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又微笑,再拿起行囊,扛在肩上,调整好重担的位置,继续上路。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周围一片漆黑,我翻开每一块石头,寻找宝石。山谷笼罩在黑暗中,我因而找不到宝石。
接着,我抬头仰望闪闪发亮的山顶。要是真的有宝石,一定在山顶。我爬了又爬,展开艰险的旅程,持续了许多年。最后,我总算到达旅程的终点,沐浴在明亮的光芒中。
我眼前一片清朗,但还是找不到宝石。我俯瞰脚下远方的山谷,多年以前我就是从那里开始登山的。这时,我才领悟到,那宝石一直在我身体里面,即便是当下此刻,那宝石始终璀璨发光,只是我的眼睛一直没张开。
我在半夜醒来,月光皎洁明亮,夜里的空气温暖,世界一片静谧,只有海浪拍岸那富有韵律的声音。我像是听到苏格拉底的声音,但我明白那不过是另一个回忆而已:“丹,开悟并不是一种成就,而是一种体会。你醒来时,一切都改变了:同时又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坐着,望着月光在海面上粼粼发光,将远方的山峰蒙上一层银辉。那个关于山,关于水,关于大追寻的格言是怎么说的呢?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
我起身,奔向海滩,纵身跃入黑暗的海洋,游到离碎浪很远的地方。我停下来,涉水行走,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游过脚下某处深而漆黑的所在。有什么正冲着我而来,速度非常快——是死神。
我拼了命游回岸边,躺在潮湿的沙滩上,不停地喘气。一只小螃蟹在我眼前爬过,钻进沙里,这时一道海浪打来,冲过小螃蟹。
我站着把身体擦干,穿上衣服,就着月光收拾家当,然后背上背包,对自己念念有词,复述一位导师说过的,有关寻求开悟的一小段教诲:
最好永远不要开始;一旦开始,最好完成。
我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客机在机场跑道上降落时,我对我的婚姻和生活,越来越感到焦虑。六年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变老了,却没有增长丝毫的智慧。我可以对妻女说什么呢?我会不会再见到苏格拉底……真要见到,又能带给他什么呢?
我下飞机时,琳达和郝丽正等着我。郝丽高兴地边欢呼边跑向我,紧紧抱着我。我和琳达的拥抱轻柔而温暖,缺乏真正的亲昵,仿佛是在拥抱老朋友。时间和经历显然已经将我们引到不同的方向,我不在期间,琳达并不寂寞,她有新的朋友和亲密关系。
也许是巧合,当我回到欧柏林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学生,一个可爱的妙龄女郎,名叫乔伊斯。她有一头短短的黑发,前额留了刘海,覆在俏丽的脸蛋和灿烂的笑容上方。她身材娇小,活力十足。我强烈地被她所吸引,我们只要一有空就会相聚,散步、谈天或在植物园里绕着平静的水面漫步。我可以自在地跟她交谈,但和琳达谈话时却无法做到这点,倒不是因为琳达无法了解,而是两个人的人生道路和兴趣在不同的地方。
乔伊斯在春季毕业,她想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我认为我对婚姻还有责任,我们不得不忍痛分手。我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可是我必须把家人放在最前面。
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和琳达、郝丽搬回北加州。也许是我太专注于工作和我自己,我们的婚姻遭受了最后的打击,然而一切的恶兆都比不上结婚当夜我所感受到的阴影那样令人悲哀。自那晚开始,恼人的怀疑和忧郁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老是在怀疑,因而感到痛苦,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该记得的却记不起来,有什么多年以前就被我遗忘了,只有跟乔伊斯在一起时,我才能摆脱这种感觉。
离婚后,琳达和郝丽搬进一间不错的老房子,我继续埋首工作,并在伯克利青年会教授体操与合气道。
我好想去加油站,那股渴望叫人难受,可是苏格拉底没叫我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况且,要怎么回去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拿不出成绩给他看。
我搬到帕罗奥托独居,和以前一样孤单。我常想到乔伊斯,但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打电话给她,我仍有未了的事情。
我重新开始修炼,运动、阅读、静坐,继续把问题推进心底深处,像插剑似的,越推越深。过了几个月,我开始感觉到重生的幸福感,这是我多年以来未曾感受到的。在这期间,我开始写作,把我和苏格拉底相处的经过,写成好几册笔记,我希望借着重温往事,提供自己新鲜的线索。自从他要我离开之后,没有一件事是真正改变过的,起码我看不出来。
有一天早晨,我坐在小公寓前门的台阶上,俯瞰着高速公路。我回想过去这八年来的时光,一开始时,我是个傻瓜,后来差一点变成勇士,接着苏格拉底教导我进入这个世界学习,而今我又变成了傻瓜。
整整八年似乎都白费了。这会儿,我坐在台阶上,视线越过底下的城市,凝望着远山,突然之间,我的注意力集中了,山开始浮现一抹柔光。就在刹那间,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我卖掉寥寥无几的家当,把行囊捆扎妥当,搭着便车南下。时值夏末,正是迷失在山间的大好季节。
第8章 大门敞开
在爱迪生湖一带的一条窄径上,我开始徒步旅行,深入苏格拉底提过的地区,往上爬,深入荒野的核心。我感觉得到,就在这山间,我将找到答案,不然就只有一死。有关这两件事情,我并没有想错。
我徒步上山,穿越高山草原,走在花岗岩山峰之间,在浓密的松林和枞树林中蜿蜒前进,直人高处的湖区。那儿的人口比美洲狮、鹿和小蜥蜴还稀少,当我走近时,蜥蜴就会从岩石下面逃窜而出。
将近黄昏时,我扎好营。第二天,我走到更高的地方,穿越林线边缘的大片花岗岩,攀上巨大的圆石,越过峡谷和深谷。下午,我采撷可以吃的根茎和浆果,在清澈的水畔躺下。这似乎是多年以来的头一次,我感到满足。
下午,我独自漫步在荒野之间,穿过枝桠纠结的林荫,回到营地。接着我燃起营火,又吃了一点东西,在一棵高耸的松树下静坐,将自己交给群山。群山有什么要给我的,我来者不拒。
天黑以后,我就着燃烧的营火:烤暖手和脸,突然间:苏格拉底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正好在这附近。”他说。
我半信半疑、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他,笑着和他玩起摔跤,把他摔到地上,弄得两人一身是土。我们拍去身上的灰土,坐在火边。“老勇士,你看来几乎没变样,不会超过一百岁。”他看起来是老了些,不过带着灰斑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你呢,却相反。”他咧嘴笑了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来老多了,却没变聪明多少。告诉我,你学到什么没有?”
我叹了长长一口气,瞪着火光:“嗯,我学会了泡茶。”我将小壶放在临时搭成的炉火上,准备用我这一天在路上采来的草药泡茶。我没料到会有客人,于是将杯子递给他,自己改用一只小碗盛着茶。最后:我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长久以来所累积的绝望感终于重重地向我袭来。
“苏格拉底,我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给你,我仍然迷失,离大门的距离并没有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更近多少。我让你失望了,生命也让我失望,生命打破了我的心。”
他却喜形于色:“对啦!丹,你的心被打破了,破了以后裂开来,就露出大门,它正在里头闪闪发亮呢!只有那里,你没去找过,笨蛋,张开眼睛吧,你就差一步啦!”
我困惑又气馁,只是无助地坐在那里。
苏格拉底再次保证:“你差不多就要到了,很接近了。”
我急忙抓住他的话锋:“接近什么?”
“终点。”一时之间,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很快爬进睡袋,苏格拉底也摊开他的睡袋。那晚我最后的印象,是我这位师父的眼睛,明亮有神,好像看穿了我,看穿了火光,看进了另一个世界。
当第一道晨曦微露时,苏格拉底已经起身,坐在溪畔。我陪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把小石头抛进潺潺流水中,聆听石头落水时的扑通声。他一语不发,转过头来,细细端详着我。
整个白天,我们逍遥自在地爬山、游泳、晒太阳,当晚,苏格拉底告诉我,他想要听我细说从头,把我还记得自遇见他之后的种种感受,全部说出来。我接连讲了三天三夜,把储存的记忆一古脑儿掏空。
苏格拉底除了简短发问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口。
就在日落以后,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在营火边。我和老勇士两人静静盘坐在山巅柔软的土地上。
“苏格拉底,我所有的幻象都消逝了,但是好像没有留下什么来取代这些幻象。你曾经让我看到追寻是徒劳无益的,可是和平勇士之道不也是一条路径,不也是一种追寻吗?”
他笑着摇摇我的肩膀:“过了这么久,你总算提出有意思的问题了,而答案呢,就在你眼前。打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指出和平勇土的道路,而不是走向和平勇士的捷径。你只要沿着这条路走,就是个和平勇士。过去八年中,你放弃了你的‘勇士身份’,好去追寻这条路,但是这条路就是当下——它一直都在。”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呢?我该何去何从?”
“谁在乎呀?”他兴高采烈地嚷道,“渴望一旦得到满足,傻子就会很‘快乐’;而勇士却会莫名其妙、毫无理由地感到快乐。所以,快乐是最终极的戒律,比我教过你的其他戒律都重要。快乐并不是你感觉到的一种事物,快乐就是你,就是你本身。”
我们再度爬进睡袋里,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苏格拉底容光焕发。“丹,”他轻声说,“这是我交付给你的最后一项任务,永续的任务。在这个世界上,要表现快乐、感到快乐,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接着你就能去爱,去做你想做的事。”
困意逐渐涌来,我合上眼,轻声说:“但是,苏格拉底,有些人与事是很难去爱的,永远感到快乐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丹,感觉是会改变的,有时悲哀,有时愉快。不过请记得,在种种感觉底下,你眼前展开的这个人生,它的本质是圆满的。这就是莫名其妙的快乐的奥秘。”听完最后这几句话,我睡着了。
天刚破晓,苏格拉底就把我摇醒。“前面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他说,我们随即出发,走向高山。
苏格拉底爬坡的步伐变慢,只有这件事显示出他年事已高、心脏虚弱。这又让我想起我的师父身有宿疾,想到他做出的牺牲,我永远不会再虚度与他相处的时光。我们爬到更高的地方时,我记起一则奇怪的故事,我以前一直不懂,直到此刻才了解。
一位圣女走在山崖边,她看到脚底七八米深的地方,有头死去的母狮,身旁围绕着饿得哀哀哭泣的幼狮。圣女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山崖,舍身喂幼狮。
说不定在另一个时空里,苏格拉底也会做同样的事。
我们大部分时候都默不作声,越爬越高,穿过树木稀疏的崎岖地面,爬到林线上方的山峰。
“苏格拉底,我们要去哪里?”我们坐下来歇息时,我开口问道。
“我们要到一座特别的山,一个神圣的地方,是附近这一带最高的高原。它是美洲先民部落的埋葬地。这个部落小到连史书上都没有记载,但是这些人的确孤独且与世无争地活过、工作过。”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的祖先和他们生活过。我们上路吧,天黑以前得赶到。”
眼前这一刻,我很乐意全心信赖苏格拉底,但我仍感到忐忑不安,觉得自己置身于致命的险境中,而他还有什么瞒着我。
太阳低垂天边,透露着不祥的意味,苏格拉底加快脚步。我们呼吸沉重,深陷在阴影中,从一块巨石,又跳又爬,上到另一块巨石。苏格拉底的身影没入两块巨石之间的裂缝。
我跟在他之后:走进两石之间的狭窄坑道,又走进旷野中。“万一你一个人回来,就得走这条通道。”苏格拉底对我说,“它是惟一的进出路径。”我正想开口问,他就示意我安静。
我们翻过最后一个山坡时,暮色正要从天边隐没。在我们的脚下,是一处碗形的洼地,四周耸立着峭壁悬崖,洼地笼罩在阴影当中。我们往下走进洼地:直奔一座锯齿状的山峰。
“我们快到埋葬地了吗?”我紧张地问。
“我们脚下就是。”他说,“我们正站在一个古老民族、一个勇士部落的魂魄之间。”
风向我们袭来,仿佛在替苏格拉底加重语气。接着,传来一阵我所听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呻吟似的。
“这吹的是什么怪风啊?”
苏格拉底并没有回答,在面对悬崖的一个黑洞前面停下,说:“咱们进去吧。”
我的本能拼命发出危险警示信号,但是苏格拉底已经进去了。我打开手电筒,把呻吟的风抛在脑后,随着他微弱的灯光,一同深入洞穴。我的手电筒射出摇曳的光线,照亮坑洞和裂缝,可是我看不见底。
“苏格拉底,我可不想被埋在这深山野外。”他瞪了我一眼,但随即走向洞穴的出口,我松了口气。不过洞外和洞里也没什么差别,一样的黑暗。我们扎好营,苏格拉底从背包里拿出一捆木柴,“我就猜想大概用得上。”他说。不久,营火噼啪作响,火焰吞噬着木柴,我们的身体在面前的洞壁上投射出怪异、扭曲的影子,狂野地跳着舞。
苏格拉底指着影子说:“洞穴里的这些影子是一种根本的影像,映照出幻象和真实、痛苦和快乐。柏拉图宣扬过一个古老的故事:以前有一个民族,终生都住在幻象洞穴里。数代之后,他们逐渐以为自己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是真实的实体。只有神话和宗教故事才有比较光明的一面。这个民族执迷于影子的闪动变化,越来越习惯并受制于黑暗。”
我盯着影子瞧,感觉背后有温暖的火光。苏格拉底继续说:“丹,古往今来,都不乏有福之人,他们从未受制于洞穴。有些人厌倦了影子的把戏,产生疑问,不管影子窜得有多高,都不再能令他们满足。他们成为追寻光明的人,其中少数幸运儿找到向导,向导指点了他们,带领着他们走出幻象,走进阳光中。”
我被这故事迷住,凝视着影子在黄色的火光中,在花岗岩壁上舞蹈。苏格拉底又说:“丹,所有的世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心智所造成的洞穴中,无法自拔。只有少数勇士看见光明,挣脱束缚,放弃一切,因而能笑着走进永恒。我的朋友,你也会如此。”
“苏格拉底,这目标听起来难以企及,而且有点叫人害怕。”
“它是超越目标,超越恐惧的。一旦发生了,你就会看出是那么的简单明了、普遍、清醒又快乐。那不过是超乎阴影的真实罢了。”
我们静静坐着,只有营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划破周遭的一片沉寂。我望着苏格拉底,他好像在等着什么。我感到局促不安,但是微弱的曙光照亮了洞口,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洞穴随即又笼罩在黑暗中,苏格拉底迅速起身,走到洞口,我紧随其后。我们走到洞外时,闻到臭氧的气味,我感觉得到静电使得我后颈汗毛直竖。这时,雷声轰隆隆响起,暴风雨来了。
苏格拉底猛一转身,面对着我,闪电大作,一道闪电击中远方一处山崖。“快!”苏格拉底说,语气之急迫,我以前从未听过,“没剩多少时间了,永恒就在眼前。”说时迟那时快,那感觉又来了,那感觉从未出过错,它在说:“小心!死神正悄悄逼近!”
这时,苏格拉底又开口,声音透露出不祥的意味,非常刺耳。“快,快回洞里!”我翻开我的背包想找手电筒,他却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