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卒道:“我笑将军未知敌情,我想张耳陈余,与武臣并辔北行,唾手得赵数十城。他两人
岂不想称王?但因初得赵地,未便分争,论起年龄资格,应推武臣为王,所以先立武臣,暂
定人心。今赵地已定,两人方想平分赵地,自立为王。可巧赵王武臣,为燕所拘,这正是天
假机缘,足偿彼愿。佯为遣使,求归赵王,暗中巴不得燕人下手,立把赵王杀死,他好分赵
自立,一面合兵攻燕,借口报仇,人心一奋,何战不克?将军若再不知悟,中他诡计,眼见
得燕为赵灭了!”三寸舌贤于十万师。燕将听了,频频点首,待厮卒说罢,便道:“据汝说
来,还是放还赵王为妙。”正要你说出这句。厮卒道:“放与不放,权在燕国,臣何敢多
口!又作一飏;愈妙。但为燕国计,不如放还赵王,一可打破张陈诡谋,二可永使赵王感激,
就使张陈逞刁,有赵王从中牵制,还有何暇图燕呢!”明明为自己计,反说为燕国计,真好
利口。燕将乃进白韩广,广也信为真情,遂放出赵王武臣,依礼相待,并给车一乘,使厮卒
御王还赵。张耳陈余,穷思极索,反不及厮卒一张利口,也觉惊叹不置。赵王武臣,乃拔营
南归,驰回邯郸。
适赵将李良,自常山还报,谓已略定常山,因来复命。赵王复使良往略太原,进至井
陉。井陉为著名关塞,险要得很,秦用重兵扼守,阻住良军。良引兵到了关下,正拟进攻,
偏有秦使到来,递入一书,书面并不加封,由良顺手取出一纸,但见上面写着,竟是秦二世
的谕旨。略云:
皇帝赐谕赵将李良:良前曾事朕,得膺贵显,应知朕待遇之隆,不应相负。今乃背朕
事赵,有乖臣谊,若能翻然知悔,弃赵归秦,朕当赦良罪,并予贵爵,朕不食言!
李良看罢,未免心下加疑。他本做过秦朝的官员,只因位居疏远,乃归附赵国,愿事赵
王。此次由二世来书,许赐官爵,究竟是事赵呢?还是事秦呢!那知这封书信,并不由二世
颁给,乃是守关秦将,假托二世谕旨,诱惑李良,且故意把书不封,使他容易漏泄,传入赵
王耳中,令彼相疑,这就叫做反间计呢。李良不知是计,想了多时,方得着一条主意。当下
遣回秦使,自引兵径回邯郸,且到赵王处申请添兵,再作计较。
一路行来,距邯郸只十余里,遥见有一簇人马,吆喝前来,当中拥着銮舆,前后有羽扇
遮蔽,男女仆从,环绕两旁,仿佛似王者气象。暗想这种仪仗,除赵王外还有何人?遂即一
跃下马,伏谒道旁,那车马疾驰而至,顷刻间已到李良面前,良不敢抬头,格外俯伏,口称
臣李良见驾。道言甫毕,即听车中传呼,令他免礼。良才敢昂起头来,约略一瞧,车中并不
是赵王,乃是一个华装炫服的妇人。正要开口启问,那车马已似风驰电掣一般,向前自去。
李良勃然起立,顾问从吏道:“适才经过的车中,究系何人坐着?”有数人认得是赵王胞
姊,便据实相答。良不禁羞惭满面,且愧且忿道:“王姊乃敢如此么?”旁有一吏接口道:
“天下方乱,群雄四起,但教才能迈众,便可称尊。将军威武出赵王右,赵王尚且优待将
军,不敢怠慢,今王姊乃一女流,反敢昂然自大,不为将军下车,将军难道屈身妇女,不思
雪耻么?”这数语激动李良怒气,越觉愤愤不平,便下令道:“快追上前去,拖落此妇,一
泄我恨!”说着,便奋身上马,加鞭疾走。部众陆续继进,赶了数里,竟得追着王姊的车
马,就大声呼喝道:“大胆妇人,快下车来!”王姊车前的侍从,本没有什么骁勇,不过摆
个场面,表示雌威。既见李良引众赶来,料他不怀好意,统吓得战战兢兢。有几个胆子稍大
的,还道李良不识王姊,因此撒野,遂撑着喉咙,朗声答道:“王姊在此,汝是何人,敢来
戏侮?”李良叱道:“甚么王姊不王姊?就使赵王在此,难道敢轻视大将不成!”一面说,
一面拔出佩剑,横掠过去,砍倒了好几人。部众又扬声助威,霎时间把王姊侍从,尽行吓
散。王姊素来嗜酒,此次出游郊外,正是为饮酒起见。她已喝得醉意醺醺,所以前遇李良,
视作寻常小吏,未尝下车。邯郸城内岂无美酒,且身为王姊,何求不得,必要出城觅饮,真
是自来送死!偏偏弄成大错,狭路中碰着冤家,竟至侍从逃散,单剩了孤身只影,危坐车
中。正在没法摆布,见李良已跃下了马,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向她一抓。她便身不由主,
被良抓出,摔在地上,跌得一个半死半活。是喝酒的回味。发也散了,身也疼了,泪珠儿也
流下来了,索性拚着一死,痛骂李良。良正忿不可耐,怎忍被她辱骂?便举剑把她一挥,断
送性命。好去做女酒鬼了。
王姊既死,良已知闯了大祸,还是先发制人,乘着赵王尚未知晓,一口气跑到邯郸。邯
郸城内的守兵,见是李良回来,当然放他进城,他竟驰入王宫,去寻赵王武臣。武臣毫不预
防,见良引众进来,不知为着何事,正要向良问明,良已把剑砍到,一时不及闪避,立被劈
死。宫中卫兵,突然遭变,统皆逃去。良又搜杀宫中,把赵王武臣家眷,一体屠戮,再分兵
出宫,往杀诸大臣,左丞相邵骚,也冤冤枉枉的死于非命。不良如此,如何名良!只右丞相
张耳,大将军陈余,已得急足驰报,溜出城门,不遭毒手。两人素有闻望,为众所服,所以
城中逃出的兵民,陆续趋附。
才过了一二日,已聚了数万人,两人便想编成队伍,再入邯郸,替赵王武臣报仇,适有
张耳门客,为耳献谋道:“公与陈将军,均系梁人,羁居赵地,赵人未必诚心归附。为两公
计,不如访立赵后,由两公左右夹辅,导以仁义,广为号召,方可扫平乱贼,得告成功。”
张耳也觉称善,转告陈余,余亦赞成。乃访得故赵后裔,叫做赵歇,立为赵王,暂居信都。
那李良已据住邯郸,胁迫居民,奉他为主,遂部署徒众,增募兵勇,约得一二万人,即拟往
攻张耳陈余,会闻张陈复立赵王歇,传檄赵地,料他必来报复,还是赶早发兵,往攻信都,
较占先着。主见已定,当即率兵前往,倍道亟进。
张耳陈余,正思出击邯郸,巧值李良自来讨战,便由张耳守城,陈余出敌。安排妥当,
余即领兵二万,开城前行,约越数里,已与李良相遇。两阵对圆,兵刃相接,彼此才经战
斗,李良麾下的人马,已多离叛,四散奔逃。看官听说!师直为壮,曲为老,本是兵法家的
恒言。李良已为赵臣,无端生变,入弑赵王,并把赵王家眷,屠戮殆尽,这乃大逆不道的行
为。时局虽乱,公论难逃,人人目李良为乱贼,不过邯郸城内的百姓,无力抵御,只好勉强
顺从。良尚自鸣得意,引众攻入,怎能不溃?张耳陈余,本来是有些名声,更且此番出师,
纯然为主报仇,光明坦白,又拥立一个赵歇,不没赵后,足慰赵人想望,因此同心同德,一
古脑儿杀将上去。李良抵当不住,部众四窜,各自逃生。陈余见良军败退,趁势追击,杀得
良军七零八落,人仰马翻。李良也逃命要紧,奔回邯郸。尚恐陈余前来攻城,支持不住,不
若依了秦二世的来书,投降秦朝。当下派将守城,自率亲兵数百人,径至秦将章邯营中,屈
膝求降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人心叵测最难防,挟刃公然弑赵王;
只是舆情终未服,战场一鼓便逃亡。
欲知章邯驻兵何地,待至下回叙明。
赵王武臣,为燕所拘,张耳陈余二人,竭毕生之智力,终不能迎还赵王,而大功反出一
厮卒,可见皂隶之中,未尝无才,特为君相者不善访求耳。史称厮卒御归赵王,不录姓氏,
良由厮卒救王以后,未得封官,仍然湮没不彰,故姓氏无从考据耳。夫有救主之大功,而不
知特别超擢,此赵王武臣之所以终亡也。赵王姊出城游宴,得罪李良,既致杀身,并致亡
国,古今来之破家复国者,往往由于妇人之不贤,然亦由君主之不知防闲,任彼所为,因至
酿成巨衅。故武臣之死,衅由王姊,实即武臣自取之也,于李良乎何诛!
第十四回 失兵机陈王毙命 免子祸婴母垂言
却说秦将章邯,自击退周文后,追逐出关。文退至曹阳,又被章邯追到,不得不收众与
战。那知军心已散,连战连败,再奔入渑池县境,手下已将散尽,那章邯还不肯罢休,仍然
追杀过来。文势穷力竭,无可奈何,便即拚生自刎,报了张楚王的知遇。士为知己者死,还
算不负。
时已为秦二世二年了,章邯遣使奏捷,二世更命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领兵万人,出
助章邯,嘱邯进击群盗,不必还朝。邯乃引兵东行,径向荥阳进发。荥阳为楚假王吴广所
围,数月未下。见前文第十回。及周文战死,与章邯进兵的消息,陆续传来,吴广尚没有他
法,仍然顿屯城下,照旧驻扎。部将田臧李归等,私下谋议道:“周文军闻已败溃了,秦兵
旦暮且至,我军围攻荥阳,至今未克,若再不知变计,恐秦兵一到,内外夹攻,如何支持!
现不若少留兵队,牵制荥阳,一面悉锐前驱,往御秦军,与决一战,免致坐困。今假王骄不
知兵,难与计议,看来只有除去了他,方好行事。”除去吴广,亦未必遂能成功。于是决计
图广,捏造陈王命令,由田臧李归两人赍入,直至广前。广下座接令,只听得田臧厉声道:
“陈王有谕,假王吴广,逗留荥阳,暗蓄异谋,应即处死!”说到死字,不待吴广开口,便
拔出佩刀,向广砍去。广只赤手空拳,怎能抵御,况又未曾防着,眼见得身受刀伤,不能动
弹。再经李归抢上一步,剁下一刀,自然毙命。随即枭了广首,出示大众,尚说是奉命诛
广,与众无干。大众统被瞒过,无复异言。也是广平日不得众心之过。
田臧刁猾得很,即缮就一篇呈文,诬广如何顿兵,如何谋变,说得情形活现,竟派人持
广首级,与呈文并达陈王。陈胜与吴广同谋起兵,资格相等,本已暗蓄猜疑,既得田臧禀
报,快意的了不得,还要去辨甚么真假?当即遣还来使,另派属吏赍着楚令尹印信,往赐田
臧,且封臧为上将。臧对使受命,喜气洋洋,一俟使人去讫,便留李归等围住荥阳,自率精
兵西行,往敌秦军。到了敖仓,望见秦军漫山遍野,飞奔前来,旗械鲜明,兵马雄壮,毕竟
是朝廷将士,比众不同,楚兵都有惧色,就是田臧也有怯容,没奈何排成队伍,准备迎敌。
秦将章邯,素有悍名,每经战阵,往往身先士卒,锐厉无前,此次驰击楚军,也是匹马当
先,亲自陷阵。秦军踊跃随上,立将楚阵冲破,左右乱搅,好似虎入羊群,所向披靡。田臧
见不可敌,正想逃走,恰巧章邯一马突入,正与田臧打个照面,臧措手不及,被章邯手起一
刀,劈死马下。好与吴广报仇。楚军失了主帅,纷纷乱窜,晦气的个个送终,侥幸的还算活
命。章邯乘胜前进,直抵荥阳城下。李归等闻臧败死,已似摄去魂魄一般,茫无主宰,既与
秦军相值,不得不开营一战。那秦军确是利害,长枪大戟,无人敢当,再加章邯一柄大刀,
旋风飞舞,横扫千军。李归不管死活,也想挺枪与战,才经数合,已由章邯大喝一声,把好
头颅劈落地上,一道灵魂,驰入鬼门关,好寻着密友田臧,与吴广同对冥簿去了。贪狡何
益。余众或死或降,不消细叙。
且说章邯阵斩二将,解荥阳围,复分兵攻郯,逐去守将邓说,自引兵进击许城。许城守
将伍徐,亦战败逃还,与邓说同至陈县,进见陈胜。胜查讯两人败状,情迹不同,伍徐寡不
敌众,尚可曲原;独邓说不战即逃,有忝职守,因命将他绑出,置诸死刑。遂命上柱国蔡
赐,引兵御章邯军,武平君畔,出使监郯下军。时陵县人秦嘉,铚;县人董猓符离县人朱鸡
石,取虑县人郑布,徐县人丁疾等,各纠集乡人子弟,攻东海郡,屯兵郯下。武平君畔奉使
至郯,欲借楚将名目,招抚各军,秦嘉不肯受命,自立为大司马,且遍告军吏道:“武平君
尚是少年,晓得甚么兵事,我等难道受他节制么?”说着,即率军吏攻畔。畔麾下只数百
人,怎能敌得过秦嘉,急切无从逃避,竟被杀死。就是上柱国蔡赐,与章邯军交战一场,也
落得大败亏输,为邯所杀。邯长驱至陈,陈境西偏,有楚将张贺驻守,贺闻秦军杀到,飞报
陈胜,请速济师。胜至此才觉惊惶,急忙调集将吏,呼令出援。偏是众叛亲离,无人效命,
害得陈胜仓皇失措,只好带领亲卒千人,自往援应。
原来胜自田间起兵,所有从前耕佣,多半与胜相识,且因胜有富贵不忘的约言,所以闻
胜为王,统想攀鳞附翼,博取荣华。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当下结伴至陈,叩门求见。门吏见
他面目黧黑,衣衫褴褛,已是讨厌得很,便即喝问何事?大众也不晓得甚么称呼,但说是要
见陈涉。门吏怒叱道:“大胆乡愚,敢呼我王小字!”一面说,一面就顾令兵役,拿下众
人。还亏众人连忙声辩,说是陈王故交,总算门吏稍留情面,饬令免拿,但将他撵逐出去。
大众碰了一鼻子灰,心尚未死,镇日里在王宫附近,伫候陈胜出来,好与他见面扳谈。果然
事有凑巧,陈王整驾出门,众人一齐上前,争呼陈胜小字,陈胜听着,低头一瞧,都是贫贱
时的好朋友,倒也不好怠慢,便命众人尽载后车,一同入宫。乡曲穷氓,骤充贵客,所见所
闻,统是稀罕得很,不由的大呼小叫,满口喧哗。或说殿屋有这么高大,或说帷帐有这般新
奇,又大众依着楚声,伙颐伙颐,道个不绝。楚人谓多为伙,颐语助声,即多咦之意。宫中
一班役吏,实在瞧不过去,只因他们是陈王故人,不便发作,但把那好酒好肉,取供大嚼。
众人吃得高兴,越加胡言乱道,往往拍案喧呼道:“陈涉陈涉,不料汝竟有此日!沈沈王
府,由汝居住。”还有几个凑趣的愚夫,随口接着道:“我想陈涉佣耕时,衣食不周,吃尽
苦楚,为何今日这般显耀,交此大运呢?”随后你一句,我一语,各将陈胜少年的故事,叙
述出来,作为笑史。谁知谈笑未终,刀锯已伏,这种鄙俚琐亵的言论,早有人传入陈王耳
中,且请陈王诛此愚夫,免得损威。陈胜老羞成怒,依了吏议,竟把几个多说多话的农人,
传将进去,一体绑缚,砍下头颅。酒肉太吃得多了,应该把头颅赔偿。大众不防有此奇祸,
蓦听得这个消息,顿吓得魂飞天外,情愿回去吃苦,不愿在此杀头,遂陆续告辞,踉跄趋
归。胜有妻父妻兄,尚未知胜如此薄情,贸然进见。胜虽留居王宫,惟惩着前辙,当作家奴
看待。妻父怒说道:“怙势慢长,怎能长久!我不愿居此受累!”即不别而行,妻兄亦去。
为此种种情迹,他人都知陈胜刻薄,相率灰心,不肯效力。胜尚不以为意,命私人朱房为中
正,胡武为司过主司,专察将吏小疵,滥加逮捕,妄用严刑。甚至将吏无辜,惟与朱胡有
嫌,即被他囚系狱中,任情刑戮。于是将吏等越加离心,到了秦军入境,个个冷眼相看,谁
愿为胜致死,拚命杀敌。胜悔恨无及,只因大敌当前,没奈何自去督战。行至汝阴,已有败
兵逃回,报称张贺阵亡,全军覆没。贺死用虚写,笔法一变。
陈胜一想,去亦无益,徒自送死,不若逃回城中,再作后图,遂命御人速即回车。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