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当然,拙劣的谎言。不过同事们离开之后,我真的头痛了,还不是偏头痛,整个脑袋都痛。 华林非常不情愿洗碗。他装模作样看书(似乎看书是高于一切的功课)。我只好直接指出家里是如此脏乱差。他说:“他们是你的同事,不是我的。是你在宴请你的同事。你应该对此负责。”把他这话一听,我的脑袋更加疼痛了。
然而,当初,我怎么能够未卜先知呢?我被囚禁在单身宿舍,怎么知道一场巨大的社会变化(一头潜伏的野兽),已经悄然来到了我的身后呢?那时刻,爱情是我的一切。激烈而复杂的爱情保卫战,打得我昏头转向。
我是谁?不过是一个编戏的小小创作员,我无法突破自己的思维局限,我狂热地陷入了女主角的痴情里,把自己的苦难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正是万劫不复!因为女人的青春是不可再生的!)。
后来,当我从叶爱红嘴里套出实情,当我知道华林被他们逮捕,判刑,坐牢,离婚,那女人得意洋洋,把家里的财产洗劫一空。我怒不可遏了。我在深夜里撬开了房间窗户的铁栅栏(白天偷的工具),翻窗出去。冒着早春的大雪,跑啊跑啊!我跑过了阅马场,跑过了长江大桥,一直跑到汉口华林的住处。
一个浑身是雪的姑娘,就这样,忽然站在了华林面前。因破坏军婚的罪名被拘役了三个月的华林,光头(在监狱被剃掉了长发。),凹眼(瘦得变形了),披件军大衣,钢骨铮铮,傲然挺立,在他身后,是茫茫荒原(一个家徒四壁的空房子,只有一张行军床。)。
华林只剩下了爱情。我也同样。
“叶紫,你的降临,就是爱情的胜利。爱是战无不胜的!”华林单腿跪下,说:“嫁给我好吗?”
“好的!”我答应了。我泪如雨下,扶起他来。
我们紧紧相拥。大雪纷飞。大雪纷飞。
就在这个深夜,没有婚纱、没有喜庆锣鼓和鞭炮,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没有欢天喜地的婚宴、没有洞房花烛乃至一张必须的双人床。物质的一切统统没有,纯洁得一贫如洗。在这样的一贫如洗之夜,我郑重地嫁给了华林。
华林倒了两杯开水(其中一只还是刷牙杯子),我们以水代酒,遥拜天地,互相祝福,山盟海誓。我们坚信:所有的打击和咒骂,在我们伟大的爱情面前都是自取其辱,我们,这对患难夫妻,必将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我这一段长达13年的婚姻,就此开始。
一般说来,结婚是男人的成人仪式,我敢打赌在我们的结婚的时候,华林没有这种感觉(他是再婚。而且,在这种罕见的悲壮的新婚之夜,他却立刻就依偎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而我,一个27岁的女人,久久不能入眠。我像母亲一样,怀抱着自己的男人,不担心再有人闯入捉奸——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感里,在男人香甜的呼噜声中,大睁着眼睛,负责地打量着这个18平米的空房间,设想在哪儿摆放大衣柜,在那儿摆放书桌和床,窗帘应该是怎样的颜色和风格。我要让华林大吃一惊:原来他娶了一个多么能干的媳妇!原来他的坐牢是值得的!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我浑身充满了成人的力气,脑子里充满了成熟的想法。小女孩大姑娘那些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情绪,已然是我过去的岁月。我将在这里,在一张白纸的18平米房间,在一无所有的男人身上,吃苦耐劳,建设家园,活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瞧瞧!
于是,我清楚的记得,当晨曦在窗口的冰棱上钻石一般闪光的时候,我醒了。大雪初霁,室内亮堂堂的。新郎还在沉睡。新娘子悄悄起床了。
我憋着足足的劲头,开始了崭新的家庭生活。我来到公共的大厨房,向惊讶的女邻居请教哪一套厨房家伙是我们家的。我升起了煤球炉子,烧上了热水。我打扫了灶台和小小的橱柜。用洁净的钢精锅,跑到大街上买来热干面和油条(用我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我把新鲜的热干面和油条,用小餐桌,摆在新郎的床边,还有热气腾腾的两杯开水,卧室里炉火熊熊,开水壶在吟唱,新娘子,尽管身穿旧衣服,却两腮红艳艳,容光焕发。
华林惊醒了,忽然坐起来,揉揉眼睛再看看,天啦!天啦!这该不是到了天堂吧?
华林用万分激动的亲吻和拥抱感谢我,夸奖我,颂扬我,甜言蜜语就像昨夜的漫天雪花,铺天盖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觉,从我心窝窝里流淌出来,醉倒了我身体的所有细胞。
《所以》 第三部分
《所以》 捍卫自己的爱情
喜筵还是如期举行。我们就在自己18平米的家里,摆开一张大大的圆形餐桌(找楼下餐馆借来的桌面),天花板上飘着几只红色氢气球。鸡鸭鱼肉各种菜肴,也是满满一桌(感谢改革开放,自由市场已经有足够的蔬菜。)。烟酒茶,也是备足了货的,尽管海着上。由于氢气球随便玩,嘉嘉高兴坏了。大姑大姑地叫,也赶着华林伯伯伯伯地叫,把华林叫得特别喜欢叶嘉嘉。于是,华林就让叶嘉嘉尽情糟践氢气球,爆炸声被我们当作喜庆的鞭炮声。直到大部分气球都玩破,剩下最后两支,华林留下来赠送给嘉嘉,让她带回家去。这场相当于喜筵的聚会,最开始有一阵短暂的冷场,随即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无限感慨。叶爱红认为华林是一个典型的影视界人士。她像所有年轻女孩一样,用彩色与梦幻的眼睛看待影视界。她向华林发出了许多幼稚可笑的询问,像怎么制造人工眼泪什么的,并且热诚希望如果有机会,请姐夫不要忘记,她也是会演戏的。何阿姨送给我一个红包(里头装着千元钞票!)。叶爱红的礼物是一只大大的绒毛娃娃。王汉仙把娃娃往床上一摆,同时念念有词,说“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迟到的承认毕竟是承认,迟到的祝福毕竟是祝福。我的家!我们的家!我深感满足并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们在公共厨房,并肩洗涤堆成小山的餐具。
“你高兴吗?”我问华林。
华林回答:“你高兴我就高兴。”
“我们还应该在你的家人面前闪亮登场一次吧?”
“我看就没有必要了吧。”
我很意外。喜筵固然是我们对自己幸福的证明,也是一个基本礼节啊。两人正式结婚了,总要把对方纳入自己的家族啊!不管婚前的情况是多么特殊,结婚总是意味着言归正传。噢,我明白了。
华林的家庭,与我们家的境况,惊人地相似。他的父母也是小干部出身(当然派头口气都是大干部的。),他们也富有强烈的道德感,反对儿子离婚,反对儿子的生活作风不检点。在他们的三个孩子中,华林也是最不受父母待见的一个。他们认为他从小就自私和吝啬。更加上我们在婚前的出格行为,我们也就更不受欢迎了。是的,不懂事的老人还真不少见。偏爱子女的老人也比比皆是(我太有体会了)。问题是:我们也是一个家庭了,就跟一个国家一样拥有主权。按说华林作为儿子,应该向他的父母,展示一下我们家庭,展示一下他的妻子。而一个规矩勤劳的好媳妇,其婆家应该给于她基本的尊重。这是人伦大道,也是普通常识(谁稀罕他父母的喜欢!尊重却是必不可少的)。
遗憾的是,华林似乎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已经离婚一次的成熟男人、才华横溢的导演、热烈追求爱情的白马王子,在这个重大的话题面前,脸上浮现着一种童蒙未开的混沌和阴沉。他似乎根本就不乐意明白。他也不乐意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明白。他懒得负责,懒到不惜让妻子永远背负丧权辱国之感——噢,我完全明白了!
这一次没有形成龃龉,伤痕却依然产生了。我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失去了表情,整天整夜都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
“我没有怎么啊。”
“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话?”
“我不要你说什么话。可你分明是在不高兴啊!”
“是吗?我不高兴吗?你居然发现我在不高兴吗?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怎么知道呢?”
“那我怎么知道呢?”
“叶紫!”
“嗯。”
“不要这样好吗?”
“不要怎样?”
那么,要我怎样呢?主权无小事,应该递交的国书就必须递交!男人应该懂得维护自己的家庭和女人。无形的匕首,悄然地划开,流血然后结疤。噢,我的婚姻航道里竟然布满暗礁。我的小船才刚刚启航呢。我得小心翼翼。我得小心翼翼。我不愿意触礁。我不愿意让人们看笑话(我的失败多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这场婚姻来之不易,来之不易!我得放下华林那臭不懂事的父母。我得让自己的婚姻小船风帆高张。我得证明爱情的存在。我得证明自己拥有了爱情。
重要的是现在,我得努力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
半夜里,我用假装的梦幻意识迷迷糊糊地,朝他转过了身体。又一次的和解达成。
事情就是这样了。婚姻之初,我无法拥有清醒的意识。好像刚刚打过架的人,呼吸急促,身体潮热,眼睛发亮,脑子乱哄哄。我只是从理论上认定自己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和自己的人格。就是这样,我一脚踏进的是一片婚姻泥沼。13年的时间,沼泽的淤泥,逐渐淹没我,直到没齐喉咙了,无法呼吸了,我才幡然猛醒。老天爷啊!
17
对于女人来说,婚姻的错误,是人生最严重的错误。尽管我终于从那团泥沼里拔脚出来,人的半辈子却已经过去了。任何时候,只要回首我那一段13年的婚姻,耳后都会袭来阵阵寒风。不过,我也要实事求是地说,我也从中学会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勤劳。节俭。洗衣。做饭。缝补衣裳。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立刻设法修理。克服厌烦情绪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先学会倾听再开口说话。说话要像上台阶一样,从最低调开始。把宁折不弯的处世格言改成宁弯不折并且牢牢记住。忍耐。装聋作哑。当机立断。等等。
《所以》 《玫瑰恨》的剧本
所以说,从这个角度,我也可以说这么一句话:感谢错误。以上美德,或者说以上已经被我认识到了的美德,无疑将会使一个女人受益终身。要不然,我还会是以前的那个女人。那个因为从小学习成绩好就自以为聪慧过人,因此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当然当然,站在一塌糊涂的废墟上,是很容易下结论的。至于今后,我是否比较地聪明起来了,生活是否可以比较地不一塌糊涂了,我并不敢妄下断言——瞧瞧,我至少学会了不说满话。
婚姻之初,一个家庭,开门就是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事情都需要钱。我们偏偏就是缺乏钱。按中国的传统习俗和社会风气来说,结婚并不是仅仅只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而是男女两方家庭的嫁娶。我们的婚姻,非同寻常,双方的父母,都恨不得死了我们两人才好,哪里还会替我们操办婚事呢。咳!不谈父母了。我们成人了。我们可以不依靠他们。我们自己马上就是父母了。只是再简陋的婚姻,也还是需要超常的花费,也依然开门就有七件事。
道理明摆着:我们要开始辛勤劳动了!
因此,《玫瑰恨》的剧本,我主动提出再进行一次大修改。局里领导都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了。真的?真的!为什么?因为我认真看了女主角的表演,发现不是她比沈亚红差,而是她有自己的表演特点,我愿意根据她的特点修改本子,让她的特点获得充分地发挥,这样说不定会出现一个更好的戏(含辛茹苦创作剧本,不就是为了它能够登上舞台吗?我过去为什么那么固执?那么偏激?世上的道理本来就是文无第一啊,没有唯一的演员,只有最合适的演员。)
成熟了!叶紫啊!你成熟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玫瑰恨》再度修改了之后,女主角再没有别扭的感觉了。感情戏的处理不仅更加到位,还深深加强了感染力(感谢苦难!)。演出获得成功。剧组开始频频进京,忙碌各种调演和汇演。北京的喜讯也频频传来。获了文化部的一个什么奖了。中央电视台录制节目了。好几个导演来洽谈了,他们想把它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叶紫赶快来北京吧。我提起包包就奔火车站,出差北京。
除了工资以外,我拿到奖金了,拿到出差补助和加班补贴了!
局里又把一个重大纪念题材交给我了,这可是有国家财政拨款的(我个人并不喜欢这种模式化的戏,但是我顺从地接下了任务。宁弯不折!宁弯不折!)。我又可以再次使用我那间饱经沧桑的单身宿舍了!如果需要加班加点,如果需要随时探讨和开会,我就可以居住在宿舍里。
不过,只要在武汉,我还是坚持每个晚上都回家!我是有丈夫的女人。我得照顾我的丈夫。
一个忙碌的身影!一个忙碌的女人!一个终于成熟起来的女创作员,局里人事干部通知我:你可以申报职称了。
用华林的话说:“我可没有你幸运。”
华林出狱之后,被单位下放到了车间。他不再有资格拍戏,而是每天要呆在车间,和许多工人在一起,负责维护电视台的机械运转部分。帆布工装,满手油污,粗俗的工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如果不是为了一份工资,不是为了这个家庭,华林肯定就离开单位了。他可以去广东,去海南,在特区开始新的事业。还不等我表示积极支持,华林自己就已经泄气了:其实谈何容易啊!他已经36岁了。不是20左右的毛头小伙子了。他已经不适应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了。也受不了看人眼色讨好卖乖的工作了。
他的十指,深深插进自己的长发里(头发又蓄起来了。),沉默。沉默。
这是华林最让我迷恋的姿态之一。看着他这模样,我心都碎了。可不都是因为遇见了我吗?要不他的第一部电视剧《沉浮》,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如果成功了,现在他就不会找不到投资人。只要有大笔的投资,华林同样可以出去拍戏(请长假。在医院弄一份乙型肝炎的诊断证明并不困难。)。一旦某个戏暴红,别说电视台会立刻把他调回影视部。许多有关单位都会来引进人才。噢,都怪我!
我要为他想办法!我要让他高兴!我要补偿他!我要让他的才能闪光!我要他再一次成为我神采飞扬的浪漫情人!
奖金拿到之后,我毫不犹豫给华林买了一件他心仪已久的牛皮夹克。穿上夹克,华林笑了。
利用工作上的接触,我特意奉承和巴结上了电视台“电视天天看”杂志社的主编。我为他介绍了他仰慕已久的我的女主角(我的少妇丰满妖娆,她也正好仰慕电视台。看看我在做什么!看看我在做什么!这不是拉皮条吗?噢,我的良知在疼痛!)。当然,我没有索取一点点经济方面的报酬。相反,第一顿饭是我买单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们这是在社交。我对朋友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把我丈夫调到杂志社去,而他的文学才能,绝对胜任工作。当然当然,我知道调动工作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在此我首先表示深深的谢意。来来来,满上满上,我敬你!这杯酒,我喝了!”
我乖巧的女主角立刻叫嚷起来:“啊呀,她可是从来不喝酒的!这敬意表示得海了!你可要真心帮忙哦!”
谢谢我的宝贝!这个戏的女主角一定是你(我的良知再次感到不舒服。)!
同时,我还在自己能够说得上话的大款们中,仔细搜寻了一遍,将那些有可能投资拍戏的老板,逐个约请出来,与电视台的朋友交个朋友吃个饭。我让华林装作我电视台的朋友。他则在饭局上极力煽动老板们的投资热情。
结果,这类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