到这里,婢女叹口气,口气缓和了许多:“我叫秋棠,以后遇到什么难处,找我就是了。”
没想,少年只是淡淡的看她一眼,开口道:“谢谢,我不需要同情。”
语调客气疏离,比起尖酸刻薄,反而更加惹人生厌,秋棠火大朝少年怒吼:“不管就不管,谁还稀罕你了?你以为你是谁?长得漂亮也不过是一个娈童罢了!”
“我知道,麻烦姑娘你先放开我。”少年语调依然平静无波。
秋棠这才蓦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拽上了少年的衣领,迫使少年略微低头与她对视。少年比她高不了多少,可气势却比她高了不知多少个层次。秋棠冷笑着松手,退开几步。这么不懂规矩的人,在这里根本红不起来。算她好心当成驴肝肺,等到他树敌多到麻烦不断,后悔也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撷月阁,一扇半敞的窗子前,一白衣男子倚着窗沿,放下手中的西洋镜,扭头轻笑道:“眼角生媚,凌唇似花,是块好材料。”
老鸨唯唯诺诺站在门口,陪笑道:“所以就急着向您禀报来了,您满意就好。”
白衣男子走到桌边,斟了一杯茶,浅抿一口,吩咐道:“先不忙着下结论,磨磨性子再说。”
老鸨恭恭敬敬领命退下,出了阁楼,往北院而去。
(第三章)流苏
所谓妓院,除了将攀比划分为美德一类以外,还有两个显著特点:
其一,与皇宫类似,是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地方,区别仅在于嫖客的多少。
其二,传统的青楼也属于妓院的一部分,换言之,就是可以选择卖艺不卖身。
很明显,少年就倾向于卖艺不卖身的这一种。不过,春满园自建成以来,从未听说过娈童有清倌的,一方面是行业竞争激烈,另一方面,男人在妓院本就不如女人吃香,一旦只献才艺,恐怕至死也过得凄凄惨惨,妓院不是开慈善堂的,还不上卖身的钱,赶出妓院算是轻的,乱棍打死也不无可能。
衡量两种悲惨结果,大多娈童最终还是被逼良为娼了,吃点苦头才会学乖,一向是妓院的常用伎俩。任凭你再血气方刚,面对现实,还是只有低头的份。不过,一开始的豪情壮志仍是屡见不鲜。
北院里,老鸨缓缓摇着团扇,围着少年转了一圈,问道:“多大了?都会些什么才艺?”
少年摇摇头,轻声道:“十五。什么都不会,但我可以学。”
“可以!但是学习的费用会很高,”老鸨斜他一眼,不慌不忙道,“我们还要签一份协议,如果三个月之内,你不能还上所欠银两的十分之一,那么就休怪我无情,毕竟,春满园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当然,你学习的时间也包括在这三个月之内。”
不但学艺,还要赚大量的银子……明显的霸王条款,少年的眉几不可见的皱了皱,还是应承了下来:“要还嬷嬷你多少银子才能赎回卖身契?”
“除了饭食以外你所花销的十倍,具体的会在每个月末计算出来。”老鸨满意的笑笑:“我是这里的管事,喊我蕊妈妈好了。来了这里,就不能用以前的名字了,就叫流苏吧。”
少年点点头,干净利索的唤了一声:“蕊妈妈。”
老鸨却正色道:“希望你不只是表面上学会听话……想必该注意的秋棠都已经跟你说了,其余的我也就不重复了,以后就让她跟着提点你。”
一旁的秋棠闻言脸色大变,青白交加,嘴唇抖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老鸨瞥了眼秋棠的脸色,联系刚才的对话,心中已然对少年的性格有了大概的轮廓。
表面听话,倔强,不愿意亲近人……每一条都足够让他在这场赌约里一败涂地,果然还是嫩,不过姿色却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调教的顺利,将来至少也是个红牌。
抚音阁的妙可,当初不也是如此么?人,总是受尽了罪,才会学乖。
“既然这样,教你艺技的师父就定为妙可吧。”
少年不识得妙可,固然无动于衷,秋棠却再也沉不住气,急急的上前问道:“蕊妈妈,这样好么……”
老鸨却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摇着团扇转身离去。
“你完蛋了!蕊妈妈让妙可教你,谁不知道他除了对客人热络以外,对其他人都是漠不关心的,这样下去,你是铁定凑不够那十分之一了!我劝你还是别妄想了,早点打消做清倌的念头,还能少受点罪。”老鸨前脚刚迈出北院的大门,后脚秋棠对着少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
“对不起。”少年低头,闷闷的说了一句。
“可笑,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秋棠冷哼了一声,撇开了头。
“对不起,”少年重复了一遍,头埋得更低,“我没想拉任何人下水的……”
“说什么,你完蛋,不见得我也得跟着完蛋……最多忍受你三个月罢了!说不定,三个月后,蕊妈妈还用得着我伺候她……”秋棠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多想不多想,最多流苏红不起来,蕊妈妈把她扔到伙房去做丫头……
“可是,我只能说对不起,因为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更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臭屁的语气,秋棠咬牙切齿的看着少年,“至少你可以把自己的说话方式改改,这么下去,我怕我连这三个月都撑不过去。”
“好。”少年抬头,看着夕阳渐沉的天际,听到自己清楚的回答。
通红的晚霞刺痛了双眼,灼热的几乎流泪,却依旧舍不得移开,努力追寻着堕入黑暗前最后的一点光明和温暖。
除了这具身体,还想保留一点自尊和骄傲,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奢侈了……
(第四章)善意
妓院里的消息总是传的很快,不出半天,几乎整个春满园都知道,北院住进了一位叫做流苏的绝色,卖艺不卖身,师父是妙可。
当然,这也得多亏得秋棠的嘴快以及……她在春满园的人脉。也靠着她的讲述,少年对春满园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蕊妈妈是当家妈妈,注意,只是当家妈妈,而不是老板。秋棠说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没有往深处说。因此,这老板是由于身份特殊还是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个忌讳,也就不得而知了。蕊妈妈有四个婢女,春晖,夏碧,秋棠,冬晤,都是比较聪慧的丫头,各有各的性格,从妓院里一百多个丫头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平日里,只要蕊妈妈不说话,这四个丫头就代替她行使着管辖的权利。
换句话说,秋棠此刻的遭遇,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幸灾乐祸或是冷眼旁观……
附楼里的红牌有四个,三女一男,分别为巧妍,目莲,曦,以及妙可。巧妍妩媚,目莲优雅,曦清冷,妙可妖艳。争斗自然不用说,到了这里,男女都一样。除了曦是来了春满园后就被直接送到红牌的位置以外,其他几个,都是从普通的妓女和小倌慢慢爬上来的。尤其是妙可,当初为了不卖身,遭尽了罪。
曦来了有三年,是个清倌,据说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才貌双全,弹得一手好琵琶,只是性格比较孤僻。也就是说,斗争的中心并不在她这里。大概是因为她的红牌地位,所以其他三人或多或少都会对她有所防备。
此外,巧妍与目莲住东厢,曦与妙可住在西厢。
有一点,流苏心知肚明。那就是秋棠的所说的,无论是出于好心,还是为了扶他一把,或者是别的什么目的,都不会对自己有害。毕竟,两人现在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在这里,无论何时名气都会排在第一位。一传十,十传百,只要有客人知道了他的存在,即使是陪酒聊天,银子也自然是有的。
有了银子,他就可以救姐姐离开这个染缸,不再在这里替自己受这份活罪……
想法固然归想法,少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自己,点名要见他。第二日的午时时分,少年刚起身没多久,正盯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发呆,秋棠来了。
“流苏,快,宋知府陪着几个朋友来吃饭,快换了衣服去见客!”秋棠一边说一边迈入门槛,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套衣服和几件首饰。
“不必这么麻烦——”少年本是打算直接去的,张口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可当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托盘里的那件白色月牙衫,以及碧玉的流云簪子时,着实吸引了他的目光……又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扭回身,慢吞吞的开始解衣裳。
“看得出来,你喜欢素雅的颜色,我就自作主张给你挑了这个。”秋棠乐呵呵的看着少年的反应,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了桌子上,“你先换,我到外面等你。”
果真是人靠衣裳佛靠金装,换了衣服的少年,俨然就是另一副样子。什么是清尘脱俗,极致优雅,如此才算是见识到了。长长的黑发用簪子松松的绾了个髻,几缕未收的青丝勾勒着美好的脸型,散散的垂落在肩上。滚着金边的白衫,配上淡然平和的凤眼,微微上翘的唇角,生生的打造了一幅慵懒随意的美人图。
秋棠叹了口气,忍下心中隐隐窜出的悔意,转身带路。仙子落入凡间,竟要落魄至此,真是造孽。如此的一个好少年,终究还是要毁在这烟花之地。
二人来到了主楼三楼的一个雅间前,眼看着少年就要推门进去,秋棠心里一急,话已脱口而出:“流苏——!”
少年停了下来,背对着她,没有出声。
秋棠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咬咬牙低低的开口:“流苏,还是回去换件普通的衣裳吧……那宋太守不是好惹的人,蕊妈妈刻意在他的面前提起你,定是想借他的手给你一些污辱,好趁机磨掉你的菱角。或许你穿的朴素些,行为也低调些,兴许能逃过这一劫。”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该来的再怎么逃也逃不掉的,与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