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主,方算尽忠。季布前为楚将,应该为项氏效力,今项氏虽灭,遗臣尚多,难道可一一捕
戮么?况主上新得天下,便欲报复私仇,转觉不能容人了。季布无地容身,必将远走,若非
北向奔胡,便是南向投粤,自驱壮士,反资敌国,这正从前伍子胥去楚投吴,乞师入郢,落
得倒行逆施,要去鞭那平王的遗墓呢!公为朝廷心腹,何不从容进说,为国尽言?”夏侯婴
微笑道:“君既有此美意,我亦无不效劳。”明人不用细说。朱家甚喜,乃向夏侯婴告别,
回至家中,静候消息。果然不到数旬,便有朝命颁下,赦免季布,叫他入朝见驾。朱家方与
季布说明,季布当然拜谢,别了朱家,至洛阳先见滕公。滕公夏侯婴,具述朱家好意,且已
代为疏通等情,布称谢后,即随婴入朝,屈膝殿前,顿首请罪。不及田横客多矣。高祖不复
加责,但向布说道:“汝既知罪前来,朕不多较,可授官郎中。”布谢恩而退。当时一班朝
臣,已由夏侯婴说明原委,都说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能救人到底,两难相并,不愧英雄,
其实季布贪生怕死,未足称道,惟朱家救活季布,并不求报,且终身不与布相见,这真叫做
豪侠过人呢。褒贬得当。
且说布既得官,有一个季布母弟,闻知此信,也即赶至洛阳,来求富贵。看官道是何
人?原来就是楚将丁公。见前文。布系楚人,丁公系薛人,《楚汉春秋》云:丁公薛人,名
固,或云齐丁公伋;支裔,故号丁公。两人本不相关,只因布父早死,布母再醮,乃生丁公,
籍贯姓氏,虽然不同,究竟是一母所生,故称为季布母弟。他曾在彭城西偏,纵放高祖,早
拟入都求见,因恐高祖不念旧情,以怨报德,所以且前且却,未敢遽至。及闻季布遇赦,并
得受官,自思布为汉仇,尚且如此,若自己入谒,贵显无疑,乃匆匆驰入洛都,诣阙伺候。
殿前卫士,也知他与主有恩,格外敬礼,待至高祖临朝,便即通报。高祖口中,虽嘱令传
见,心中却已暗暗筹画。及见丁公趋入,俯伏称臣,便勃然变色,喝令左右卫士,把丁公捆
绑起来。丁公连称无罪,并不见睬。卫士等亦暗暗称奇,只因皇帝有命,不敢违慢,只得将
丁公两手反翦,牢牢缚定。丁公哭语道:“陛下不记得彭城故事么?”高祖拍案怒叱道:
“我正为了这事,将汝加罪,彼时汝为楚将,奈何纵敌忘忠?”丁公至此,才自知悔,闭目
就死,不复多言。求福得祸,可为热中者鉴。高祖又令卫士牵出殿门,徇示军中,且使人传
谕道:“丁公为项王臣,不肯尽忠;使项王失天下,就是此人!”传谕既遍,复从殿内发出
诏旨,立斩丁公。可怜丁公一场高兴,反把性命送脱,徒落得身首两分。刑官事毕复命,高
祖且申说道:“朕斩丁公,足为后世教忠,免致效尤!”这是汉高祖的狡词,他正因诸将争
功,无法处置,故决斩丁公,借以警众。否则项伯来降,何故得封列侯?
正议论间,忽由虞将军入殿,报称陇西戍卒娄敬求见。高祖方有意求才,不问贵贱,已
贵者恐反招嫌。且有虞将军带引,料他必有特识,因即许令进谒。虞将军出来召敬,敬褐衣
草履,从容趋入。见了高祖,行过了君臣礼,当由高祖命他起立,见敬衣服不华,形貌独
秀,便与语道:“汝既远来,不免饥馁,现正要午膳了,汝且去就食,再来见朕。”说罢,
便令左右引敬就餐。待敬食毕进见,乃问他来意,敬因说道:“陛下定都洛阳,想正欲比隆
周室么?”高祖点头称是。敬又道:“陛下取得天下,与周室不同。周自后稷封邰,积德累
仁数百年,至武王伐纣,乃有天下。成王嗣位,周公为相,特营洛邑,无非因地处中州,四
方诸侯,纳贡述职,道里相均,故有此举。但有德可王,无德易亡。周公欲令后王嗣德,不
尚险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时代,群侯四夷,原是宾服,传到后世,王室衰微,天下
莫朝。虽由后王德薄,究竟也是形势过弱,致有此弊。今陛下起自丰沛,卷蜀汉,定三秦,
与项羽转战荥阳成皋间,大战七十次,小战四十次,累得天下人民,肝脑涂地,哭声未绝,
疮痍满目,乃欲比隆周室,臣却不敢依声附和,徒事献谀。陛下试回忆关中,何等险固,负
山带河,四面可守,就使仓猝遇变,百万人都可立办,所以秦地素称天府,号为雄国。为陛
下计,莫如移都关中,万一山东有乱,秦地总可无虞,这所谓扼吭拊背,才可操纵自如
哩。”这一席话,惹得高祖心下狐疑,未能遽决,因命娄敬暂退,另召群臣会议。群臣多系
山东人氏,不愿再入关中,睽违乡里,当即纷纷争议,说是周都洛阳,传国至数百年,秦都
关中,二世即亡,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背河向洛,险亦足恃,何必定都关中?
高祖听着众论,越弄得没有把握,想了多时,还是去召那足智多谋的张子房,商量可
否,方能定夺。原来张良佐汉成功,志愿已足,遂学导引吐纳诸术,不甚食谷,并且杜门不
出,谢绝交游。尝自语道:“我家累世相韩,韩为秦灭,故不惜重金,替韩复仇。今暴秦已
亡,汉室崛兴,我但靠着三寸舌,为帝王师,自问也应知足,愿从此不问世事,得从赤松子
游,方足了我一生!”此乃张子房设词,看者莫被瞒过。话虽如此,高祖怎肯听他谢职?不
过许令休养,有事仍要入朝。此时为了都城问题,便即遣人宣召。张良不便怠慢,只好应命
入见。高祖遂将娄敬所陈,及群臣议论,具述一遍,命良折中裁决。良答道:“洛阳虽有险
阻,但中区狭小,不过数百里平原,田地又甚瘠薄,四面受敌,究非用武的地方。若关中左
有崤函,右有陇蜀,三面据险,一面东临诸侯,诸侯安定,可由河渭运漕,西给京师;诸侯
有变,顺流而下,征发不烦,运输亦便,昔人所谓金城千里,诚非虚言!娄敬所说,不为无
见,请陛下决议施行。”高祖接入道:“子房以为可行,朕就依议便了。”当下择日移都,
命有司整备行装,不得迟延。百官虽然不愿,也只得遵旨办理。忙碌了好几天,期限已届,
即排齐仪仗,摆好法驾,请高祖登程。高祖奉着太公及后妃太子等出宫就辇,向西进发,文
武百官,统皆随行。
好容易到了栎阳,丞相萧何,当然接驾。高祖与谈迁都事宜,萧何道:“秦关雄固,形
势最佳,惟自项羽入关以后,咸阳宫统被毁去,就使剩下几间屋宇,也是残缺不完,陛下只
好暂住栎阳,俟臣往修宫室,从速竣工,方好迁居呢。”高祖乃就栎阳住下,使萧何西入咸
阳,监修宫阙,何领命自去。
忽有一个警报,从北方传到,乃是燕王臧荼,公然造起反来。是诸侯中第一个造反。高
祖大怒道:“臧荼本无大功,我因他见机投降,仍使王燕,他不知感恩,反敢叛我。我当亲
征便了!”于是部署人马,克日备齐,星夜趱程,突入燕境。臧荼方议出兵,不料汉军已
至,且由高祖督兵亲来,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急得脚忙手乱,魄散魂驰。燕地居民,又皆厌
乱思治,不服臧荼,臧荼没法,只得冒险一战,胁同部兵,出了蓟城,迎敌汉军。两下里战
不数合,燕兵已皆溃散,臧荼也只好逃回。高祖麾兵大进,把蓟城四面围住。城中兵民懈
体,单靠着臧荼父子两人,如何济事?勉强支持了三五天,即被汉兵攻入。臧荼不及逃走,
竟为所擒,惟荼子臧衍,开了北门,微服走脱,投奔匈奴去了。为下文诱叛卢绾伏案。高祖
既得擒住臧荼,把他枭了首级,悬示燕民,燕民自然降顺,燕地遂平。
高祖因欲另立燕王,诏命将相列侯,公选一人,暗中却密嘱心腹遍告大众,叫他保荐太
尉卢绾。绾与高祖同里,向属世交,又与高祖同日诞生,少同学,长同游,很见亲爱。高祖
起兵,绾即相从,后来受官太尉,出入高祖卧室,不必避嫌,一切衣食赏赐,格外从优,就
是萧何曹参等人,都不能及。但绾才不过平庸,连岁从军,也没有多少功绩,只与刘贾往攻
江陵,总算把共尉擒回,稍著战功。事见前回。此次高祖出讨臧荼,绾亦随着,有了两番微
劳,高祖遂欲假公济私,想将绾抬举上去,封他为王。惟表面上不得不令大众推举,暗地里
却又不得不代为疏通,方好玉成此事。好算一番苦心,那知他后来变卦。大众明知卢绾不配
封王,无如主上偏爱卢绾,乐得将顺了事,遂一齐复旨,只说太尉卢绾,随从征战,所向有
功,应请立为燕王。高祖遂留卢绾守燕,加了燕王的封册,自率大兵西归。
谁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降将颍川侯利几,又复逆命。因复移师东征,直抵颍川,利
几本是楚臣,为陈县令,项羽败亡,乃举城降汉,受封颍川侯。颍川系一座小城,如何挡得
住大兵?也是利几命运该绝,忽生叛志,遂致汉兵一到,城即陷落。好好一个吃饭家伙,随
着刀锋,向地上滚了一转,寂静无声了。妙语解颐。
未几已是汉朝第六年,高祖还至洛阳,元旦受贺,宴集群臣,不劳细表。闲暇无事,想
起项氏遗臣,尚有一个锺离昧,至今未获,却是可忧。乃复申令通缉,务获到案。未几有人
通风报信,谓锺离昧避居下邳,由楚王韩信收留。高祖闻言,不觉失色,他本恐韩信为乱,
屡次加防,此次又添了一个锺离昧,居信幕下,怎得不惊,乃亟派使赍诏晓谕韩信,令拿送
锺离昧入都。昧与信同为楚人,素来相识,此时穷蹙无归,确是投依韩信。信顾念旧情,权
令居住,及接到高祖诏书,仍不忍将昧献出,只托言昧未到此,当饬吏查缉云云。使臣如言
返报,高祖似信未信,总难放怀,因此潜派干吏,驰向下邳附近,探察虚实。适值韩信出
巡,车马喧阗,前后护卫,不下三五千人,声势很是威赫。侦吏遂援为话柄,密奏高祖,说
信已有叛意。
高祖忙召集诸将,询问对信方法,诸将各摩拳擦掌,跃然有声,齐向高祖进言道:“竖
子造反,但教天兵一至,便可就擒!”莽夫嫚;语。高祖默然不答,诸将转觉扫兴,陆续退
出。可巧陈平进见,高祖便向他问计。陈平料知韩信未反,只未便替信辩护,但答称事在缓
图,不宜欲速。高祖着急道:“这事如何从缓?汝总要为朕设法呢!”陈平道:“诸将所说
如何?”高祖道:“都要我发兵往讨。”陈平接口道:“陛下如何晓得韩信谋反?”高祖
道:“已有人密书奏报,谋反属实。”平又道:“除有人上书外,有无别人知信反状?”高
祖道:“这却未曾闻得,想尚没人知晓。”平又道:“信可晓得有人奏报否?”高祖又答言
未知。平复问道:“陛下现有的士卒,能否胜过楚兵?”高祖摇首道:“不能!”平又道:
“陛下如欲用兵,必须遣将,今诸将中有能及韩信否?”高祖又连称不及。平接说道:“兵
不能胜楚,将又不及信,若突然起兵往击,激成战事,恐信不反亦反了。臣以为陛下此举,
未必万全。”高祖皱眉道:“这却如何是好?”平踌躇多时,才进陈一策道:“古时天子巡
狩,必大会诸侯。臣闻南方有云梦泽,向称形胜,陛下但云出游云梦,遍召诸侯,会集陈
地,陈与楚西境相接,韩信既为楚王,且闻陛下无事出游,定然前来谒见,趁他谒见的时
候,只需一二武夫,便好将信拿下,这岂不是唾手可得么?”相传陈平此策,为六出奇计之
一,计非不奇,可惜尚诈!高祖大喜道:“妙计!妙计!”当下遣使四出,先向各国传诏,
谓将南游云梦,令诸侯会集陈地,诸侯王怎知有诈?一律应命。
惟韩信得了使命,不免动疑,他被高祖两夺兵符,已晓得高祖多诈,格外留心。既知预
防,何必收留锺离昧,又何必陈兵出巡。此次驾游云梦,令诸侯会集陈地,更觉得莫名其
妙。惟陈楚地界毗连,应该先去迎谒,但又恐有不测情事,意外惹祸,因此迟疑莫决。将佐
等见他纳闷,意欲代为解忧,因贸然进言道:“大王并无过失,足招主忌,惟收留锺离昧一
人,不免违命,今若斩昧首级,持谒主上,主上必喜,还有何忧!”信听了此言,很觉有
理,便延入锺离昧,模模糊糊的说了数语,昧听他言中寓意,且面目上含有怒容,不似从前
相待,因即出言探试道:“公莫非虑昧在此,得罪汉帝么?”信略略点首,昧又道:“汉所
以不来攻楚,还恐昧与公相连,同心抗拒;若执昧献汉,昧今日死,公亦明日亡了!”一面
说,一面瞧着信面,仍然如故。乃起座骂信道:“公系反复小人,我不合误投至此!”说
着,即拔剑自杀。信见昧已刎死,乐得割下首级,带了从骑数人,径至陈地,谒候高祖。
高祖既派出使臣,不待返报,便自洛阳启行,直抵陈地。韩信已守候多时,一见御跸前
来,便伏谒道旁,呈上锺离昧首级。但听高祖厉声道:“快与我拿下韩信!”话未说完,已
有武士走近信旁,把信反绑起来。信不禁惊叹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
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高祖听着,嗔目语信道:“有人告汝谋
反,所以拘汝。”信也不多辩,任他缚置后车。高祖已得逞计,还要会集甚么诸侯,遂复颁
诏四方,托词韩信谋叛,无暇往游云梦,各诸侯王不必来会。此诏一传,即带着韩信,仍由
原路驰回洛阳。小子曾记得古诗云:
筑坛拜将成何济?破楚封王事已虚,
堪叹韩侯知识浅,何如范蠡五湖居!
究竟韩信如何发落,容待下回说明。
都洛阳,原不如都关中,娄敬之说以矣。然必谓关中险固,可无后忧,则又何解于嬴秦
之亡?然则有国家者,仍在尚德,德足服人,天下自治,徒恃险阻无益也。高祖释季布而斩
丁公,后世以劝忠称之,实则未然。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乃圣人不偏之至论。季布可赦
也,赦之不失为直,丁公可赏也,执而杀之,背德实甚!如谓丁公事楚不忠,罪无可逭,则
项伯早在应诛之列,一封一诛,何其背谬若此!要之汉高为当时雄主,一生举措,专喜诡
谲,出人意外,释季布而斩丁公,正其所以示人不测也。厥后伪游云梦,诱擒韩信,虽由陈
平之进策,实自高祖之好猜。信未尝反,而诬之以反,即斩丁公之谲谋耳。雄主寡恩,其信
然乎!
第三十四回 序侯封优待萧丞相 定朝仪功出叔孙通
却说高祖诱执韩信,还至洛阳,乃大赦天下,颁发诏书。大夫田肯进贺道:“陛下得了
韩信,又治秦中,秦地带河阻山,地势雄踞,东临诸侯,譬如高屋建瓴,由上向下,沛然莫
御,所以秦得百二,二万人可当诸侯百万人。还有齐地,濒居海滨,东有瑯;琊即墨的富饶,
南有泰山的保障,西有浊河即黄河。的制限,北有渤海的利益,地方二千里,也是天然生就
的雄封,所以齐得十二,二万人可当诸侯十万人。这乃所谓东西两秦呢。陛下自都秦中,更
须注重齐地,若非亲子亲弟,不宜使为齐王,还望陛下审慎后行!”高祖恍然有悟道:“汝
言甚善,朕当依从。”田肯乃退,群臣在旁听着,总道高祖即日下令,封子弟为齐王。不意
齐王的封诏,并未颁下,那赦免韩信的谕旨,却传递出来。大众才知田肯所言,不是徒请分
封子弟,并且寓有救免韩信的意思。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