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逼视。那时二妇愈觉希罕,料邦久后必贵,每至年终结帐,也不向邦追索。邦本阮囊羞
涩,无从偿还,历年宕帐,一笔勾销罢了。两妇都也慷慨。
但邦至弱冠后,非真绝无知识,也想在人世间,做些事业,幸喜交游渐广,有几人替他
谋划,教他学习吏事。他一学便能,不多时便得一差,充当泗上亭长。亭长职务,掌判断里
人狱讼,遇有大事,乃详报县中,因此与一班县吏,互相往来。最莫逆的就是沛县功曹,姓
萧名何,与邦同乡,熟谙法律。何为三杰之一,故特笔叙出。次为曹参夏侯婴诸人,每过泗
上,邦必邀他饮酒,畅谈肺腑,脱略形骸。萧何为县吏翘楚,尤相关切,就使刘邦有过误等
情,亦必代为转圜,不使得罪。
会邦奉了县委,西赴咸阳,县吏各送赆仪,统是当百钱三枚,何独馈五枚。及邦既入咸
阳城,办毕公事,就在都中闲逛数日。但见城阙巍峨,市廛辐凑,车马冠盖,络绎道旁,已
觉得眼界一新,油然生感。是时始皇尚未逝世,坐了銮驾,巡行都中。邦得在旁遥观,端的
是声灵赫濯,冠冕堂皇,至御驾经过,邦犹徘徊瞻望,喟然叹息道:“大丈夫原当如是哩!”
人人想做皇帝,无怪刘季。
既而出都东下,回县销差,仍去做泗上亭长。约莫过了好几年,邦年已及壮了,壮犹无
室,免不得怅及鳏居。况邦原是好色,怎能忍耐得住?好在平时得了微俸,除沽酒外,尚有
少许余蓄,遂向娼寮中寻花问柳,聊做那蜂蝶勾当。里人岂无好女?只因邦向来无赖,不愿
与婚。邦亦并不求偶,还是混迹平康,随我所欲,费了一些缠头资,倒省了多少养妇钱。
会由萧何等到来晤谈,述及单父单音善,父音斧。县中,来了一位吕公,名父字叔平,
与县令素来友善。此次避仇到此,挈有家眷,县令顾全友谊,令在城中居住,凡为县吏,应
出资相贺云云。邦即答道:“贵客辱临,应该重贺,邦定当如约。”说毕,大笑不止。已寓
微旨。何亦未知邦怀何意,匆匆别去。越日,邦践约进城,访得吕公住处,昂然径入。萧何
已在厅中,替吕公收受贺仪,一见刘邦到来,便宣告诸人道:“贺礼不满千钱,须坐堂
下!”明明是戏弄刘邦。刘邦听着,就取出名刺,上书贺钱盈万,因即缴进。当有人持刺入
报,吕公接过一阅,见他贺礼独丰,格外惊讶,便亲自出迎,延令上坐。端详了好一会,见
他日角斗胸,龟背龙股,与常人大不相同,不由的敬礼交加,特别优待。萧何料邦乏钱,从
旁揶揄道:“刘季专好大言,恐无实事。”吕公明明听见,仍不改容,待至酒肴已备,竟请
邦坐首位。邦并不推让,居然登席,充作第一位嘉宾。大众依次坐下,邦当然豪饮,举杯痛
喝,兴致勃然。到了酒阑席散,客俱告辞,吕公独欲留邦,举目示意。邦不名一钱,也不加
忧,反因吕公有款留意,安然坐着。吕公既送客出门,即入语刘邦道:“我少时即喜相人,
状貌奇异,无一如季,敢问季已娶妇否?”邦答称尚未。吕公道:“我有小女,愿奉箕帚,
请季勿嫌。”邦听了此言,真是喜从天降,乐得应诺。当即翻身下拜,行舅甥礼,并约期亲
迎,欢然辞去。吕公入告妻室,已将娥姁;许配刘季。娥姁;即吕女小字,单名为雉。吕媪闻言
动怒道:“君谓此儿生有贵相,必配贵人,沛令与君交好,求婚不允,为何无端许与刘季?
难道刘季便是贵人么?”吕公道:“这事非儿女子所能知,我自有慧鉴,断不致误!”吕媪
尚有烦言,毕竟妇人势力,不及乃夫,只好听吕公备办妆奁,等候吉期。转瞬间吉期已届,
刘邦着了礼服,自来迎妇。吕公即命女雉装束齐整,送上彩舆,随邦同去。邦回转家门,迓
女下舆,行过了交拜礼,谒过太公刘媪,便引入洞房。揭巾觑女,却是仪容秀丽,丰采逼
人,不愧英雌。顿时惹动情肠,就携了吕女玉手,同上阳台,龙凤谐欢,熊罴叶梦。过了数
年,竟生了一子一女,后文自有表见,暂且不及报名。
只刘邦得配吕女,虽然相亲相爱,备极绸缪,但他是登徒子一流人物,怎能遂不二色?
况从前在酒色场中,时常厮混,免不得藕断丝连,又去闲逛。凑巧得了一个小家碧玉,楚楚
动人,询明姓氏,乃系曹家女子,彼此叙谈数次,竟弄得郎有情,女有意,合成一场露水
缘,曹女却也有识。她却比吕女怀妊,还要赶早数月,及时分娩,就得一男。里人多知曹女
为刘邦外妇,邦亦并不讳言,只瞒着一个正妻吕雉,不使与闻。已暗伏吕雉之妒。待吕氏生
下一子一女,曹女尚留住母家,由邦给资赡养,因此家中只居吕妇,不居曹妾。
邦为亭长,除乞假归视外,常住亭中。吕氏但挈着子女,在家度日。刘家本非富贵,只
靠着几亩田园,作为生活,吕氏嫁夫随夫,暇时亦至田间刈草,取做薪刍。适有一老人经
过,顾视多时,竟向吕氏乞饮。吕氏怜他年老,回家取汤给老人,老人饮罢,问及吕氏家
世,吕氏略述姓氏,老人道:“我不意得见夫人,夫人日后必当大贵。”吕氏不禁微哂,老
人道:“我素操相术,如夫人相貌,定是天下贵人。”当时何多相士。吕氏将信将疑,又引
子至老人前,请他相视,老人抚摩儿首,且惊且语道:“夫人所以致贵,便是为着此儿。”
又顾幼女道:“此女也是贵相。”说毕自去。适值刘邦归家,由吕氏具述老人言语,邦问吕
氏道:“老人去了,有多少时候?”吕氏道:“时候不多,想尚未远。”邦即抢步追去,未
及里许,果见老人踯躅前行。便呼语道:“老丈善相,可为我一看否?”老人闻言回顾,停
住脚步,即将邦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君相大贵,我所见过的夫人子女,想必定是尊
眷。”邦答声称是。老人道:“夫人子女,都因足下得贵,婴儿更肖足下,足下真贵不可
言。”邦喜谢道:“将来果如老丈言,决不忘德!”老人摇首道:“这也何足称谢。”一面
说,一面转身即行,后来竟不知去向。至刘邦兴汉,遣人寻觅,亦无下落,只得罢了。惟当
时福运未至,急切不能发迹,只好暂作亭长,静待机会。
闲居无事,想出一种冠式,拟用竹皮制成。手下有役卒两名,一司开闭埽除,一司巡查
缉捕,当下与他商议,即由捕盗的役卒,谓薛地颇有冠师,能作是冠,邦便令前去。越旬余
见他返报,呈上新冠,高七寸,广三寸,上平如板,甚合邦意。邦就戴诸首上,称为刘氏
冠。后来垂为定制,必爵登公乘,才得将刘氏冠戴着。这乃是汉朝特制,为邦微贱时所创
出,后人号为鹊尾冠,便是刘邦的遗规了。叙入此事,见汉朝创制之权舆。
二世元年,秦廷颁诏,令各郡县遣送罪徒,西至骊山,添筑始皇陵墓。沛县令奉到诏
书,便发出罪犯若干名,使邦押送前行。邦不好怠玩,就至县中带同犯人,向西出发。一出
县境,便逃走了好几名,再前行数十里,又有好几个不见,到晚间投宿逆旅,翌晨起来,又
失去数人。邦孑然一身,既不便追赶,又不能禁压,自觉没法处置,一路走,一路想,到了
丰乡西面的大泽中,索性停住行踪,不愿再进。泽中有亭,亭内有人卖酒,邦嗜酒如命,怎
肯不饮,况胸中方愁烦得很,正要借那黄汤,灌浇块垒,当即觅地坐下,并令大众都且休
息,自己呼酒痛饮,直喝到红日西沈,尚未动身。
既而酒兴勃发,竟抽身语众道:“君等若至骊山,必充苦役,看来终难免一死,不得还
乡,我今一概释放,给汝生路,可好么?”大众巴不得有此一着,听了邦言,真是感激涕
零,称谢不置。邦替他一一解缚,挥手使去,众又恐刘邦得罪,便问邦道:“公不忍我等送
死,慨然释放,此恩此德,誓不忘怀,但公将如何回县销差?敢乞明示。”邦大笑道:“君
等皆去,我也只好远扬了,难道还去报县,寻死不成?”道言至此,有壮士十数人,齐声语
邦道:“如刘公这般大德,我数人情愿相从,共同保卫,不敢轻弃。”邦乃申说道:“去也
听汝,从也听汝。”于是十数人留住不行,余皆向邦拜谢,踊跃而去。刘邦胆识,可见一斑。
邦乘着酒兴,戴月夜行,壮士十余人,前后相从。因恐被县中知悉,不敢履行正道,但
从泽中觅得小径,鱼贯而前。小径中最多荆莽,又有泥洼,更兼夜色昏黄,不便急走。邦又
醉眼模糊,慢慢儿的走将过去,忽听前面哗声大作,不禁动了疑心。正要呼问底细,那前行
的已经转来,报称大蛇当道,长约数丈,不如再还原路,另就别途。邦不待说毕,便勃然
道:“咄!壮士行路,岂畏蛇虫?”说着,独冒险前进。才行数十步,果见有大蛇横架泽
中,全然不避,邦拔剑在手,走近蛇旁,手起剑落,把蛇劈作两段。复用剑拨开死蛇,辟一
去路,安然趋过。行约数里,忽觉酒气上涌,竟至昏倦,就择一僻静地方,坐下打盹,甚且
卧倒地上,梦游黑甜乡。待至醒悟,已是鸡声连唱,天色黎明。
适有一人前来,也是丰乡人氏,认识刘邦,便与语道:“怪极!怪极!”邦问为何事?
那人道:“我适遇着一个老妪,在彼处野哭,我问他何故生悲?老妪谓人杀我子,怎得不
哭?我又问他子何故被杀,老妪用手指着路旁死蛇,又向我呜咽说着,谓我子系白帝子,化
蛇当道,今被赤帝子斩死,言讫又泪下不止。我想老妪莫非疯癫,把死蛇当做儿子,因欲将
她笞辱,不意我手未动,老妪已经不见。这岂不是一件怪事?”邦默然不答,暗思蛇为我
杀,如何有白帝赤帝等名目,语虽近诞,总非无因,将来必有征验,莫非我真要做皇帝么?
想到此处,又惊又喜,那来人还道他酒醉未醒,不与再言,掉头径去。邦亦不复回乡,自与
十余壮士,趋入芒砀二山间,蛰居避祸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不经冒险不成功,仗剑斩蛇气独雄;
漫说帝王分赤白,乃公原不与人同。
刘邦避居芒砀山间,已有数旬,忽然来了一个妇人,带了童男童女,寻见刘邦。欲知此
妇为谁,请看下回便知。
本回叙刘季微贱时事,脱胎《高祖本纪》,旁采史汉各传,语语皆有来历,并非向壁虚
造。惟史官语多忌讳,往往于刘季所为,舍瑕从善,经本回一一直叙,才得表明真相,不没
本来。盖刘季本一酒色徒,其所由得成大业者,游荡之中,具有英雄气象,后来老成练达,
知人善任,始能一举告成耳。若刘媪之感龙得孕,老妪之哭蛇被斩,不免为史家附会之词;
然必谓竟无此事,亦不便下一断笔。有闻必录,抑亦述史者之应有事也。
第十二回 戕县令刘邦发迹 杀郡守项梁举兵
却说芒砀二山,本来是幽僻的地方,峰回路转,谷窈林冥。刘邦与壮士十余人,寄身此
地,无非为避祸起见,并恐被人侦悉,随处迁移,踪迹无定。偏有一妇人带着子女,前来寻
邦,好象河东熟路,一寻就着。邦瞧将过去,不是别人,正是那妻室吕氏。夫妻父子,至此
聚首,正是梦想不到的事情。邦惊问原委,吕氏道:“君背父母,弃妻孥,潜身岩谷,只能
瞒过别人,怎能瞒妾?”邦闻言益惊,越要详问。吕氏道:“不瞒君说,无论君避在何地,
上面总有云气盖着,妾善望云气,所以知君下落,特地寻来。”父善相人,女善望气,确是
吕家特色。邦欣然道:“有这等事么?我闻始皇常言,东南有天子气,所以连番出巡,意欲
厌胜,莫非始皇今死,王气犹存,我刘邦独能当此么?”始皇语借口叙出,可省笔墨。吕氏
道:“苦尽甘来,安知必无此事。但今日是甘尚未回,苦楚已吃得够了。”说着,两眼儿已
盈盈欲泪,邦忙加劝慰,并问他近时苦况。待吕氏说明底细,邦亦不禁泪下盈眶。
原来邦西行后,县令待他复报,久无消息。嗣遣役吏出外探听明白,才知邦已纵放罪
徒,逃走了去。当下派役搜查邦家,亦无着落,此时邦父太公,已令邦分居在外,幸免株
连。只吕氏连坐夫罪,竟被县役拘送至县,监禁起来。秦狱本来苛虐,再经吕氏手头乏钱,
不能贿托狱吏,狱吏遂倚势作威,任意凌辱。且因吕氏华色未衰,往往在旁调戏,且笑且
嘲。吕氏举目无亲,没奈何耐着性子,忍垢蒙羞,巧有一个小吏任敖,也在沛县中看管狱
囚,平时与刘邦曾有交谊,一闻邦妻入狱,便觉有心照顾,虽然吕氏不归他看管,究竟常好
探视,许多便当。某夕又往视吕氏,甫至狱门,即有泣声到耳。他便停步细听,复闻狱吏吆
喝声,嫚;侮声,谑浪笑敖,语语难受。顿时恼动侠肠,大踏步跨入门内,抡起拳头,就向该
狱吏击去。狱吏猝不及防,竟被他殴了数拳,打得头青目肿,两下里扭做一团,往诉县令。
县令登堂审问,彼此各执一词,一说是狱吏无礼,调戏妇女,一说是任敖可恶,无端辱殴。
县令见他各有理由,倒也不好遽判曲直,只好召入功曹萧何,委令公断。萧何谓狱吏知法犯
法,情罪较重,应该示惩。任敖虽属粗莽,心实可原,宜从宽宥。左袒任敖,就是隐护吕
氏。这谳案一经定出,县令亦视为至公,把狱吏按律加罚。狱吏挨了一顿白打,还要加受罪
名,真是自讨苦吃,俯首退下,连呼晦气罢了。谁教你凌辱妇人?萧何更为吕氏解免,说他
身为女流,不闻外事,乃夫有过,罪不及妻,不如释出吕氏,较示宽大等语。县令也得休便
休,就将吕氏释放还家。吕氏既至家中,不知如何探悉乃夫,竟挈子女寻往芒砀,得与刘邦
相遇。据吕氏谓望知云气,或果有此慧眼,亦未可知。
邦已会晤妻孥,免得忆家,索性在芒砀山中,寻一幽谷,作为家居。后世称芒砀山中有
皇藏峪,便是因此得名,这且不必絮述。
且说陈胜起兵蕲州,传檄四方,东南各郡县,往往戕杀守令,起应陈胜。沛县与蕲县相
近,县令恐为胜所攻,亦欲举城降胜。萧何曹参献议道:“君为秦吏,奈何降盗?且恐人心
不服,反致激变,不若招集逋亡,收得数百人,便可压制大众,保守城池。”县令依议,乃
遣人四出招徕。萧何又进告县令,谓刘季具有豪气,足为公辅,若赦罪召还,必当感激图
报。县令也以为然,遂使樊哙往召刘邦。哙亦沛人,素有膂力,家无恒产,专靠着屠狗一
业,当做生涯,娶妻吕媭;,就是吕公的少女,吕雉的胞妹。哙得吕媭;为妻,想亦由吕公识
相,特配以女,好与刘邦做成一对特别连襟。县令因他与邦有亲,故叫他召邦。果然哙已知
邦住处,竟至芒砀山中,与邦相见,具述沛令情意。邦在山中已八九月,收纳壮士,约有百
人,既闻沛令相招,便带领家属徒众,与哙同诣沛县。
行至中途,蓦见萧何曹参,狼狈前来。当即惊问来意,萧曹二人齐声道:“前请县令召
公,原期待公举事,不意县令忽有悔意,竟疑我等召公前来,将有他变,特下令闭守城门,
将要诛我两人,亏得我两人闻风先逃,逾城而出,尚得苟延生命。现只有速图良策,保我家
眷了。”邦笑答道:“承蒙两公不弃,屡次照拂,我怎得不思报答?幸部众已有百人,且到
城下察看形势,再作计较。”萧曹二人,遂与邦复返,同至沛县城下。城门尚是关着,无从
闯入。萧何道:“城中百姓,未必尽服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