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宠与勇气》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恩宠与勇气- 第4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次手术让她的左眼视力完全失明。虽然右眼还看得见,但整个视界已经支离破碎。她试着做点艺术创作,但是线条无法统合,看起来就像是我做的。崔雅不喜欢的是她不能继续读她的书,她的精神食粮。因此我做了卡片,用很大的字体写出她最喜欢的书中的一些精华词句。例如“让自己随着空间的巨大膨胀而伸展”,或者更简单的“我是谁?”崔雅到哪里都带着这些卡片,我经常看到她在一天的不同时间,坐在那里,微笑着,慢慢地阅读她的卡片,把卡片在她的视界内移动,等待线条缓慢的形成文字。 
在“Decadron”的功效丧失之前,我们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家人和朋友以为她快走了,全赶了来。在她死前,我非常渴望和“我们的”导师卡卢仁波切见一面。崔雅也希望我去见他,然而我离去的当天,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好悲伤,好不快乐,全身都痛。如果我告诉他我的感觉,他一定不会离开的,我是这么的爱他,他知道我有多爱他吗?” 
我去了三天:琳达在家陪伴崔雅。所有伟大的智慧传统都主张,死亡的时刻是极为重要而宝贵的解脱机会:在死亡的时刻,人会卸下粗重的躯体,较高的次元——微细光明与自性的次元——会立刻在病者的知觉中灵光乍现。如果这个人能认出较高的与灵性的次元,就能获得立即的解脱。 
我要再仔细地解说一下崔雅准备迎接死亡的静修练习。这个方法来自藏密的系统,它似乎是最完整的,而且与全世界的神秘传统相吻合。 
人有三个主要的层面或次元:粗重的(肉体)、微细的(心智),以及自性的(灵性)。当人经历死亡的过程时,这个伟大的生命链中的最低层次就会分解,从肉体开始,然后是感觉与觉知。肉体一旦分解,心智与灵魂的次元就会现前。当死亡的那一刻来临时,所有的层次都将瓦解,那时纯然的神性就会现前。如果死者能认出这神性就是他或她最真实的本质,便能立即体验到解脱,而永远回返神性,与神性合一。 
如果当时没有认出,死者就会进入中阴身,这段过渡期可能长达数月之久。接着微细光明体开始示现,然后粗重的肉体逐渐成形,此时这个人便以肉身重生,带着他们前世所累积的美德与智慧(但不是特别的回忆)一起进入这个新的生命,开始新的人生。 
不管我们对于轮回转世、中阴身或死后的世界抱持什么想法,以下这一点似乎是可以确定的: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某部分是神性的展现,如果你相信自己拥有某种神性可以转化不朽的肉身,那么死亡的时刻就格外重要了,因为那时肉体已经坏死,如果还有任何东西存在,一定得弄清楚是什么,对吗? 
显然对濒死的报道与研究都支持上述的说法,但我要强调的是,确实有一种特别的静修练习可以预先排演这整个死亡的过程,目前崔雅正在进行这项练习,帮助她融入虚空中。 
我再次和卡卢仁波切联系,为的是让自己的心更有能力分解和扩张,以帮助崔雅融入虚空。藏密主张,已经解脱的上师,他或她的心已证人空性或彻底转化,如果你的心和上师的心能产生联结,那么死亡的那一刻就能得到他极大的助益。只要能见到上师本人,就能建立这样的联结,这就是我要去见卡卢仁波切的原因。 
当我回到家时,崔雅正与身体的不适奋战。脑部的肿胀令她几乎无法忍受,不仅疼痛异常,也对她的情绪造成极大的破坏。但她仍然不愿服止痛剂,也不服镇静剂,这是癌症云霄飞车中的另一个俯冲,她希望自己能有清明的意识目睹这一切过程。 
维琪和凯蒂前来看望我们。有一天很晚了,崔雅把维琪叫进她的房间,根据维琪的描述,那一两个小时里,崔雅的状况只能用痛苦两个字来形容。崔雅很清楚地把感觉一一告诉了维琪:她感觉大脑的肿瘤正缓慢地破坏所有正常的机能,一点一滴地吞噬侵蚀,令人不禁毛骨悚然。维琪深感震撼:她下楼时,全身仍不停地颤抖。 
“她希望我深刻地体会这一切,才能给其他受同样苦的癌症患者更好的帮助。她为我描绘了一张有关死亡过程的明确地图,让我能用在其他病人身上,也让我对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更有悲悯之心。我简直不相信她能办得到。” 
我们无法返家过圣诞节,家人分别利用假日前来看望我们。瑞德和苏要离去时递了一封信给我。 
 
亲爱的崔雅和肯: 
你们俩所经历的才是真正爱的故事。许多人都曾享有变化不大但十分快乐的伴侣生活,然而你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面临了最大的磨难。你们的爱情与对彼此的奉献是那么地刻骨铭心,虽然困难重重,但是你们的情感仍然与日俱增。 
肯,若是没有你,崔雅一定会失去方向。你对她的关怀,你对她的需要、疼痛与苦闷的关注(还有她的狗儿),不断地带给她和我们安慰。我们无法再找到足以和你媲美的女婿了。 
崔雅,我们衷心地期望你的癌症能好转,你们可以恢复正常健康的生活。如果有谁值得完全康复,那必定是你。你的态度与勇气,让所有曾经和你接触过或读过你的信的人,受到不可思议的启示与鼓舞。我们认为你很快就会重返癌症支援中心以及其他和你有联系的组织,一起努力使世界成为更好、更能相互体恤的大社区。至于你,肯,我们都希望你能有足够的时间再从事写作与学术方面的思考(虽然其中有很多是我们不懂的),把你对心智与灵魂的洞见贡献给世界。 
我们希望这趟来访能对你们有所助益,你知道我们及所有的家人都支持你们,有需要时,我们会放下一切前来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们知道这将是一个不寻常的圣诞节——我们或许无法团圆,崔雅却可能逐渐康复。 
崔雅,我们爱你,你真是我们的好女儿。肯,我们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更愿意为我们的女儿如此牺牲奉献的女婿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们禁不住掉下眼泪,因为我们实在太爱你们,你们永远在我们的心中。 
我们希望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你们如此勇敢地对抗这场疾病,我们深深地引以为傲。崔雅,你是我们最棒的女儿,而肯也永远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没有你们的圣诞节将会与过去截然不同,但你们永远在我们的心中。 
我们的爱都给你们,妈和爸 
 
新年那天,我们在沙发上相拥而眠,崔雅突然对我说:“亲爱的,我想是该停止的时候了。我并不是想放弃,而是酵素即使有效,也不可能产生神效。” 
事实上“Decadron”的药效正在逐渐减退,无论我们将剂量调得多高,都无法让它发挥应有的功效。她的不适与痛苦与日俱增,即使好转,也要先经过更严重的恶化。 
“亲爱的,我会支持你的,告诉我你想怎么做,告诉我你的需要。” 
“你觉得我还有任何机会吗?” 
我知道崔雅的心意已定。如同往常一样,她希望我能支持她,而不是与她争辩。“情况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好,对不对?”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再等一个星期吧,以防万一。你也知道的,他们清除了90%脑癌的坏死组织,酵素的确发生了显著的功效,也许还有机会。但是你必须做决定,尽量告诉我你的需要,我们一起来努力。” 
她看着我说:“好吧,再—个星期,我办得到的,就再—个星期吧!” 
崔雅的意识非常清楚。我们以相当实事求是的态度讨论这件事,甚至有点超然,不是因为我们不在乎,而是以前经历过太多相同的时刻,这场戏在我们的脑海里已经演练数百回了。 
我们起身准备上楼,崔雅没有气力。她坐在第一个阶梯上,放下氧气筒,开始落泪。我抱起她—步步地往上走。 
“哦,亲爱的……我一直期望不要走到这个地步,我不希望变成这样的状况,我要自己爬楼梯。”她把头埋在我肩上哭着说。 
“我觉得这是全世界最浪漫的事,换了任何一种情况,你都不会让我这么做的,现在就让我抱着我心爱的女孩上楼吧!” 
 
崔雅守着承诺撑了一个星期的剧痛。她仍然奉行每一项治疗的细节,但拒绝了吗啡,为的是保持每个当下的觉察。她仰着头,面带微笑——绝不是伪装的。她仍然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她所展现的勇气与解脱的平等心,是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我想未来也不可能再见到了,这是毫不夸张的。 
一星期过了,最后一天的傍晚,她温柔地对我说:“我要走了。” 
那一刻我只回答了一句:“好。”便抱起她步上楼梯。 
“等等,亲爱的,我要在日记上写点东西。” 
我为她拿来日记与笔,看着她以清楚娟秀的字迹写下:“这真的需要恩宠,当然——还有勇气!”她看着我。 
 “我明白。”我静默了许久。我什么也不需要说,她都知道。“来,让我抱着我的女孩上楼吧。” 
歌德说过一句很凄美的话:“所有成熟的东西都想死。”崔雅已经成熟,因此她想死了。我一边看着她写下那一句话,心里一边默想,恩宠与勇气,存在与工作,静定与热情,臣服与意志,接纳与果决,这就是她一生的总结。她一生都在和自己灵魂的这两面角力,最后终于将它们结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这也是她临终的遗言。我看着她将这两面结合成一体;我看着这份和谐感扩散到她生命的每一个面向;我看着静定的热情为她的灵魂下了清楚的定义。她唯一的、最主要的人生目的已经完成;她完成了人生情境最残忍的考验,如果领悟得不够就会被击垮。她的智慧已然成熟,她想要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着我亲爱的崔雅上楼。 
 
茫然,不确定,犹豫不决, 
双翅湿淋淋地尚未展开, 
仍然黑暗多变与困惑, 
束缚在一个空荡的茧中。 
 
空气搅动了一下, 
我颤抖着, 
仍然处在一个模子里, 
但形体的感觉已模糊。 
空了,用尽了, 
它的任务已毕。 
 
我一步一步小心地移动—— 
然后静静地等待。 
 
空气吹干了这副新的形体, 
看着它金黄、漆黑与橙红的组织, 
迎风开展, 
准备进入惊奇,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好凭着本能飘。 
交出自己, 
乘着无形的气流, 
俯冲、翱翔。 
臣服于其中。 
 
茧空了, 
在烈日下逐渐干枯, 
它曾经服侍过的生命 
已经将它遗忘。 
 
也许某一天, 
一个好奇的孩子问起妈妈, 
这么小的屋子, 
不知道什么样的怪物曾经住在里面? 
 
 崔雅于1974年 
 
接下来是我们这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48小时。崔雅决定要走了,但是在医理上她并不该在这时候走,医师认为她至少可以再多活几个月,但崔雅不想躺在医院里不停地吊吗啡点滴,身上插满了管子,慢慢地窒息而死。除了这些理由,崔雅更希望我们免去这场严酷的考验,看着她安静地离去。不管理由为何,我知道崔雅一旦下定决心,事情已经成形。 
那天晚上,我将崔雅抱上床,挨在她身边坐下,她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我要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就要走了。我真的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她突然回光返照,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逐渐起变化。一个小时内,她似乎减轻了10磅,身体仿佛顺从她的意志开始缩小。她关闭了自己的维生系统,一步步迈向死亡。在短短一小时中,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非常坚决,也非常快乐,她快乐的反应似乎具有感染力。我发现自己也开始与她分享这份喜悦,虽然仍充满困惑。 
接着,她开口说:“但是我不要离开你,我实在太爱你了,我不能离开你,我真的好爱你。”她开始低泣,我跟着落泪,这五年来为了在崔雅面前维持坚强而刻意压抑的泪水一涌而出。我们长谈着对彼此的爱,这份爱令我们更加强壮、更加良善,也更有智慧。十几年来的成长造就了我们对彼此的关爱,面对终结的现在,我们两人都觉得快要被湮没了。要不是眼前这独一无二的人,我不可能经验此生最温柔的时刻。 
“亲爱的,如果时候真的到了,那就走吧。别担心,我会去找你的。曾经找到你,我答应一定再把你找到。你要走,别担心,就走吧。”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 
过去这两个星期,崔雅的脑子里一直浮现五年前我在婚礼上对她说的话:“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几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屠龙斩荆才把你找到,你知道吗?如果有任何事发生,我还是会再找你的。” 
她很平静地看着我:“你保证?” 
“我保证。” 
我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一段话;我只是单纯地陈述自己对我们两人之间关系的感觉。这两个星期崔雅一直回到我们在婚礼中宣誓的那一刻,这似乎带给她相当大的安全感,只要我信守承诺,世界就没问题了。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我说。 
“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那么我就可以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好快乐。过去这段日子比我想像的还要艰难,亲爱的,一路走来都这么难啊!’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但是我现在可以走了,我好快乐,我好爱你,我真的好快乐。” 
那天晚上我睡在她房里的针灸台上。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团光云旋在屋顶上方,像是千万个太阳同时映照在白雪皑皑的山峰。我之所以说迷迷糊糊地看见,因为不确定当时是否在做梦。 
第二天清晨,我去看崔雅时,她刚好醒来,她的双眼明澈,显得精神奕奕,非常坚决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好高兴,你会在那里吗?” 
“我会在那里的,安心地走吧,我会在的。” 
我打电话给家人,记不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请你们尽快赶过来。我打电话给华伦,也忘了自己对他说什么,大概是:时候到了。 
家人当天早晨便陆续赶来,每个人都有机会和崔雅坦诚地交谈,她向家人表白自己对他们的爱,她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亲人。她似乎要向每一个人“了业”;她要把自己燃成灰烬,没有无法启齿的话,没有罪恶感,也没有责难归咎。就我所知,她完全办到了。 
那天晚上我们送她上床,我仍然睡在针灸台上,以防有状况发生时,可以及时处理。屋子里似乎充满着不寻常的气氛,我们全都感觉到了。 
 
凌晨三点半左右,崔雅突然醒来,屋里的气氛如梦似幻。我立刻醒来,询问她的状况。“吃吗啡的时间到了吗?”她微笑地说。与癌症艰苦搏斗的过程中,除了手术之外,崔雅一共只服了四颗吗啡。“亲爱的,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给了她一粒吗啡和温和的安眠药,接着我们做了最后的交谈。 
“亲爱的,我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她说。 
“我在这里,亲爱的。” 
“我好高兴。”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这个世界真的很诡异,好诡异啊。不过我就要走了。”她的情绪中夹杂着喜乐、幽默与坚定的决心。 
我开始为她复述一些教诲中的“经句”,她非常重视这些经句,要我在她临终时提醒她。 
“放松地面对自己的真如本性,”我开始念诵,“让自己在虚空中无限伸展。你的初心是不生不灭的,它既不随肉体而生,也不随肉体而死。你的心与神性是永远合一的。” 
她脸上的神情放松了,清醒地看着我。 
“你会来找我吗?” 
“我保证。” 
“是该走的时候了。” 
接下来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我觉得很奇怪。原本昏暗的屋子,突然遍室光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