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似有不悦情状。正想开言再劝,那陈余已接入道:“将军不欲平定四海,倒也罢了,如
有志安邦,宜图大计。若仅据一隅,便拟称王,恐天下都疑及将军,怀挟私意,待至人情失
望,远近灰心,将军悔也无及了!”陈胜沈吟半晌,方才说出一语道:“容待再议。”两人
见话不投机,本想就此告辞,只因途中多阻,不能不暂时安身,再作计较,乃留住陈胜麾
下,充作参谋。胜竟自立为王,国号张楚,隐寓张大楚国的意思。
是时河南诸郡县,苦秦苛法,豪民多戕杀官吏,起应陈胜。胜乃使吴广为假王,监督诸
将,西攻荥阳。广已出发,张耳陈余,也想乘此外出,离开陈邑,遂由张耳暗嘱陈余,令他
向胜献计道:“大王举兵梁楚,志在西讨,入关建业,若要顾及河北,想尚未遑,臣尝游赵
地,素知河北地势,并结交豪杰多人,今愿请奇兵,北略赵地,既足牵制秦军,复足抚定赵
民,岂不是一举两得么?”也想飞去。胜听余言,却也称为奇计,但因他新来归附,总难深
信,乃特选故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督同张耳陈余二人,领兵三千,往徇赵地。耳与
余不给重任,但使他为左右校尉,作为武臣的帮办。二人别有隐衷,不暇计及官职大小,欣
然领命,渡河北去。
胜将葛婴,未曾至陈,独率部往略九江。行至东城,遇着楚裔襄疆,一见如故,竟不待
胜命,擅立襄疆为楚王。嗣得陈胜文书,内有张楚王字样,始知胜已称王,不能另立襄疆,
自悔一时卤莽,潜图变计。凑巧陈胜命令,又复颁到,叫他领兵还陈,他越恐陈胜动疑,竟
将襄疆杀死,持首还报。果然胜已闻知,待婴到后,立即传婴入见,数责罪状,喝令斩首。
左右将婴推出,一刀两段,死于非命。婴已悔过,罪不至死。部众见婴惨死,未免寒心,互
相私议。胜尚以为令出法行,可无他虑,复遣汝阴人邓宗,东略九江,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会接吴广军报,说是进攻荥阳,不能得胜,现由秦三川守李由,坚守荥阳城,非再行发
兵,难下此城等语。胜乃召集谋士,申议攻秦方法。上蔡人蔡赐,本为房邑君长,献议胜
前,请派名将西行,径入函谷关,直捣咸阳。胜依了赐议,并封他为上柱国。一面访求良
将,得着陈人周文,召入与语。文自述履历,谓曾事春申君黄歇,又为项燕军占验吉凶,素
谙军事。胜即大喜,特给将军印信,使他西行攻秦。周文奉命就道,沿途收集壮士,编入队
伍,众至数十万,长驱西进,直薄函谷关。关中守吏,飞章告急,谁知秦廷里面,好象没人
一般,任他如何急报,总不闻有将士出援。原来二世恣意淫乐,朝政俱归赵高把持,高专事
炀蔽,凡遇外面奏报,一律搁起,不使二世得闻,所以陈胜起兵,已有数月,二世全然不
知。会有使臣从东方回来,面谒二世,奏称陈胜造反,郡县多叛,请即遣将讨平。二世还道
他是妄言欺主,命将使臣下狱。嗣是他使还京,由二世问及乱事,俱答称幺么小丑,不足有
为,现已由各郡守尉,四面兜捕,即可荡平,陛下尽可放心。二世大喜,把乱事置诸度外,
毫不提及,朝廷得过且过,也不敢渎陈外事,上下相蒙,乱端益炽,直至周文入关,秦廷尚
视若无事,这真叫做糊涂世界呢。不如是,不足致亡。
且说周文一路进兵,攻城掠地,所向无前,当然派人至陈,一再报捷,陈胜喜如所望,
遂轻视秦室,不复设备。博士孔鲋,系孔夫子的八世孙,曾持家传礼器,诣陈谒胜,胜因留
为博士。至此独进谏道:“臣闻兵法有言:不恃敌不攻我,但恃我不可攻,今大王恃敌不
攻,未知所以自恃的道理;倘或敌人骤至,无法抵御,一有蹉跌,全局瓦解,虽悔也是迟
了!”胜不肯从,惟专望各路捷音,好去做那关中皇帝。怎知福为祸倚,乐极悲生,那四面
八方的警报,已是陆续到来。第一路的警信,就是出徇赵地的武臣等军;第二路的警信,乃
是进攻秦都的周文等军,小子只有一枝秃笔,不能双管齐下,只好依次叙述,先后说明。
自武臣等率兵北去,从白马津渡河,所过诸县,偏谕豪杰,无非说是暴秦无道,劳役百
姓,绳以重法,迫以苛征,今由陈王起义,天下响应,我等奉令北渡,前来招安,诸君皆为
豪士,理应并力同心,共除暴秦云云。豪杰等正苦秦暴,听了这番名正言顺的话儿,还有甚
么不服,当即愿为前导,分趋各城,城中守吏,多被杀死。接连得了十座城池,人数亦越聚
越多,渡河时只有三千人,至是却多了好几万名。当下推武臣为武信君,再出招谕。偏是余
城不屈,各募兵民拒守,武臣因诸城无关险要,竟引众趋向东北,独攻范阳。范阳令徐公,
有志保城,也即缮甲厉兵,准备抵御,偏有一个辩士蒯彻,入见徐公,先说出一个吊字,后
说出一个贺字。便是说客口吻。惹得徐公莫明其妙,不得不惊问理由。蒯彻道:“彻闻公将
死,故来吊公;但公得彻一言,便有生路,故又复贺公。”徐公道:“君不必故作疑团,正
好明白说来。”彻又道:“足下为范阳令,已十余年,杀人父,孤人子,断人足,黔人首,
想已不可胜数。百姓无不怀怨,但恐秦法严重,未敢剸;刃公腹,致灭全家。今天下大乱,秦
法不行,足下岂尚得自全?一旦敌临城下,百姓必乘机报仇,刃及公胸,这岂不是可吊么?
幸亏彻来见公,为公定计,俟武信君尚未到来,即由彻先去游说,为公效力,使公转祸为
福,这又便是可贺了!”徐公喜道:“君言甚善,请即为我往说武信君!”蒯彻因即前往,
求见武臣。武臣方招致豪杰,当然许见。蒯彻进言道:“足下到此,必待战胜然后略地,攻
破然后入城,未免过劳。彻有一计,可不攻而得城,不战而得地,但教一纸檄文,便足略定
千里,未知足下愿闻否?”武臣急问道:“果有此计,怎不愿闻!”蒯彻道:“今范阳令闻
公攻城,正拟整顿兵马,守城拒敌,惟城中士卒不多,该令又逡巡畏死,贪恋禄位,目下不
肯归降,实因公前下十城,见吏即诛,降亦死,守亦死,故不得不拚死图存。就使范阳少
年,嫉吏如仇,起杀范阳令,亦必据城拒公,不甘就死。为公设法,不若赦范阳令,并给侯
印,该令喜得富贵,自愿开城出降,范阳少年亦不敢杀令,是全城便唾手可下了。公再使该
令乘朱轮,坐华毂,徇行燕赵郊野,燕赵吏民,孰不欣羡,必争先降公。公得不攻而取,不
战而服,这就所谓传檄可定呢!”面面俱到,真好口才。武臣点首称善,便令刻就侯印,交
彻赍赐范阳令。范阳令徐公,大喜过望,即开城迎武臣军。武臣复如彻言,特给徐公高车驷
马,往抚燕赵,赵地果闻风趋附,不到旬月,已平定了三十余城,乘势入邯郸县。适有周文
败报,自西传来,又探得陈胜部将,多因谗毁得罪,武臣不免疑惧。张耳陈余,更生异谋。
他本怨陈胜不用己言,复只得了左右校尉的名目,未绾兵符,因此乘隙生心,遂进说武臣
道:“陈王起兵蕲县,才得陈地,便自称为王,不愿立六国后裔,居心可知。今将军率三千
人,下赵数十城,偏居河北,若非称王,何由镇抚,况陈王好信谗言,妒功忌能,将军功高
益危,不如南面称王,脱离陈王羁绊,免得意外受祸。时不可失,愿将军勿疑!”武臣听了
称王二字,岂有不喜欢的道理,当下在邯郸城外,群地为坛,也居然堂皇高坐,朝见僚属,
竟称孤道寡起来。武臣自为赵王,授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且使人
报知陈胜。
胜得报后,怒不可遏,即欲饬拘武臣家属,尽行屠戮,更发兵往击武臣。独上柱国蔡赐
入谏道:“秦尚未灭,先杀武臣家属,是又增出一秦,为大王敌,大王东西受攻,必遭牵
制,如何得成大业!今不若遣使往贺,暂安彼心,并令他从速攻秦,遥援周文,是东顾既可
无忧,西略便为得势。灭秦以后,图赵未迟,何必急急哩!”陈胜乃转怒为喜,但将武臣家
属,徙入王宫,把他软禁。并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派人贺赵,乘便报闻。张耳陈余,见了
胜使,早已瞧透胜意,表面上佯与为欢,背地里却私语武臣道:“大王据赵称尊,必为陈王
所忌,今遣使来贺,明明是怀着诡谋,使我并力灭秦,然后再北向图我。大王不如虚与周
旋,优待来使,至来使去后,尽管北收燕代,南取河内。若得南北两方,尽为赵有,楚虽胜
秦,也必不敢制赵,反且与我修和,大王却好沈着观变,坐定中原了。”计亦甚是。武臣也
称好计,款待胜使,厚礼遣归。随即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三路出发,独
不遣一卒西向。
那时攻入秦关的周文,孤军无助,竟被秦将章邯击退,败走出关。章邯为秦少府,官
名。颇有智勇,因闻周文攻入关中,直至戏地,不由的愤激得很,意欲入宫详陈。可巧警报
与雪片相似,飞达咸阳,连赵高也觉吃惊,不得不据实奏明。二世至此,方才似梦初觉,吓
出一身冷汗,急召文武百官,入朝会议。自己也亲出御朝,询问御敌方法。百官都面面相
觑,莫敢发言,独章邯出班奏道:“贼众已近,亟须征剿,若要征集将士,已恐不及,臣请
赦免骊山徒犯,尽给兵器,由臣统领前去,奋力一击,当可退贼。”二世已焦急万分,只望
有人解忧,幸得章邯替他画策,并请效力,当然喜逐颜开,褒奖了好几语。一面颁诏大赦,
即命章邯为将军,招集骊山役徒,编制成军,出都退敌。章邯确是有些能力,挑选丁壮,作
为前驱,自居中坚调度,老弱派充后队,管领辎重。待至戏地相近,又晓谕大众,有进无
退,进即重赏,退即斩首。兵役都是犯人出身,本来是不甚怕死,此次得了将令,都望赏
赐,当即拚命杀出,冲入周文营中。周文自东至西,沿途未遇大敌,总道是秦人无用,意存
轻视。不料章邯兵到,势似潮涌,一时招架不住,只好倒退,那秦兵得占便宜,越加厉害,
杀得周军七零八落,东逃西散。周文无法禁遏,也跑出函谷关去了,小子有诗叹道:
孤军转战入函关,一败颓然即遁还;
锐进由来防速退,先贤名论总难删。
秦兵大捷,关内粗安,偏东方复迭出异人,与秦为难。就中更有个真命天子,乘时崛
起,奋发有为。欲知他姓名履历待至下回再详。
张耳陈余,号称贤者,实亦策士之流亚耳。当其进谒陈胜,谏阻称王,请胜西向,为胜
计不可谓不忠。及胜不从忠告,便起异心,徇赵之计,出自二人,武臣为将,二人为副,渡
河北赴,连下赵城,向时之阻胜称王者,乃反以王号推武臣,何其自相矛盾若此?彼且曰:
“为胜计,不宜称王;为武臣计,正应称王。”此即辩士之利口,荧惑人听,实则无非为一
己计耳。始欲助胜,继即图胜,纤芥之嫌,视若仇敌,策士之不可恃也如此。然二人之不克
有成,亦于此可见矣。
第十一回 降真龙光韬泗水 斩大蛇夜走丰乡
却说秦二世元年九月,江南沛县地方,有个丰乡阳里村,出了一位真命天子,起兵靖
乱,后来就是汉朝高祖皇帝,姓刘名邦字季。父名执嘉,母王氏,名叫含始。执嘉生性长
厚,为里人所称美,故年将及老,时人统称为太公。王氏与太公年龄相等,因亦呼为刘媪。
刘媪尝生二子,长名伯,次名仲,伯仲生时,无甚奇异,到了第三次怀孕,却与前二胎不
同。相传刘媪有事外出,路过大泽,自觉脚力过劳,暂就堤上小坐,闭目养神,似寐非寐,
蓦然见一个金甲神人,从天而下,立在身旁,一时惊晕过去,也不知神人作何举动。此亦与
姜嫄;履拇同一怪诞,大抵中国古史,好谈神话,故有此异闻。惟太公在家,记念妻室,见他
久出未归,免不得自去追寻。刚要出门,天上忽然昏黑,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太公越觉着
急,忙携带雨具,三脚两步,趋至大泽。遥见堤上睡着一人,好似自己的妻房,但半空中有
云雾罩住,回环浮动,隐约露出鳞甲,象有蛟龙往来。当下疑惧交乘,又复停住脚步,不敢
近前。俄而云收雾散,天日复明,方敢前往审视,果然是妻室刘媪,欠伸欲起,状态朦胧,
到此不能不问。偏刘媪似无知觉,待至太公问了数声,方睁眼四顾,开口称奇。太公又问她
曾否受惊,刘媪答道:“我在此休息,忽见神人下降,遂至惊晕,此后未知何状。今始醒
来,才知乃是一梦。”太公复述及雷电蛟龙等状,刘媪全然不知,好一歇神气复原,乃与太
公俱归。
不意从此得孕,过了十月,竟生一男。难道是神人所生么?长颈高鼻,左股有七十二黑
痣。太公知为英物,取名为邦,因他排行最小,就以季为字。太公家世业农,承前启后,无
非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获等事。伯仲二子,亦就农业,随父营生。独刘邦年渐长大,不喜耕
稼,专好浪游。太公屡戒勿悛,只好听他自由。惟伯仲娶妻以后,伯妻素性悭吝,见邦身长
七尺八寸,正是一个壮丁,奈何勤吃懒做,坐耗家产,心中既生厌恨,口中不免怨言。太公
稍有所闻,索性分析产业,使伯仲挈眷异居。邦尚未娶妻,仍然随着父母。
光阴易过,倏忽间已是弱冠年华,他却不改旧性,仍是终日游荡,不务生产。又往往取
得家财,结交朋友,征逐酒食。太公本说邦秉资奇异,另眼相看,至此见他年长无成,乃斥
为无赖,连衣食都不愿周给。邦却怡然自得,不以为意,有时恐乃父叱逐,不敢回家,便至
两兄家内栖身。两兄究系同胞,却也呼令同食,不好漠视。那知伯忽得疾,竟致逝世,伯妻
本厌恨小叔,自然不愿续供了。邦胸无城府,直遂径行,不管她憎嫌与否,仍常至长嫂家内
索食。长嫂尝借口孤寡,十有九拒,邦尚信以为真。一日更偕同宾客数人,到长嫂家,时正
晌午,长嫂见邦复至,已恐他来扰午餐,讨厌得很,再添了许多朋友,越觉不肯供给,双眉
一皱,计上心来,急忙趋入厨房,用瓢刮釜,佯示羹汤已尽,无从取供。邦本招友就食,乘
兴而来,忽闻厨中有刮釜声,自悔来得过迟,未免失望。友人倒也知趣,作别自去。邦送友
去后,回到长嫂厨内,探视明白,见釜上蒸气正浓,羹汤约有大半锅,才知长嫂逞刁使诈,
一声长叹,掉头而出。不与长嫂争论,便是大度。
嗣是绝迹不至嫂家,专向邻家两酒肆中,做了一个长年买主。有时自往独酌,有时邀客
共饮。两酒肆统是妇人开设,一呼王媪,一呼武妇。史记作负,负与妇通。二妇虽是女流,
却因邦为毗邻少年,也不便斤斤计较;并且邦入肆中,酤客亦皆趋集,统日计算,比往日得
钱数倍,二主妇暗暗称奇,所以邦要赊酒,无不应允。邦生平最嗜杯中物,见二肆俱肯赊
给,乐得尽情痛饮,往往到了黄昏,尚未回去,还要痛喝几杯。待至醉后懒行,索性假寐座
上,鼾睡一宵。王媪武妇,本拟唤他醒来,促令回家,谁知他头上显出金龙,光怪离奇,不
可逼视。那时二妇愈觉希罕,料邦久后必贵,每至年终结帐,也不向邦追索。邦本阮囊羞
涩,无从偿还,历年宕帐,一笔勾销罢了。两妇都也慷慨。
但邦至弱冠后,非真绝无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