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最呛周秀兰肺管子的话:
“郎朗跟你在一起呆着就没好!”
郎国任言语极少,轻意他不说什么。他们夫妻之间也很少交谈什么。关于郎朗的事情大多都是由他一个人拿大主意,他也不怎么和周秀兰商量。常常是他一个人把事情都定完了,才会通知周秀兰一声,更多的时候他也不吱声。而不爱吱声的他扔出这么一句话,就让妻子受不了了。
“你说怎么没好?你这人真怪,我的儿子跟我在一起怎么就没好?成年八辈子你们爷俩在外面把我一个人扔在家,好容易有机会跟儿子在一起了,你怎么看着就别扭呢?你们呆不了几天就又得走了,我和儿子说说话的时间都不让啊?”
“等郎朗成了大师以后,你们娘俩天天在一起都没问题,到了那时候,我就是死了都无所谓。”
“你少来那一套。什么大师不大师的,我想过人的日子。这是干什么,整天像冲锋打仗似的,哪有一天家里过得安生?谁家这么紧张,这哪还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呀!我宁愿不要什么大师我也要家庭生活。”周秀兰似乎有许多委曲此时都涌上来了。她越说越忿闷,气儿不打一处来,声调也越来越高了。郎国任任凭妻子数叨,还是那么平稳地端坐着。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其实,我懂得郎国任的意思,他是说,郎朗跟妈妈在一起时总爱撒娇总爱粘乎一点,这样就会分心,就得耽误一些练琴时间。其实,他们母子总共呆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而这种粘乎的时候则更少。但是,郎国任对儿子的要求够苛刻了,就是一丁点的时间他也不许浪费。尤其他怕儿子被一时的高兴冲昏头脑,骄傲起来,所以,他总是在每次之后,都及时敲打儿子。他更怕妻子的溺爱削弱了儿子的奋斗意志。按说,这是作为严父对儿子的权利,而且实际上正是因为作父亲的这种严厉才使得郎朗得以成功。然而,他连火车上母子之间短暂的亲昵都不允许,这未免太不近情理了吧?
于是,一场夫妻之间真正的冲突就在火车上展开了。一个要过普通人的家庭生活,一个要不惜一切代价地要让儿子成为大师,他们同样都在作出牺牲,都是为了儿子。如果不是这种夫妻之间的双重牺牲作为代价,他们的儿子也不大可能会有今天的出息。毕竟他们也是普通人,毕竟她是个女人,她渴望家庭渴望温情渴望与儿子亲亲热热这是属于她的权利。她是合乎常情的,她的要求一点也不过份。然而,他不允许!他的性格这几年被磨砺得更加坚毅更加执拗。他说出的话有几份苍凉。但是,他抱定了要把儿子培养成大师的目的,为此,他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感。
夫妻之间的矛盾主要来自儿子。夫妻之间的统一与和谐也是来自于儿子。他们在对待儿子的培养上不能一点差异没有,但是,他们都是那种为了儿子的成功完全可以抛弃一切的父母。或许他们为此牺牲得太多了,他们一旦引发起来就很难控制了。周秀兰毕竟是位情感脆弱的女人,她觉得自己太委曲了,一气之下,她离开座位跑到车厢连接处去一个人默默地瞅着车窗外流泪。
被夹在他们之间,我很难为情。我觉得他们各有各的道理,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这时候,我想到了许多中国的父母都是因为孩子学琴没有出息而争吵打架,他们有多羡慕像郎朗父母这样的成功者啊!他们哪里会想到即便是孩子成功了,作为父母的也还是烦恼与忧愁多于欢喜呢?
列车在始终如一地前行着。周秀兰的眼泪一直在面颊上流淌着。我过去劝她,她向我哭诉着她的全部委曲。我任她哭诉着,我知道她哭出来就会心情好一些的。果然,她哭够了,抱怨够了,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其实,她的情绪能够得以很快平静下来,还是因为她的宝贝儿子的劝导。儿子在劝说妈妈上看来很有经验。他跟妈妈说都怪他爸,并且说他爸有病。而他当着他爸的面,他又会说什么呢?郎朗从小就没少经历过这种场面。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或者说他的聪明也是从这种环境中锻炼出来的。他还不到4 岁时,父母之间就暴发了一场让他惊心动魄的战争。起因是父亲看了整整一天世界杯足球赛没有出去买菜。战争暴发起来时,郎朗在愤怒的父母之间拉架,他的小小的脚丫被父亲踩痛了。他揪着父亲哭嚎着让父亲给他赔脚。他哄妈妈说,他要替妈妈报仇,让破爸爸赔脚;可是,当他跟爸爸单独在一起时,爸爸心疼地要看看他被踩坏的小脚丫时,他居然哄爸爸说,不疼,一点都不疼。最后,他感动了爸爸,也感动了妈妈。
自从郎朗弹琴以来,这个家庭发生过多少矛盾?每当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时,都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一句话平息了战争,就是再激烈的战争,只要郎朗一句话就能得以平息。他总是说,你们都是为了我,你们别吵了,我好好弹给你们看!于是,他埋下头,极其卖力气地弹起来。这时候,郎国任一见儿子弹得这么卖力气,就是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周秀兰呢?看到儿子这么懂事,还有什么委曲不能忍下来的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他们俩口子的吵架促进了郎朗的弹琴。每吵一次,郎朗的弹琴就提高一步。每吵一次架,郎朗就把劲儿憋得足足的,他一定要拼命弹琴,弹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让父母看着高兴,只要他们高兴就不会再吵架了!
郎朗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很懂他的妈妈。但是,他能真正懂得他的爸爸吗?如果说他的妈妈是个很容易懂的人,那么,他的爸爸可就不那么容易让人懂了。他不像她那么直爽也不像她那么感情外露,他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地藏起来了,他不愿让别人走近他,了解他,他甚至不愿让人采访。即便他接受了采访,也是不善于表达的。他会把一件非常精彩的事情简化得让你听来索然无味。在他们一家三口人当中,应该说我与他接触得最多,交谈得也最多,我觉得他不仅创造了郎朗的神话,他自己本身也是个谜。
第四节 听郎朗弹琴
跟郎朗在一起是件愉快的事情,而听他弹琴更是一种享受。他特别愿意练琴时,有人守在身边,他可以边弹边与你聊天,这样一点也没有练琴的枯燥与寂寞。1997年,从春到夏,郎朗在沈阳度过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我经常去听他弹琴,可以算得上他忠实的听众。我曾随手记下几则日记:
1997年6 月24日
今天沈阳高温,一点风没有。郎朗光着个大膀子,丝绸绿裤衩,从凳子上往起站时,屁股蛋子粘着两圈汗湿。郎朗在练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像他这个年纪能弹这首协奏曲的,在全世界也是少有的。家里那台质地不太好的电视正在放阿格里奇弹琴录相,这位阿根廷的神奇女人弹琴有着男性的力度和男性的疯狂。郎朗对着电视,与她比赛速度。比了一阵子,就像个淘气的孩子回到桌前开始静心写作业了。
郎朗把“拉三”弹得很灿烂。手指在琴键上铺出一片欢呼跳跃。不断地推波助澜,像魅力无穷的水面总有令人回味的涟漪。
越难的曲子,越难弹出层次,越强的声音,越不一定要玩命去弹。就像歌唱家拔出最高音时,不需声嘶力竭一样。郎朗很注意用巧劲。
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与柴柯夫斯基的协奏曲有相似之处。都是很典型地体现出俄罗斯民族的东西。味道极醇,极浓郁。我极喜欢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那展延豪放的结构与气派永远给我以辽阔超迈的激情。“拉二”的宏伟构筑与“柴一”的非常相象,尤其阿格里奇弹奏的“柴一”每次听都令我激动不已。这两首协奏曲都带有着极强的歌唱性。郎朗在弹拉三时,也不停地歌唱。那是一种豪迈奔放的歌唱。弹到第二乐章的最后一节时,我觉得宗教气氛特浓,有种神秘的回荡充满空间。
当然,有些地方在处理上也要求冷静。弹这种大曲子热要热到份上,冷也要冷得恰到好处。
1997年6 月27日
今天郎朗穿一身新装,条格图案的短衫,西服短裤,很灿烂。这是妈妈去五爱市场给儿子精心挑选的。郎朗稍一打扮,小伙子就可以用“帅呆”一词。郎国任拎着一个大包,大包死沉,里面装满了谱子。他们爷俩像上班一样,一前一后到辽歌排练厅去弹琴。那里有一台三角钢琴,郎朗去那里练琴非常高兴。实际上这是一个小小的音乐厅。大约有十排座位。我刚要坐到第四排,郎朗告诉我别坐第四排,坐别的排。他忌讳4 这个数字。
郎国任坐在最后一排,我坐在第五排。音乐厅只我们三人。
郎朗弹的是德彪西的《版画》。
德彪西也是出生于清贫人家——离巴黎不远的圣日尔曼。 昂。 莱一家小瓷器店。也是从小就显露出音乐天才。德彪西与莫奈是好朋友,可见德彪西音乐中的画该有怎样的诗意了。莫奈说过:“一幅画的主要人物就是光”。这在德彪西音乐的画面中,随处可见。
郎朗弹的《版画》实际上就是有着这种诗画意境。尤其是第三首《雨中花园》,德彪西充分发挥了和声和色彩的作用,表现了天色由阴郁而转变为大放光明的色彩转换过程,非常生动鲜活。它不是一幅“雨中花园”的静止画面,而是有着丰富的色调变化。这种变化的魅力越往后边越强烈,而郎朗以极富光泽的触键准确托出了作品的意境——在E 大调上结束时,被雨水冲洗过的花园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美丽。
其实,《版画》这三首作于1903年,三首分别展示了世界东方、西班牙和法国色调各异的画面。共同的特点是音乐在时间流动的过程中,给人以不同的印象和突出画面的光与色的不断变化,这种印象派特有的意境,是德彪西作品的重要特征。我喜欢郎朗弹的第一首《塔》。也许是因为这个“塔”是我们东方的佛塔,距我们更接近一些,所以听来更觉得亲切。据载,德彪西是在一次巴黎国际博览会上听了爪哇的佳美兰乐队演奏后,促使他创作了这首模拟东方情调的作品,从中可看到不少东方音乐的风格和发展手法对他的影响。傅聪弹德彪西的音乐可以凭借他的丰厚的文化底蕴,他对美术的那种深刻理解,而郎朗弹德彪西靠什么?他对于莫奈梵高还有印象派肯定所知甚少,所以,他不可能靠文化来弹,只能靠感觉。郎朗的感觉好极了。他的天份正体现在这里。
郎朗弹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很火热。有种超级狂热成份。一上手就狂热,躁烈,疾驰奔腾。进入平静时,犹如狂奔的烈马突然面临一泓清泉,被勒住了缰绳。进入到音乐的深处,郎朗自然动情。他一下子就可以进去,到位。无论是走进神圣教堂,还是涉足清澈的溪流、山脉,郎朗可以随心所欲,好像上帝只发给他一个人这种上天入地的通行证。细品,《伊斯拉美》的动人之处,正是体现在慢板的倾诉上。这是需要来自灵魂的清澈透明。郎朗这种年纪能理解这种境界,实属不易。
1997年6 月29日
今天上午电视直播泰森与霍利菲尔德的一场世纪大战。郎朗家的电视没有按天线,我们无法在他家看转播,就到外边找电视看。郎朗家门口有个自行车存车棚,里边看自行车的人正在百无聊赖地守着一台破黑白电视。我们进去他调台,结果,调不出泰森与霍利菲尔德。我们就在大街上转悠,转悠到一个小饭店,服务员倒是非常热情,只是电视效果太差,再找地方。后来,在一个叫作巴山的饭店里总算找到了泰森。郎朗高兴极了,他最喜欢这种激烈竟技的项目。还有足球。重要的比赛逢场必看,他极熟悉各国球星。他常常从球赛中获得激情,然后,再带着这种激情练琴。效果极佳。有时弹琴与看球发生冲突,那他就以弹琴为重,事后打听一下比赛结果就行。他关心比赛结果甚于关心比赛过程。
巴山饭店的电视高贵得挂到了棚顶上了,我们得使劲仰着脖子看。倒也没有什么怨言,能看上就不错了。但是,让郎朗失望的是这场拳击才进行了几个回合,就以泰森咬耳朵而告终。咬耳朵这个细节使郎朗很受刺激,他在下午练琴时,还动不动就提起来,表示一番愤慨。这时候,他的父亲就会干预他:你别为那事分心了,那事不用你操心,快弹琴吧!
郎朗就会做个怪脸。他知道因为上午看拳击耽误弹琴,父亲要让他下午补上,所以,他开始埋头练了。
他弹得是舒曼的幻想曲。边弹郎朗边得意地对我说,这些天,他拿下了好几个大曲子,都是在半小时这么长的曲子,比如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普罗柯菲耶夫的第7 奏鸣曲,还有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贝多芬的111 奏鸣曲等,都是不好背的曲子,一共70多页,他全背下来了。他从来不打怵背谱子,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说他可以弹出十台音乐会的曲目。
舒曼的幻想曲需要弹出足够的柔情。郎朗很善于柔情。眼睛也会帮忙动情。他的手揉摸着钢琴如同揉着提琴的弦。这种绵长深情的“揉弦”,是舒曼在向克拉拉表达爱,还是在向上帝乞求爱的恩赐?
郎朗以轻微的触键表达着深情,轻比重更能渗透心灵。他揉到动情处,边唱边弹。眉毛帮着他抒发情感。
郎朗说弹舒曼的这首曲子感到心烦。因为舒曼时常想不开,陷入了一种深层次的烦恼与痛苦当中而不能自拔。但愿郎朗能够理解一些情感更为复杂的曲子。
1997年7 月25日
郎朗从上海演出归来,情绪特别高涨。这是他第一次到上海演出。没想到会获得那么大的成功。上海这一行,简直太令人兴奋了。
他的经济人在讲述本次上海之行时,充满感慨。他曾提前一个月到上海去打市场。一张门票卖一百元,人家不认帐。上海一片迎香港回归的气氛,好多名家纷纷来上海演出。从美国回来演出的太多了。殷承宗来过,马友友来过。波戈里比奇(原苏联)来过;朱可曼(小提琴)来过。这么多人都来过,郎朗与这些人相比,能叫响吗?
上海人历来瞧不起东北人。他们觉得殷承宗的演出一张票才卖到八十元,你郎朗的票怎么能要一百元呢?
尹明是头一回作经济人。他也是东北沈阳人,曾在上海读过书,有一些关系。他有十几年没来上海,惊叹上海发生的巨大变化。他骑着个破自行车,在上海走里穿弄地推销郎朗的演出票。到了斯坦罗琴行时,人家一看到节目单上写的国外评价郎朗的那排字:“未来的霍洛维兹”,便指指点点地嘲笑起来。上海人不承认郎朗,也不愿接受郎朗。尹明跟他们说郎朗如何获大奖,获了几次,什么规格,他们仍然不为所动。他们执拗地认为钢琴明星与天才都是他们上海人,比如孔祥东、许忠,却没听说郎朗。他们还说,殷承宗来上海演出票都卖不满……
尹明觉得有种受辱感。他要为东北人争气。他调动了所有关系,动用了尽可能的舆论工具,包括发行量巨大的《新民晚报》发关于郎朗的文章。折腾了一个多月。据说上海音乐厅曾经按排一位国内名家搞朱践尔音乐会,结果票只卖出去十张,所以,音乐会被迫取消。郎朗的音乐会好要在上海音乐厅举行,音乐厅是试金石。
尹明是个很善讲的人,他说起那天上海人去音乐厅看郎朗音乐会时,显得非常激动。有许多人是抱着怀疑态度来观摩的。郎朗最优秀之处在于越是到了重要的时刻,越是关键的场次,他就越是能够发挥出水平。面对那么多双挑剔的目光,他镇定自若,最后,到底把上海人弹服了。谢了几次幕人们也不走,人们围住郎朗让他签名留念。最后,剧场要关灯了,人们也还是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