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好友秀眉深锁,罗梦敛起袖子,为龙无双倒了一杯茶,柔声说道:「京城里向来平静,如今发生这种惨案,恐怕相爷这几日,会更加忙碌了。」
「那家伙什么时候不忙了?」龙无双没好气的说。
成亲至今,她也摸熟了公孙明德的作息。
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之外,像是就别无其他。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更衣入宫上早朝,接着忙于各类国事,直到深夜才回来。而就寝之前,他就埋首在大批公文里,仔仔细细的批阅,直到三更左右才熄灯。
她甚至要怀疑,工作不但是他的职责,其实也是他的个人兴趣。
「相爷这么忙,岂不是要冷落你了?」罗梦柔声问。
「这点无须你担心。」龙无双可不上当,故意装作没听见好友话里的笑意,迅速换了个话题。「倒是你自个儿啊,要有些心理准备。」
「怎么说?」
「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宋家的案子一日不破,你就甭想能像以往这般,随意出门了。」
罗梦敛眉一笑。「我会请爹爹加派人手,随身保护我的安全。」
龙无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视线望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思却飞到了那桩灭门血案上头。
京城是天子脚下,官丘︿防守自然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严格。从她有记忆以来,京城从来都是歌舞升平,从未有过这般骇人血案。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犯下这桩惊天动地的案子呢?
雪花不断的飘落。
血花也是。
宋家灭门血案发生至今,已过了十天。
十天之内,京城里又再度发生两起惨案。一是德恩坊的陈家,二是大明坊的李家。包括最先遇害的宋家,这三户皆是商贾之家,不但背景相同,就连犯人行凶的手法也雷同,每一户皆是暗夜被袭,全家皆灭,一个活口都不留。
这下子,京城里的富户商贾们,全成了惊弓之鸟,纷纷砸下重金,找来保镖护院,守着亲人跟家产,生怕下一个惨遭灭门的,就是自个儿家。
接连不断的灭门血案,让大街上冷清不少,而龙门客栈只做好酒好菜,收费自然较为高昂,能吃得起这些佳肴的,恰巧就是这些富商们。
如今,富商们全躲在家里,龙门客栈里的生意,自然是比往日差了许多,偌大的一楼大厅里,只剩下两、三桌客人。
而身为老板娘的龙无双,闲来无事,又恢复往日的悠闲,坐在特等席上,喝着好茶,再要大厨做了几道好菜,慢条斯理的品尝着。
生意不好,她倒是不介意。
反正,她从来都不缺钱花。
只是,那接二连三发生的灭门惨案,倒是引起她些许兴趣,还私下派人打听了些许消息。
她经营客栈多年,虽比不上严耀玉的眼线布满京城,但却也有自个儿的消息来源。
惨遭灭门的三户,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他们皆是城里的富户。
只不过,宋陈李三户,虽然都是商贾,但是做的生意却不尽相同,平日里也少有来往,住的地方更是相距甚远。
所以案发至今,刑部忙于追查,却找不出半点头绪,身为宰相的公孙明德,更是亲为表率,领着刑部的人,日夜不分的埋首查案,打从宋家案发那日,就没有回过家。
他会忙,她早有心理准备。虽然说,这几个夜里,她孤枕而眠时,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习惯,老是辗转难眠,翻了几个时辰,才不安稳的睡去。
喝着丫鬟递上来暖身的姜汤,龙无双微皱起眉。
哼,这可不是说,她喜欢、习惯有他在床上。只是毕竟入冬了,夜里寒意沁人,多个人在床上,也暖和些嘛——
她在心里头,替这几日的睡不安枕寻找借口。只是心里却是愈想愈是烦闷,像是心中空荡荡的,缺了些什么她说不上来的东西,眼前的好茶、好菜,突然间都变得毫无滋味。
「替我备妥轿子。」她搁下姜汤,吩咐身旁的银花。
「是。」银花乖巧的点头。「夫人是要回去了吗?」
她点了点头,心细手巧的银花,立刻取来暖裘,仔细替她披上,再用狐毛制的厚而软的暖手套,套住那双软若无骨的小手,免得她冻着。一切穿戴妥当后,她才缓步走下楼。
大街上细雪纷纷,铁索与轿子,早已在门外等着了。
龙无双坐上轿子,轿夫齐步前行,步履极稳,在雪地上留下笔直的脚印。她透过珠帘,看着外头的雪景。
玄武大街两旁,满是商店林立,茶行、酒楼、餐馆、卖衣裳的、卖金银饰品的,还有卖油的——
她眼角瞥见老王记油行,蓦地想起,她先前订的云南山桩花油,这会儿该是到货了。
山桩花油数量稀少,但用来酥煎饺子,能把饺子煎得外酥内香,比用其他种类的油来酥煎,滋味更胜一筹。
这么冷的天,吃酥煎饺子最是合宜了。
她伸手敲了敲轿子,轿夫训练有素,立刻停下脚步,静待她的吩咐。
「回头,到老王记油行去。」
轿夫哪敢怠慢,扛着轿子回头,直到老王记油行前,才小心翼翼的把轿子放下。
她一手抽出暖手套,掀起珠帘,铁索已经打了把伞,在轿外等着。
雪花仍在飘,再加上那几桩灭门惨案的关系,城里最大的油商,老王记的生意同样门可罗雀,不像以往那般挤满了人。
龙无双才走到油行门口,踏上台阶,一个男人就朝着她迎面走来。
她认得他。
这人不是油行的王老板,而是那个忙于办案的公孙明德!
十日不见,他照例沈着脸,仍是那副天下人都欠他钱的死样子。可她仍眼尖的看出,他因忙碌而削瘦不少,肯定是没好好用餐。
时间早过了晌午,他换下朝服,穿着那件灰蒙蒙的旧袍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刑部的人。
两人在油行门前,恰巧打了个照面,她停下脚步,张开小嘴。
「你——」
还没能「你」出个下文,那穿着灰袍的高大身影,就带着刑部的人,径自擦身而过,不但脚步未停,甚至没跟她打声招呼,就连点个头都没有。
她匆匆转身,盯着那灰蒙蒙的背影。
公孙明德没有回头,只是翻身上了马。整批人马,奔入纷纷细雪中,不一会儿就瞧不见了。
他看见她了。
她可以确定,他看见她了。
他明明就看见她了!
而这该死的棺材脸,竟然对她视而不见?!
油行里的师傅,瞧见了这一幕,连忙凑上前来,对着气僵了的龙无双,忐忑的挤出微笑。
「公孙夫人,相爷因公事繁忙,所以没时间跟您说话。」
「是啊是啊!」另一个人也凑上来说。
王老板也跟着开口了。
「啊,相爷也可能是没瞧见您。」
「是啊是啊是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都忙着打圆场,但说出来的话,却有如火上加油,让她更气更恼。
这下子好了,连旁人都瞧出,他压根儿是对她视而不见。
她捏紧粉拳,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想抢匹马冲上前去,追上那个家伙,重重的赏他一巴掌,严惩他的狂妄大胆!
有没有搞错?
虽然这场婚姻,两人都称不上乐意。但是,她毕竟是他已过门的妻,他明明瞧见了她,却脚下停也不停,匆匆而过,活像要赶去投胎似的。怎么,他当她是门柱,还是路人啊?
停下来跟她说句话、问候一下,会要他的命吗?
龙无双咬着唇瓣,俏丽的小脸上,气得一阵青、一阵白。
她可以接受,他整整十天未归,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三过家门而不入。但是,在路上遇见她,他却停都不停,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会不会太过分了?
该死的王八蛋!
好,你忙。你很忙是吧?
她望着公孙明德离去的方向,捏紧了拳,在心里下了决定。
那么,我也要去找些事情,来忙一忙了!
第十二章
夜深人静。
大雪停歇,但天际云层深厚,掩住天幕,也掩住了星月。
暗夜时分,公孙明德穿过回廊,回到自家府邸后方,那精致绝伦的楼阁。透过窗棂看去,屋内黑漆漆的一片,似乎是早已熄灯。
他脚步极轻,推门而入,正要回身关门时,整个人突然僵住。
不对劲!
屋内静得出奇,没有半点的声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公孙明德旋即转身,穿过花厅,直直走到床前,一把掀开绣帐。
绣帐之内,空无一人。
柔软的绣被,折迭得整整齐齐,床榻上只余两个鸳鸯枕。他伸出手,摸了摸床褥,发现床褥已冷。
公孙明德瞪着那张空荡荡的床,黑眸里熅着火。然后,他转身出门,生平以来头一次,在三更半夜打断仆人的睡眠,举手猛敲老管家的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停也不停的敲门声,立刻惊醒睡梦中的老管家。
「来了来了。」他匆匆应到,在黑暗中披上衣袍,才一打开门,就看到站在门外、脸色奇差的主子。「爷?你怎么来了?」他吓了一跳。
公孙明德的脸色,比夜色更阴沈。
「她人呢?」
「谁?」老管家一脸茫然。
「龙无双!」
「啊——喔——夫人吗?夫人在客栈里啊,爷您不知道吗?」老管家讶异极了,眼看主子脸色又是一沈,他连忙补充。「夫人说客栈里这几日生意忙,是您同意,让她留在客栈住的。」
他同意?!
他该死的没有同意过任何事情!
「她回客栈住有多久了?」他咬牙,冷声再问。
「五天了。」
公孙明德眼角抽搐着,紧绷着下颚,转身就走。
老管家在公孙家待了几十年,从没见过公孙明德发这么大的火。他心知事情不妙,急忙抓着衣裳,追了上去。
「爷,您要去哪?」
「去逮她回来!」他丢下这句话,眼里怒火跳燃,转身便离开了后院。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惨案,几乎是废寝忘食。但是在深夜时分,他总会抽空回府一趟。
每回夜归,龙无双总是早已就寝,他不想扰她清梦,再加上大批人马在门外候着,等着他再回刑部查案。他无法久留,就从未唤醒她,只回来换过衣裳,再瞧瞧她的睡靥,确定她安全无虞,才会返回刑部,继续追查案子。
谁知道,最近那些案子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他不过几天没回来,这任性的女人,竟谎报他已经同意,就跑回了那间鬼客栈!
那群绑架她的贼人,到现在都还未落网,近日京城里又命案连连,她是胆大包天,还是根本想找死?!
老管家气喘吁吁,在公孙明德身后,卖力的追着。
「爷,您别生气,夫人她——夫人她——」他很想说,夫人不是「故意」的,但是谎称夫婿同意,其实自作主张,搬回「娘家」去住,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无意」的啊!
老管家只得换了个说法,劝道。
「现在都已经快三更了,夫人肯定早已歇息。爷现在去客栈,恐怕是不太妥当——」
「不太妥当?」公孙明德停下脚步,眯眼重复这四个字,而后才又开口,语气凌厉得像是飕飕的冷箭。
「她在命案未破时,搬回那间鬼客栈,才叫不太妥当。府里至少离宫里近,附近还有御林军巡守,她那间龙门客栈里,除了那些鸡呜狗盗的小贼外,还有些什么?」
「呃——啊,对了对了,还有铁大侠在啊!」老管家提醒着。
什么大侠,那家伙根本就是个杀手!
公孙明德深吸一口气。
不过,不可否认的,只要有铁索一人,的确就抵得上一队保镳,有他保护龙无双,肯定是安全无虞。
公孙明德脸色铁青,在相府大门前停下脚步。
左方,是龙门客栈的方向;右方,则是刑部的方向。
他站在门口,考虑着,是不是要去把那个任性的女人,从睡梦里挖起来,再拖回家里来。
老管家还在极力相劝。
「爷,铁大侠武功高强,有他在,没人伤得了夫人的。」他小心翼翼,察看主子的脸色,还紧张的猛擦额上汗水。「要不,明儿个一早,我再去客栈里,把夫人请回来。」
天际,无数的雪花,再度飘落。
门外,吴汉以及刑部的人,仍骑在马上等着,双肩、头上,渐渐都被雪染了一层白。
公孙明德心中蒸腾的怒火,终于稍稍冷却下来。
血案尚未侦破,他没有那个该死的时间,可以跟龙无双浪费!
他一动也不动,瞪着龙门客栈的方向,额间隐冒青筋,声音倒是已恢复平日的冷淡。「孙叔,你早些回房休息吧!」
老管家松了一口气。
「是。等天一亮,我就去客栈,请夫人——」
「不必了。」
「啊?」
公孙明德翻身上马,拉住缰绳,临去时才抛下指示。「她要住客栈,就让她去住。」
语毕,他一扯缰绳,鞭策着胯下骏马,领着手下们,往刑部的方向飞驰而去。
老管家站在门前,对着主子远去的身影鞠了躬,然后拉紧衣衫,关上大门,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仍有余温的被窝,接着身子一躺、双眼一闭,继续跟周公下棋去了。
七天。
七天了!
龙无双在客栈里,气得猛跺脚。
打从她搬回龙门客栈,至今已经整整七天了。那该死的公孙明德,肯定早已发现,她撒了谎离开相爷府,而他竟然就这么搁着她,对她不闻不问!
原本以为,公孙明德发现她离家后,肯定会来接她。到时候,她再趁那个机会,把他在老王记油行前对她视若无睹的态度,好好挖苦一番。
结果,她等啊等、等啊等,没等到公孙明德出现,却等着了一队御林军!
御林军们个个全副武装,穿着铁甲战盔、手持长枪铁剑,个个神色警戒、如临大敌。把龙门客栈前三圈、后三圈,包围得密不透风。
这简直太过分了!
这些人拿刀拿枪,围在那儿。她还能做生意吗?
不知情的人,说不定还以为,客栈里头是另一个命案现场呢!
昨天下午,唐十九送酱到客栈来,瞧见这等阵仗,立刻哈哈大笑,差点连手里的酱都打翻了。今儿个,就连一早登门,要来找她喝茶的罗梦,瞧见这堵人墙,也忍俊不禁,掩袖轻笑着。
「无双,若不是你楼下那块龙门客栈的招牌还在,我肯定要以为,自个儿走错地方了。」
龙无双瞪了好友一眼。
「你以为我愿意啊?」
「既然不愿意,何不请皇上下令,让他们都撤了?」
「我有啊!但是皇甫仲左一句命案、右一句宰相说,还要我自个儿去跟公孙明德商量。商量?哼,商量个什么鬼啊!」龙无双愈说愈火,气得直拍桌。「真不知道,他当那皇上,是当真的,还是当假的,一点担当都没有。」
罗梦浅栈一笑,替好友倒了一杯好茶。
「好了好了,别气了。皇上跟相爷也是为你好,担心你会出事,才会派御林军过来。」她柔声细语的解释。「就像是爹爹怕我出事,才让沈总管陪着我。现在,京城里不平静,为求安全,总是得牺牲点。」
不提还好,一听见「沈总管」三个字,龙无双眼儿一瞟,瞧见杵在罗梦身后的沈飞鹰,不悦的轻哼一声。
「你家的沈总管,跟那个公孙贼相,根本就是换帖兄弟,我现在一看到他就有气!」
罗梦无奈的一笑,回首说道:「沈总管,我在冬织坊里,订了件银貂皮裘,可以麻烦你走一趟,去帮我取来吗?」
沈飞鹰还未开口,罗梦又继续说道:「您别担心,这儿有铁大哥在,楼下又有这么多御林军,那些贼人不会来这儿惹事的。」
「是。」沈飞鹰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罗梦眼里带笑,望向龙无双,调侃的问:「好了,这下你可顺眼了吧?」
龙无双举杯,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顺眼倒还好,只是,话用不着再憋着才是真的。」
「怎么,你方才还有话憋在心里吗?」罗梦有些讶异。
她记得,龙无双刚刚把相爷跟皇上全骂过一遍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需要憋着不说?
「当然,沈飞鹰跟公孙明德根本就是一挂的,我要做什么,若是让他知道了,肯定会传到公孙明德耳里。」
罗梦一听,兴趣倒来了。
「你想做什么?」
「查案。」
罗梦柳眉一挑。「妳要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