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的春初,黄昏来得很早,在我意识到天快黑的时候,远处的天边,有乌云压过头顶……大雨又要来了。
车在苏芙酒吧门口停下,我下车后,在酒吧门口站定。时光又回到了两年前,小漫在这里遇到明治,我在这里遇到耀扬……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遇见对于我们的一生,将是这样的颠覆。
我黯然地走上前去,凭直觉,我知道明治一定在这里,这是让他的爱情破茧重生的地方。
这个酒吧的陈设一直就未曾改变过,音响里七点多的音乐忧伤哀怨,一如从前。这个时候,酒吧还没进客人,我沿着金属阶梯爬上二楼就看见明治在那里调节键盘。
“明治。”我快步跑上前去叫他。
明治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平凡?你怎么在这?”他诧异地问道。
“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你和小漫到底怎么回事?小漫呢?她现在在哪里?”我急切地想要确定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如报刊亭姑娘所说的事情。
“平凡,你先等一下。”明治嘱咐好旁边的助手,带我去到酒吧深处一间小小的休息室里。
“平凡,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不是要去巴黎了吗?”明治问我。
“别问这个了,你告诉我,整容的事情是怎么回事?”我急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都听说了?是的,我是整过容,两年前我在这里跟你说过,小漫对跟她谈过的男人都没有印象,事实上我是骗你的。我第一次被小漫抛弃的时候在C城消失了一段时间去韩国整容了。为了我心爱的女人乔小漫,我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接近她,再投她所好,让她接受我,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明治低下头,他的表情有些麻木,似乎是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小漫是怎么知道的?你自己告诉她的?”我问道。
“是的,在一次醉酒后,我无意中说出了真相。我以为小漫是真的爱我,她都怀了我的孩子,她一定不会介意这件事情,谁知道……”明治自嘲道。
“小漫和我一样,最讨厌别人骗自己。何况,你的谎言,实在不一般。”我叹气道。
“然后小漫就离开了对吗?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继而有些愤然。
“其实上次我去你那取东西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发生了,但是小漫说过,你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不愿意再让你不开心。好在我们分手彼此都很坦然,小漫说她对我没有恨,但也没有爱了。”明治平静地说。
“事实上,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爱小漫,你没错。”我由衷地说道。
“等小漫静下心来,她一定会再去找你的,你们毕竟是最好的朋友。”明治反过来安慰我。
“我明白,那我先走了。”我向明治道别。
“平凡,你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也祝福你。”明治送我出来,非常真诚地说道。
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因为我怕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会在这一刻肆虐地狂奔下来。
我和小漫,两个一直寻找爱情的人,被爱情彻底地遗弃了。
我身心疲惫地在青苔街拐角的小旅馆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每到入夜的时候,就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缩睡在有些潮润的被子里,麻木地看着窗外轮廓不清的树影……事实上我没有丝毫的害怕,有的只是彻底的绝望,因为这样的景象,在我二十几年无依无靠的生活里,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只是,以往的每一次,我都可以告诉自己:没关系,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可以远离这一切了。
可是,现在,我已经到了足够大的年纪,却仍然要度过这样绝望的夜晚。
我开始害怕前面的路了,仿佛一踏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在我昏睡到第三天中午的时候,我在浑浑噩噩中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的声音,推门进来的是老板,一个四十多岁的凶悍女人。
“你看是不是这个?这个女孩在这里已经睡了三天了,我生怕出什么事。”她对门外的人说。
马上就有人探出头来。
“胡平凡,真的是你!”探头进来的居然是张米粒,我惊讶地起身欲坐起来,却发现四肢疲软无力。
“平凡,你的脸好烫,你在发烧。”张米粒走到我的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着急地说。
“你怎么到这来了?”我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有了欲流泪的冲动,大概是因为,相比其他的陌生人来说,张米粒还算是我的一个熟人吧。
“平凡,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你不知道简亦平有多着急。”张米粒在床边坐下,担忧地说道。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那一家人,我已经不想提了,我也不想知道他们的任何消息。
“他这几天满C城地在找你,昨天我还陪他一起找遍了C城所有的酒吧。不过你放心,平凡,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告诉他你的消息的。”张米粒仿佛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安慰我道。
我感激地看了看她,尽管我觉得几天不见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力气再去问了。
张米粒和强悍的旅店老板把我扶进了出租车。张米粒要带我离开这里,我并没有拒绝,因为张米粒用手摸我的额头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身上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暖流传输到了我的意识里。
我在医院输了一个晚上的营养液,张米粒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就如同一年前我焦急地等待她从手术室出来一样。张米粒对我照顾得尽心尽力。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我恢复了力气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张米粒。按常理,她看到我现在落到如此惨的田地应该落井下石才对。
“平凡,不为别的,就为我们都是从不幸的家庭里走出来的人。”张米粒的眼里露出了难得的真诚,我知道,她已经知道我全部的事情了,我未言语。
第二天清晨,点滴全部输完的时候,张米粒带我住进了一个陌生的公寓。
“你不住米兰阁了吗?”我纳闷地问道。
“不住了,耀扬走后没几天,我就搬出来了,再住那里有什么意思。”张米粒神情黯然地回答。
“对不起。”我轻声说,
耀扬,我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又听到了他的名字,那仿佛是只和青春有关的名字,现在已经隔我很遥远很遥远了。
“没事,你那天骂得对,耀扬对我已经够好了,他把他有的一切东西都留给了我,是我对不起他。”看得出来,张米粒没有说违心的话。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比她之前在米兰阁的房子要整洁得多了。
“我那天回来后想清楚了,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那样生活了,我才二十几岁,人生无限漫长,我必须改变自己。其实从耀扬走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我只是不敢面对自己而已。”张米粒给我泡了杯消寒的柠檬奶茶。
我完全无法相信,一个人的改变,可以如此的快,顷刻间就可以脱胎换骨,我从未想到这些话会出自张米粒这个女人的口。
“平凡,我没想到,你竟然也有这样的家庭经历,你比我勇敢多了。你生活得多独立,难怪每个男人都喜欢你。”张米粒叹息着说。
“我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埋下头,奶茶的热气冒进了我的眼睛里,暖暖的,引得我的泪水就快掉下来了。
“我想,你妈妈她肯定比你还痛苦。我听简亦平说她之前曾经三番四次跑回C城寻你,而我的父母,在知道我得病之后都不回来照顾我。”张米粒说到伤心事,也伤感起来。
“米粒,他们从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抛弃了我们,并且,那个女人,还活生生地害死了我的父亲。”想起那个女人,我就有咬牙切齿的恨。
“我听简亦平说了,但你我都知道,为了爱情,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而且上一辈的事情我们是没法完全弄清的。当初我放弃一切去巴黎,也是因为爱那个男人,那时候,我傻得连为他死都愿意,可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他的钱。”张米粒自嘲道。
“米粒,别说这些了,你现在能坚强起来比什么都强。”我安慰她道。我想,她可能从来都没有和人提及过她那段卑微的爱情,因为她一直连一个能聊得上这些话的朋友都没有。
“那你怎么打算?你妈妈急得都晕倒了,我之前去简亦平家的时候,她还在家里打吊瓶。简亦平和他的司机还有几个助手都在到处找你。你知道,简亦平在C城是个有脸面的人,这事他当然不能声张,否则他早就连警察都动用了。”张米粒担忧地说。
“他欺骗了我。我原本以为他是真心爱我的,谁知道,连他也欺骗我。让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等我和他结婚才让我知道真相。米粒,这一切太可怕了,我必须得和他离婚。”我激动地说道。
“离婚?可是简亦平是真心爱你的。我跟他做朋友这么久,多少还是了解他的,他也没必要拿自己的婚姻做赌注来冒险啊。”张米粒替他辩驳。
“米粒,我想请你帮个忙,明天帮我说服他跟我去办离婚手续,然后,帮我把我留在简家的东西都带出来。有些私人的东西,跟随我很多年,我没办法舍弃。拜托你,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里,再面对那个女人,和那里的一切。”我恳求道。
“你还是再考虑几天吧,别这么仓促地做决定。”她劝我。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不能跟那个女人有任何瓜葛。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阴谋,她就是想要毁掉我的一切。”我痛苦地说道。
“行了,平凡,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烤点三明治,我们待会就吃晚饭。”张米粒站起来,去了厨房。
我仍然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我陷入一场阴谋里,在我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曾经无比厌恶的女人张米粒收留了我。
这天晚上,我丝毫没有睡意,这一天发生的事在我的眼前如电影般闪现,我知道,我所追求的今生安稳的生活永远都只是一种奢想,我的命运很早前就注定了,我所有的挣扎都是一厢情愿的徒劳。
天亮的时候,我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清晨,也是一个回归的清晨,从此以后,我又要做回那个一个人生活的胡平凡,那个孤独的胡平凡了,我居然有了隐约的害怕。
我起来了,张米粒也早早就起来了,看着她孤独的身影,我才明白,对于每个女人来说,最孤独无助的并不是夜晚,而是清晨,因为在这个时候,你要给自己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如死灰般的新的一天。
“平凡,你早餐想吃什么?”张米粒问。
“随便吧,一杯牛奶就行。”其实我什么也吃不下,但又不想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那就牛奶加面条吧,你起来先喝一杯牛奶,过一会面条就下好了。”张米粒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没想到你还挺会过日子的。”我走到厨房看着她由衷地说。
“耀扬平时都是这样给我做的,我也习惯这样吃了。”张米粒淡淡地说。她的话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这几天来,我总是在内心忏悔,忏悔自己之前对米粒的偏见与恨意。
“没什么的,我觉得,拥有过就够了,谁最终都得靠自己。”张米粒大概察觉出来了,她边用极不专业的动作在搅蛋花边安慰我,也算是安慰自己。
我微笑着离开厨房,米粒的转变让我内心受到了一种类似于感动的震撼。女人也许真如弹簧,压力越大,反弹力就越强。
我和米粒刚吃完面条,门铃突然就响了起来,我紧张地看着她,她示意我别出声,轻声地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是简亦平。”她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他怎么找到这来了?他不知道我在这吧?”我诧异极了。
“他当然不知道,你先进我房间吧,轻点。”我躲进房间里就听见张米粒大声对外面应了一声来了。
我靠在门上,轻易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怎么来了?”张米粒问。
“米粒,你手机怎么还没开机,我找遍了C城都没找到平凡,你说她到底去了哪里?你一直跟她有来往,你知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朋友在C城?”简亦平的语气听起来很焦急,好几天没听到他那浑厚而带有磁性的声音了,今天,他的嗓子明显哑了,我的眼泪忍不住就往下掉。
“我不是很清楚啊,她好像就只有乔小漫一个朋友,她现在好像也不在C城了。”张米粒回答道。
“你再想想,你们毕竟认识了这么久,再想想平凡她有没有可能去什么地方?你们女孩子,在这个时候,一般会去哪里?会做什么?”我听见简亦平焦急地在房子里来回走动。
“要不你先回去吧,她没有证件,暂时不会离开C城的。我想,等她平静下来,她会跟你联系的,毕竟你们也有很多事是必须要处理的。”张米粒劝他道。
“我很担心她,我以为十多年了,她和她母亲之间的事情是可以说清楚的,谁知道我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简亦平说。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张米粒问。
“我只想先找到她。你知道,昨天我母亲心脏病突发,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我现在只想找到平凡,跟她好好谈谈。”简亦平说。
“这件事毕竟太突然了,平凡接受不了也很正常,我一会出去就帮你去找。C城只有这么大,说不定就碰上了。”张米粒说。
“那我先走了,你再帮我好好想想平凡有没有可能去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万一耀扬联系你,我是说万一,你一定要问问他有没有跟平凡在一起,或者他知不知道平凡有可能去什么地方。”简亦平焦急地说。其实我明白,简亦平此趟来找米粒,最关键的就是说后面这一段话,只是,面对米粒,他一直难以启齿。
我靠在门口,可以想象得到他焦急的样子。和简亦平认识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很稳重,能让他焦急和紧张的仿佛都是与我有关的事情。
客厅里没有了声音之后,米粒敲了一下房门,示意我可以出来了,我神情黯然地走了出来。
“平凡,你看简亦平,真是急坏了,居然说什么耀扬要是联系我让我一定问问他你去了哪里。”米粒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都听见了。不好意思,我给你添麻烦了。”我由衷地说。
“说什么呢。但是,你也不能老这样躲着他吧。”张米粒忧心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想面对这一切。”我无奈地说。
“可是你这样下去,简亦平会急死的。我觉得你们还是得谈谈,你如果真不能接受你妈妈,我是说那个女人的话,简亦平也不会勉强你的。”张米粒劝说道。
“我现在已经不能确定简亦平是不是因为爱我才和我在一起的,至少,并不完全是。也许,从最初他接近我开始,就是为了替他母亲寻找我而已。”我悲哀地说道。
“你看你,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敢担保,简亦平是真心爱你的。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只是因为那个女人,你不愿意去承认而已。”张米粒说。
我看了看她,也没否定她的话,现在说这些,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和简亦平之间因为那个女人,再也不能回到以前了。然而米粒的话确实不无道理,这样一走了之也不是我胡平凡的风格,有些事情,痛快了结对大家都好。
“要不晚上我约他出来,你们两个人单独谈谈。”米粒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进一步劝解道。
我未置可否,她就当我答应了,开始计划见面事宜。
事情看起来似乎很滑稽,米粒现在成了我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米粒把我和简亦平见面的地点定在雕琢时光咖啡馆,在C城的边缘。当然,她没告诉简亦平说她找到了我,而是以给他提供能找到我的线索把他约出来的,简亦平当然是一口就答应了。这是我的意思,我怕那个女人会跟着过来,把事情又搅和得一团糟。
“平凡,一会儿我陪你过去。地方你知道吧,在二楼的百合包间。我在一楼靠门口的水仙包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