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讯开始,首先是许美娜的陈情。
在关律师的循循善诱下,美丽的女人清晰地表达了爱子之心,讲述了从前怎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以及对将来的计划,也出示华美的住宅照片和私立贵族学校的入学证,似乎是只要邵邦跟她到美国去,美好的前途便垂手可得。
眼看许美娜楚楚可怜的姿态好像已经尽得法官大人的同情,安泰和邵毓都不暗暗着急。
「许女士。」待关律师退回来,阮律师沉着脸上前盘问:「你刚刚说,你很爱你的孩子?」
许美娜急切地点头。
「那么,在去年x月x日,你把当时所住的房卖掉,而且没有征询过丈夫邵毓的意见,可有这么一回事?」
许美娜脸色一变,还没回答,关律师已经急不及待提出反对。
「这是许女士的私人物业买卖,我当事人的如何处个人理财务问题与此案无关。」关律师没有说谎,当年邵毓是以妻子的名义买下房子的,小公寓等于是完全属美娜所有。
法官也表示反对有效。
阮律师脸容更冷,转而问道:「许女士请你说出去年x月x日你去了什么地方,理由是什么。」阮律师冷笑。
「我……到了美国纽约,理由是为了参加当时举办的美国芭蕾舞团团员招募。」
「跳舞是你的理想?」
美娜犹豫地点头,补充道:「也是为了改变家里的经济,假如我能成为出色的芭蕾舞蹈员,孩子也可以过更好的生活。」
「呵,改善家里的经济,好伟大呢。不过远渡重洋去参加比赛所费不菲,既然家里经济不好,你那里来的钱。」
美娜面色一变,关律师连忙高叫反对。
「我收回我的问题。」阮律师反应飞快,转而问道:「许女士,你卖掉一家三口赖以容身的公寓,把所有款子带去美国追求理想,可有这样的事?你口口声声说爱儿子,但当时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失去容身之所,年幼的孩子和失业丈夫该怎么辨。而且你一去便大半年,这段时间音讯全无,把对孩子丢下后也不闻不问,全靠我当事人邵毓辛辛苦苦支撑下去,孩子才平安无事。所以,法官大人,我恳请阁下不要把孩子的抚养权判给自私自利,做事欠缺考虑的许女士。」
「不、不是的。」许美娜惨白着脸,情绪激动地分辨:「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啊,我根本不知道邵毓他失业。我本意只是开三个月小差,谁知道邵毓他会那么没用?而且邵毓父母的家就在本市,撑不住他大可以回家投靠。我、我、我本打算在美国站稳阵脚,就马上接儿子团聚,我由始至终也没打算放弃邦邦。」
「无论你本意是什么,事实就是放在眼前。你丢下孩子此举已经有亏身为母亲的本份。反观我当事人,他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幼儿,甚至曾经为了照顾孩子考虑放弃学业。」
「你这样说不公平!事情不是这样的!」尖叫,女人愤怒得美丽的脸也扭曲了,「你凭什么因为我缺席几个月而抹煞我的一切?你这女人知道什么!你知道这些年来我牺牲了多少吗?」
阮律师一阵失措,许美娜已经刺激过度而失控了,按道理关律师为了当事人利益,应该要求休庭,好阻止她继续胡说八道。但是没有,精明的律师只是冷眼旁观,嘴角噙着冷笑,任由女人继续发疯。
「由邦邦生下来,不,由我怀着邦邦开始,我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为了照顾邦邦放弃跳舞,牺牲了前途和成名机会,也放弃了学业,甚至不能出外工作。大好的青春就守着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一个没有前途的家。邵毓他付出过什么?除了照顾邦邦这几个月,他还做过什么?邦邦一向由我来照顾,无论是喂饭、洗澡、温习功课、教导孩子,所有的杂事都由我一手料理,邵毓甚至没有给邦邦换过一块尿布!凭什么邵毓跟我结婚之后,还可以继续追求自己的学业和事业。而我,我就只可以看着自己青春白白流逝。女人不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吗?邵毓不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我不想自己和孩子一辈子过着贫穷的生活,这想法难道是错的?我不甘心不可以吗?我那么努力,一个女人孤身去到那么远找寻机会,也是为了我和孩子的将来啊,这也是邵毓迫我的。这个自私的男人,他根本没有顾我的感受,他只希望我当他一辈子的免费女佣!」
说毕,法庭一片寂静,只剩下许美娜的啜泣声。
而席上的邵毓已经浑身发冷双手颤抖不已。他知道美娜讨厌他,但却没想到她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恨。某程度上,美娜对他的指责是属实的。他们本就不是由相爱而结合的夫妻,婚后也没法子培养出深厚感情。美娜是热情爱玩,需要呵护的女孩,而那时的邵毓,光是为了让一家人有饭吃,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欠缺沟通的二人距离越来越远,误会也越来越深。
「不要胡思乱想。」温暖的手伸过来,轻握邵毓抖震的手,「你我都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邵毓苦涩地笑。对美娜来说,事情就如她所说的一模一样啊。一个穷困的家,一个不解温柔的丈夫,自己对美娜,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
这时阮律师已经回过神来,继续执行职务。
「许女士,虽然你口口声声说爱孩子,但你爱的其实只有你自己,你着意的也只有你的前途和将来,而不是你口中所说,孩子的将来。」
「不是!」
「你一再强调只有经济情况好转,便把儿子接到身边,可是万一环境一直恶劣呢?你就把儿子丢给我当事人照顾?」
「不是啊!」美娜狂怒地吼:「就算没能成功考上芭蕾舞团,就算我潦倒街头,我也会努力回来邦邦身边。在我失去行动能力的日子,无论怎样痛苦,我都没有轻生,这全是因为我不舍得我儿!邦邦是我生存的支柱!」
关律师微皱眉头,阮律师却淡然笑了。
「不错,孩子是你目前生存的支柱。你千方百计争取抚养权,正是因为你需要孩子,而不是爱孩子。」转过身,呈上文件,阮律师冷酷地说:「这是从美国甘乃迪医院送来,许女士的身体报告,上面清楚说明,许女士的身体受过重伤,再次怀孕的机会极微。请法官大人下决定前慎重考虑双方争取抚养权的动机,动机会直接影响到监护人将来对待孩子态度。」
「不!不!不是!你不能冤枉我!我不是因为不能生才回来抢邦邦啊!我是真心爱护他的!」许美娜泪流满脸,歇斯底里,忽然身子一恍昏了过去。
法庭一阵骚动,美娜的情人慌张地挤上前,在经过邵毓身边时,男人威严的脸上露出极度的鄙夷和愤怒。
「卑鄙!」
安泰听见脸色一变,正要反唇相讥,但却遭到情人阻止。
「对不起。」邵毓低头。
「你为什么要道歉?」安泰气煞了,忍不住低吼道:「就准他们诬蔑你、诽谤你,我们连正当反击都不行吗?」
「安泰……不可以的。」邵毓的声音轻柔,神情说不出的温和。
安泰满腔怒火,但看着那文秀的脸也不禁化作怜惜,「我知道我把这消息告诉阮律师是有点那么不光明正大,可是……唉,就算是错,都是我一人的错,你何必把事情揽上身,还……」向敌人卑躬屈膝。最后的话为了顾住情人自尊,男人没有说出口。
邵毓只是淡淡地笑,「你做的跟我做的,还不是一样。难道到了这刻,我们还需要分彼此吗?」
终于二人相视一笑,两手紧紧握在一起。
◆◇◆
法庭回复平静后,法官大人宣召了劭毓。
文秀的男子心情紧张地讲述了在这段日子里,父子相依为命的经过,然后关律师上前提出质询。
「劭先生,请问你的职业。」
「呃……」劭毓一阵为难,好半响才嚅嗫道:「早前是会计师事务所的见习核数人员。」
「哦,那现在呢?」
「……三天前被解雇了,目前待业。」低头。
「嘿,无业,家中没有稳定入息。劭先生,请你告诉我,你打算怎生养育小孩。」关律师冷冷地笑,劭毓会丢掉饭碗,早在他意料之内。
「工作再找就会有啊!我一定会很努力工作,养大邦邦的。」劭毓大叫。
「劭先生你真有趣,现在经济不景气,失业人数众多,而你竟敢打包票说马上就找到工作。」单薄的唇噙着冷笑。
「可是、可是、可是早阵子我工作多年的公司也结业了,后来虽然不容易,但我还是找到工作把问题解决了不是吗?」劭毓急道。
「问题就是在这里了。」关律师摊摊手,「邵先生虽然很努力,但却经常处于失业状态,孩子长期处身如此不稳定,缺乏安全感的环境,还能健康成长么?」
「你……」男子咬着唇,知道自己上当了。
关律师一笑,继续说:「就当邵先生真的能再找到工作,那么在你工作的时候,谁负责照顾孩子。」
「我……一个朋友的父母。」
「朋友的父母?邵先生不能找到亲人照顾吗?例如孩子的爷爷或奶奶。」
邵毓摇头,低声说不。纵使安泰的父母待他有如亲儿,他们之间的感情比真正的家人更亲厚,但也无法在庭上说出来。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无论是经济还是时间,邵毓先生都没有能力负起照顾孩子的责任。」关律师露出温和的笑脸。
阮律师轻跳起来高叫反对对方妄下判决。
而邵毓也连忙叫道:「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美娜离开后,一直由我照顾邦邦啊,我也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啊,没出什么问题。」
「是么?」狡猾的律师呈上文件,「去年X月X日,邵邦曾经入院,请问理由是什么?」
邵毓张大嘴巴,半晌才不情愿地回答:「因为食物中毒。」
「为什么会食物中毒呢?」
「因为邦邦他不小心吃下花生米……邦邦对花生米过敏。」低声。
「孩子对什么食物过敏,身为父亲的你竟然不知。如此疏忽,还敢说能好好照顾孩子。」关律师冷笑。
「那是意外!是因为——」
不待他说完,精明的律师已经狠狠打断,「一次意外足以致命!不是没有孩子因为吃了不该吃食物引起过敏反应,而导致死亡的例子。」
邵毓哑了,看着脸目严肃的法官,差点没哭出来。
「真的只有这么一次,之后我再没犯同样的错,以后也不会犯了。」
对方的模样是很可怜,但身为律师,必须舍弃不必要的同情心。
「的确,有些事改进,有些问题可能不会再重复发生,但也有些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关律师和气地说:「接下来,我想问一个问题,希望邵毓先生能诚实回答。」
邵毓抬起眼睛,心中涌起不祥预感。
「邵先生,请问你的性向,你——是同性恋者吗?」男子地抛出杀手锏。
果然来了。邵毓一震,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抛向情人安泰。
早已焦急又心疼的男人连忙点头,暗示他不必顾虑自己。现在情况已经很恶劣了,要是再有一句说错,这场官司便输定。
看着情人义无反顾的眼神,邵毓情绪激动,不由得闭上眼睛阻止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安泰?为什么你这样好?无论什么时候,你也把我放在首位,为我吃尽受了委屈也毫无怨言。而我,我就只能带给你负担。
「邵先生请你回答。」关律师不耐烦地追问。阮律师看出不对头,连忙提出反对,可是对手却振振有词地表示监护人的品行严重影响幼儿成长,有确认的必要。
「申请人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法官严厉地作出决定。
邵毓一震,睁开眼睛,目光依次落在关律师、阮律师、美娜,还有最爱的人,安泰脸上。
对不起,安泰。
眼皮一,旋又再抬起,露出坚定的目光。
「我是同性恋者。」
这句清脆利落,掷地有声,震得法庭内一下子寂静无声。
阮律师简直狠不得扑上前掐死邵毓。
而安泰却掩住脸孔,分不出心情到底是喜是悲。爱人没有背弃他们的关系,但官司只怕输定了。
「你、你说……?」就下子连关律师也愕然了。在他预算中,邵毓应该疾口否认。而他就可以趁机拿出旁证,例如安泰和邵毓出双入对的照片,和他们邻居的证词。然后乘机指控男子说谎,尽情就人格和性向两方面作出评击,一举把打倒对方。
可是现在,邵毓居然坦诚了自己的同性恋者?!他不想赢得这官司了吗?
「咳,邵先生,你刚才承认了你是同性恋。」也许这样更有利吧,可胜得更轻松。
「是的。」邵毓沉重地答。他知道自己的任性让阮律师的努力付之流水,安泰之前的忍耐也白费了。可是,要他否定爱人,他实在做不出来,一个人要是连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敢承担,自己所爱都没勇气承认,那还有什么面活在世上。
「既然你是同性恋者,那么请问你与许美娜的夫妻关系是怎么样的?」精明的男子很快便回复常态,重新部署战略。
「呃……」邵毓听了,哑口无言。
阮律师也大为激动。邵毓虽不听话,但她也不愿他再被对方的律师羞辱。可是不待她跳出来反对,关律师便连珠炮发。
「邵先生,据我当事人许美娜的证词,你们婚后从没有性生活,是不是?你从来没尽过做丈夫的责任,一直对我的当事人施以长时期的精神虐待,所以才迫令她忍不住逃离你身边,我说得对吗?我的当事人,是整件事件中的受害人。」这样子,干脆把美娜犯下的错都推到邵毓身上了。
「我、我不知道。」邵毓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内心痛苦无比,「我没有故意伤害任何人,我不知道我曾经让美娜会那么难受。」
「够了,这种问题跟案件根本没关系!」震怒的阮律师张牙舞爪,像个母狮般咆哮道:「我当事人的性取向跟案件无关!法例并没禁止同性恋者生儿育女。」
「但法官大人作出裁定时,必需考虑到环境因素及监护人的特殊背境,可能对幼儿成长作出的种种影响。」关律师飞快反应。
二人针锋相对,法官明显偏向后者。
关律师露出胜利的笑容,侃侃道:「劭先生,你本人身为同性恋者,当然很明白被人歧视的滋味,你忍心连累孩子跟你一起遭人耻笑吗?」
「我……」劭毓瞠目结舌,遭人歧视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吗?为什么说得好是他的错了。
「作为同性恋者,你很可能再没有生育的机会,所以我很能理解这次官司对你的重要性。但你有没考虑过孩子跟着你后,将要面对的种种问题?例如长时期生活在压力和歧视的环境下,会对孩子的心智发育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会让他变得自卑?孤僻?愤世疾俗?又或者小孩会不会因为你而扭曲了对性的观念?小孩是一张白纸,他长成什么模样,全赖环境和成年人灌输他的观念。」
无视劭毓惨白的脸,男子恪守律师本份,狠狠问道:「劭先生,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问你,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家中都有爸爸妈妈,但他却有两个爸爸,你要怎样会回答?你要怎样向你的孩子解释你的向性取向?你要怎样说明爸爸爱男人不爱女人的异像?如果你的孩子因此在外面被人耻笑,你要怎样对他所受的委屈作出解释?这些问题你都没法解答是不是?那你打算怎么办?一辈子在自己的儿子面前隐瞒性向?」
男人说得兴起,忽然感到脑后生风,一只鞋子掷了过来。
「够了!不要再伤害他!」安泰脸皮涨成紫色,挥舞着拳头大叫。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只是相爱而已啊,为什么邵毓要因为爱他受这等羞辱,为什么他只能呆在这里看着,什么也做不到!「你说话都不用顾及别人感受啊?为了赢官司,律师就可以肆无忌惮出口伤人,暗中使用卑鄙手段吗?」
警卫一窝蜂上前阻止,要把安泰押出庭外。这时,温和尔雅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我会告诉我儿子,爱一个人没有错。」
庭上众人蓦地静下来,只听邵毓淡然,但坚定的说:「我不会向儿子隐瞒性向。我是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