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还是来了。
“寐姬”如之前所言,是一间不折不扣的GAYBAR。里面的老板“娘”楚夜羽可说是这个圈子的奇葩——明明有三辈子不愁吃穿的家产,却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放弃了安逸乐道的生活,顶下了一间经营不下去的店面,甚至自得其乐地进修了一套调酒的功夫,前阵子拿到的甲级技术执照,正放大展示在“寐姬”门口的布告栏上。
张膺麒不很清楚“寐姬”开了多久,听说原来是一间装潢俗气的舞厅,楚夜羽接下之后,便改装成现在的这个模样。这里自然不脱俗的风格受到圈内人士的好评,楚夜羽亦大方地欢迎所有朋友的加入——只要年满十八岁,不嗑药、不摇头,他一概接受。这里偶尔会举办一些简单的活动,楚夜羽乐得在其中穿梭来去,红线到处乱乱牵,把每个人都牵成了一块儿……每回活动结束,“寐姬”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大家庭,大家都是家庭中的一份子,互相包容、互相关怀。也许,这就是在此起彼落的夜世界,“寐姬”能够一起屹立不摇的原因吧?在经济节节败落的现在,瞧“寐姬”的营业额仍然居高不下,大致上便可以了解它有多么受人欢迎了。
“来,你的「蓝鸟」。”
“谢了。”
小巧的鸡尾酒杯里面,盛着清蓝色的液体,微微反射着吧台昏暗的光。
张膺麒兴味地引着光观察酒色的转换,颇自得其乐地笑了。
“我每次都在想……怎么有酒的颜色这么漂亮?不知道用了什么色素……”
楚夜羽黛眉轻扬。“主要是琴酒、白柑橘香甜酒、安格式苦精,有颜色是因为加了蓝柑橘糖浆。”他简单解释。
“喔……”其实知不知道并没有差别,他也不会无聊到自己调酒。张膺麒啜了一口,随即苦着一张脸,难以忍受地:“怎么这么甜?”以前喝的明明没有这么……
嗯,甜到喉咙都发干了。
“我以为你需要。”楚夜羽唇角迷人地荡开一抹弧度。“……我还以为你喝不出来呢。”
“我怎么可能喝不出来!”他有味觉的好不好!张膺麒敬谢不敏地推开酒杯,眉头揽得死紧。“我不喝了。”甜到这种地步,有谁喝得下去啊?楚夜羽不置可否,拈起杯子往流理台一倒,蓝色的酒液顿时消失在水槽之中。
他转身倒了一杯柠檬水给张膺麒洗洗嘴,不否认自己是故意的。
瞧瞧附近的客人有没有什么需要,楚夜羽托起下颚坐在张膺麒面前,煞有其事地端详他喝水的脸。'吸引力'
“你干嘛?”那是什么诡异的眼神?“没有,只是看看你。”看看他的脸是不是和脑子一样蠢、一样呆。
张膺麒眼珠不解地转了转,立即得意地满面堆笑。“该不会……你也逃不过我的魅力,被我「煞」到了吧?”
唉,可惜喔,楚夜羽绝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小笨蛋。”又想到哪里去了?楚夜羽不吝送他一记卫生眼。“我已经有一个「非君不嫁」的亲亲爱人了,少污蔑我的眼光。”
他才不想自讨苦吃呢!
少污蔑你的眼光?“哼哼哼。”张膺麒冷笑三声,瞅著他浓过度而显得老气横秋的脸,不怀好意地窃笑。“听说……你第三次求婚被拒?”
楚夜羽闻言一楞。
事实上,在“寐姬”里面是没有秘密的――八卦绝不是女人的专利,一群男人聚在一起也是可以很八卦的。
这群家伙,八成是吃饱了没事干。
“你也知道了?”楚夜羽咕哝。
“当然,这么有趣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张膺麒眯起带笑的眼睛。“说起谢芸芝……她有一个你这样的『男朋友』已经很命苦了,偏偏你又笨得……”可以去撞墙。他摇摇头,仔细地睐过楚夜羽,又是一阵叹息。
不晓得楚夜羽底子的人,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风化绝代的大美女。
感觉……大概像是舒琪之类的,一张艳丽无双的瓜子脸衬著一头大大的波浪卷,十足十的风情万种、妩媚撩人。
总是以一身黑色劲装出现的楚夜羽不只名字很变态,甚至他的个性和装扮……亦是相当异于常人。
他喜爱浓妆艳抹,常常把自己弄得像是家年华会的舞娘,说起话来更是嗲声嗲气、怪腔怪调。最好笑的是,他仅仅是为了“兴趣”二字扮著女人的模样,和什么Sissy、性别倒错者一点关系也没有,性向自然不言而明――喜欢女人胜于男人。
简直是神经病……张膺麒想著。
一开始见得楚夜羽的时候,张膺麒亦是大眼睛地认为“他”是女人,并且是个同性恋者。
“谢芸芝真是辛苦……”他不禁喃喃。
楚夜羽和她认识了五年、交往了三年,两个人无论个性抑或长相皆然不合,相偕出现就是气质佳人与狂野美女的搭配。近几年,谢芸芝似乎懒得多解释自己的性向了,在这个圈子打滚了太久太久,加上楚夜羽的出现使得面对各方环肥燕瘦的追求,谢芸芝甚至无法开始拒绝:“我不爱女人。”说有多可怜便有多可怜。
恁是性向这种东西没有所谓的正常和异常,但每个人对爱情的选择有所不同,异性恋同性恋,有的人就是不能爱同性,反之,有的人偏偏就是爱同性……有些事情,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真正的现实。
一如谢芸芝,一如……林荫。
“Hay,怎么了?”变脸变得这么快?刚刚不是还在笑他的吗?张膺麒一怔,从飘远的思绪慢慢回过神来。
为什么……他又想到了这里?明明是不愿意再想下去,才到“寐姬”透透气,可是……他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横行的思绪。
他摆摆手。“不说不说了。”话锋一转,张膺麒曲起食指敲敲桌子,眼底染上了惯然的轻叹。“如何?最近有没有什么「好货色」?”
好货色?敢情他这里是妓院不成!“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楚夜羽尖声嗔然。
“酒吧。”喝酒把人的地方。
楚夜羽不甚愉快地瞠他一眼。“想要找对象自己想办法,我相信你有的是能力。”性能力。
哼,小器鬼。“真是承蒙你看得起。”张膺麒皮笑肉不笑。
“不、客、气。”楚夜羽扬开一抹大大的笑弧,笑得既好诈又卑鄙。
“呃……你笑起来怪吓人的。”
什么!“你不知道我这是充满魅力的笑容吗?”双手食指戳戳脸颊,楚夜羽装可爱装得……
很可怕。
张膺麒浑身一震,鸡皮疙瘩排排站。
“我说……膺麒啊,你自己瞧瞧你自己,摆著一副「性」致缺缺的模样,找什么对象?乾脆早点回家早点睡觉,明天比较有精神啦。”他这绝对是良心的建议,张膺麒方才进来的时候精神涣散得好似联考失利得学生,眼前几个外表看来还不错得男人冲他招手他连睬都不睬哩。
“……我不要回家。”
“奇怪,好端端地闹什么别扭?”以前没意思得时候待一下就回去了,毕竟“金窝银窝仍不如自己的狗窝”。不回家,难道在这里窝到天荒地老不成?呃……他可不可以不要?
“我不是闹别扭……”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楚夜羽摊摊手,俐落一问:“那,你这是干什么?”
要死不活地“黏”在冷冷的吧台上,说要找“对象”,又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请他回家睡觉却摆出那种赖定这里的态度……奇怪,真的很奇怪。
受不了张膺麒的诡谲,楚夜羽索性问白了:“你是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哪来的刺激?”他不解。
中午的时候他及时赶上午休结束,顺利逃过一场耳边磨难和视觉暴力。一直到下班之前也没有什么人打扰他,简直可以说是平安又顺利的一天。
除了午餐时间的……“意外”。
“膺麒,别装了。”楚夜羽好气又好笑。“你现在……我不是开玩笑――真的很像情场失意的人,你知道吗?”
保证不是他乱说,凭他“寐姬”开张以来所见的人、事、物,要评断出一个人是不是失恋、需不需要安慰,他的经验丰富得很!
张膺麒失笑地翻翻眼皮,怀疑楚夜羽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坏掉了。
一个与恋爱无关的人,哪来的“失恋”可言?他不晓得爱情是什么形式,可他很清楚那是一个麻烦至极的东西,尤其在他们这种毫无保障的关系之下,衍生出来的复杂问题,使一向身为懒人族族长的张膺麒敬而远之。凡事付诸了太多感情,一切都会变得很复杂,而他……最讨厌复杂。
说得简单就是懒,说得坦白一些……就是消极。
张膺麒对“情”一字的消极态度,让所有认识他的人不得不为之叹息。
毕竟这是他的选择,旁人并没有置喙的余地。顶多一些好管闲事的人,遇见了免不了说上一两句,不过也仅仅是点到为止。
“算了。”痴儿啊痴儿……楚夜羽无奈地耸耸肩,最后乾脆随他去了。“你要待著就待著,想回家就回家,反正我们也不缺你一个位置。”
他哭笑不得地说完,任著张膺麒一个人伤春悲秋,自己则转回吧台接受其他客人的点酒去也。
含糊地应了一声,张膺麒赏玩著眼前的高飞球杯,指尖轻轻滑过冰凉的杯缘,静视著指上的水珠,隐隐想起了……遗忘已久的,泪水的形状。
又是没人接。
他纳闷地皱了皱眉,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放下无人接听的话筒。
印象中这个时间张膺麒总是在家的……每次接通之后听到张膺麒的声音都以为是他回来了,转而却发现那只是答录机的声音,林荫的胸口不觉盈满了失落。这种烦扰的感觉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朱采韵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敏锐多了,他不晓得张膺麒曾与她提过自己的事情,因为他以为张膺麒并不是喜欢说闲事的人……林荫有些在意,中午朱采韵和张膺麒自然而然的举动令他失落不已,他和张膺麒之间……便无法这么坦然。
“唉……”
下午甄筱敏说他应该积极一点,说他不需要那么害怕……他不是害怕,却是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这样的关系。
他苦笑渐生。
“大哥,你睡了吗?”
门外传来敲门声,林荫一楞,放下自己怏怏不乐的情绪,回答:“还没。”
得到答覆,对方推门而入。
“怎么了?”林荫漾起了浅浅的笑,问著眼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弟弟。
林蘅挑了一处坐下,一张清秀乾净的面庞找不到丝毫的表情波动。
“二嫂找你去相亲?”不拐弯抹角,林蘅一开口即切入重点。
林荫乾笑,他这个三弟还是这么直接俐落啊……“是啊。”
林蘅细致的眉一颤,随即恢复原状。“二嫂不知道?”
“……”
预想之内的情形,林蘅连惊讶也没有。早知道大哥的为人如何了,不是吗?他的表情很平静。“二哥很难过。”
“荃?”为什么?“他不想骗二嫂。”
林荫霎时一呆。
“他若知道了,一定会打电话来与你道歉的。”
“我想……也是。”
依林荃的个性,得知自己的太太添了别人麻烦――虽然林荫不觉得,哪有不亲自登门谢罪的道理?偏偏他忽略了这一点……
“怎么办?”林蘅问。
“我也不知道……”林荫垂下头,以躲避自己弟弟敏锐的目光。
林蘅明白他在逃避,却没有戳破。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沉默一会儿,林蘅淡淡地开口说:“我最近在想全世界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三弟了吧……”就是太清楚他的个性,林蘅才会一直放不下他,害怕他又做出什么后悔莫及的决定,不忘记稍稍提醒他一下……唉,做哥哥的却老是要弟弟担心,他真是不长进啊。
他不由苦笑。
林荫默默凝著窗口,天色浓重,是很难得的伸手不见五指。
台北市的天空老是散著诡异的橘光,这样的夜晚,该是一个看星星的好日子吧?乍然问,林荫有一种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幢水泥大厦,投奔窗外那一片无边里黑暗的冲动……
“今晚,如何?”
“OK,到你那里去。”
两句话,成交。
张膺麒从黏了许久的高脚椅起身,跟著前来搭讪的年轻男子相偕离开。
至于去哪里、做什么,就不是旁观者可以管的事了。
楚夜羽吁出一口气。他这个做朋友的最多也只能出言相劝一下,听不听就是张膺麒自己的选择了。他老是担心他……这个不肯承认自己的家伙。本来以为在一次一次无情的欢爱之中,他能够自己找到答案,结果……想来是他把张膺麒估得太高了。
到“寐姬”寻求一夜快慰的人不只张膺麒一个,偏生他是楚夜羽见过最好笑的――他连自己为什么要和人交换体液的理由都不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有那个理由而已――他盼望一种被人紧紧拥抱的感觉。
紧得永远也放不开的那种……他喜欢拥抱胜于一切,而他也仅是想要拥抱而已,至于拥抱之后的行动就是附加的,有没有其实没什么差别。
他不懂自己为何这么想要别人的体温,偶尔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那样的拥抱往往觉得肩头一阵空虚,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灌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苦闷得浑身几欲疼痛不已。
单单为了一个拥抱,他寻求愿意给他拥抱的人,然后和他们做爱。
他的脸生得好看,无论怎么样也不缺人给他抱。张膺麒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他不用楚楚可怜地等待别人的施舍,他想要,就自己去找。用完了之后便丢在脑后,想要的时候再寻找另外的替代品。
周而复始,像是一个无解的轮回。
楚夜羽无语了。他一直相信张膺麒需要一份感情,不一定要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平淡到像白开水一样,却永远也喝不腻的爱情才适合他……偏偏这样的爱情特别难找。这个世界太绝望了,尤其是他们的圈子,受到外面的伤害还嫌不够,同一个世界的人也要继续伤害彼此……
现实的压力让他们急欲寻觅一个足以依靠的地方,纵然最后的下场也许是伤痕累累的。'吸引力'
替自己调了一杯马丁尼,不甜苦艾酒的甘苦漫上了舌尖,混合著琴酒的淡淡芳香。
楚夜羽品味著琴酒的后劲,酣然闭上眼睛。
至少,他庆幸自己在这个复杂的人间,找到了那唯一的伴侣。
第五章
张膺麒的名字很难写。
不算姓,光是名字的笔划便有四十划之多,甚至很容易写错――像是“膺”写成“应”之类的。在电脑尚未普及的时候,他每填一张考卷便恨死了自己的名字,尤其在缮写个人资料的时候,更是恨得牙关发痒,每次都发誓一旦年满十八岁,他就要去户政事务所换一个简单好写的名字。
像是张二!不是开玩笑,他确实这么想过。
后来……一直到他即将满三十岁的现在,他的名字依然好好地印在身份证上,没有变成张二,亦没有变成张二一。脱离了学生时代凡事都要靠笔吃饭的日子,他的名字笔划多寡已不再是他的困扰。
而这个笔划多得令人咋舌的名字,在他十八岁的那一年,化成了他与至亲之间最后的一道联系。
那时候,他才刚考上大学不久,准备搬到学校的宿舍去。爸妈大概是觉得责任已了,于是毅然辞了工作,莫名其妙跑到捞什子的国家,开始过他们的两人生活――诡异的是,张膺麒还是在他们离开台湾之后,才晓得这件事。
大约过了半年,他们在义大利飞往美国纽约的途中,不行罹难而死。
飞机沉入茫茫大海,连遗体什么的都没有捞著,更引人奇思的是,等张膺麒接到这个消息,却已是事发之后的三个月了。
由此可见,他们的亲子关系……确实不怎么样。
张膺麒的父母感情之好,绝对是现代夫妻的最佳楷模――这是所有认识他们的人所予最中肯的评论。张膺麒亦可以用数不尽的好来形容他们的夫妻关系,却找不到任何字去形容他们的……亲子关系。
假如有的话,八成是“无”吧?人是极端麻烦的动物,无论太差或太好,终究是不好。张膺麒的家庭即是一例。
他的双亲太相爱,相爱到不需要他这个儿子的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