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大夫张汤,平时尝契慕仲舒,但不过阳为推重,有名无实。他与公孙弘同一使诈,
故脾气相投,很为莫逆。弘称汤有才,汤称弘有学,互相推美,标榜朝堂。武帝迁汤为廷
尉,景帝时尝改称廷尉为大理,武帝仍依旧名。汤遇有疑谳,必先探察上意,上意从轻,即
轻予发落,上意从重,即重加锻炼,总教武帝没有话说,便算判决得宜。一日有谳案上奏,
竟遭驳斥,汤连忙召集属吏,改议办法,仍复上闻。偏又不合武帝意旨,重行批驳下来,弄
得忐忑不安,莫名其妙。再向属吏商议,大众统面面相觑,不知所为。延宕了好几日,尚无
良法,忽又有掾史趋入,取出一个稿底,举示同僚。众人见了,无不叹赏,当即向汤说知。
汤也为称奇,便嘱掾属交与原手,使他缮成奏牍,呈报上去,果然所言中旨,批令照办。究
竟这奏稿出自何人?原来是千乘人倪宽。倪宽颇有贤名,故从特叙。宽少学尚书,师事同邑
欧阳生。欧阳生表字和伯,为伏生弟子,伏生事见前文。通尚书学,宽颇得所传。武帝尝置
五经博士,公孙弘为相,更增博士弟子员,令郡国选取青年学子,入京备数。宽幸得充选,
草草入都。是时孔子九世孙孔安国,方为博士,教授弟子员,宽亦与列。无如家素贫乏,旅
费无出,不得已为同学司炊。又乘暇出去佣工,博资度活,故往往带经而锄,休息辄读。受
了一两年辛苦,才得射策中式,补充掌故。嗣又调补廷尉文学卒史,廷尉府中的掾属,多说
他未谙刀笔,意在蔑视,但派他充当贱役,往北地看管牲畜,宽只好奉差前去。好多时还至
府中,呈缴畜簿,巧值诸掾史为了驳案,莫展一筹。当由宽问明原委,据经折狱,援笔属
稿。为此一篇文字,竟得出人头地,上达九重。运气来了。
武帝既批准案牍,复召汤入问道:“前奏非俗吏所为,究出何人手笔?”汤答称倪宽。
武帝道:“我亦颇闻他勤学,君得此人,也算是一良佐了。”汤唯唯而退,还至府舍,忙将
倪宽召入,任为奏谳掾,宽不工口才,但工文笔,一经判案,往往有典有则,要言不烦。汤
自是愈重文人,广交宾客,所有亲戚故旧,凡有一长可取,无不照顾,因此性虽苛刻,名却
播扬。
只汲黯见他纷更法令,易宽为残,常觉看不过去,有时在廷前遇汤,即向他诘责道:
“公位列正卿,上不能广先帝功业,下不能遏天下邪心,徒将高皇帝垂定法律,擅加变更,
究是何意?”汤知黯性刚直,也不便与他力争,只得无言而退。嗣黯又与汤会议政务,汤总
主张严劾,吹毛索瘢。三句不离本行。黯辩不胜辩,因发忿面斥道:“世人谓刀笔吏,不可
作公卿,果然语不虚传!试看张汤这般言动,如果得志,天下只好重足而走,侧目而视了!
这难道是致治气象么?”说毕自去。已而入见武帝,正色奏陈道:“陛下任用群臣,好似积
薪,后来反得居上,令臣不解。”武帝被黯一诘,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面上已经变色。俟黯
退朝后,顾语左右道:“人不可无学,汲黯近日比前益憨,这就是不学的过失呢。”原来黯
为此官,是明指公孙弘张汤两人,比他后进。此时反位居己上,未免不平,所以不嫌唐突,
意向武帝直陈。武帝也知黯言中寓意,但已宠任公孙弘张汤,不便与黯说明,因即含糊过
去,但讥黯不学罢了。黯始终抗正,不肯媚人,到了卫青封为大将军,尊宠绝伦,仍然见面
长揖,不屑下拜。或谓大将军功爵最隆,应该加敬,黯笑说道:“与大将军抗礼,便是使大
将军成名,若为此生憎,便不成为大将军了!”这数语却也使乖。卫青得闻黯言,果称黯为
贤士,优礼有加。
惟卫青何故得升大将军?查考原因,仍是为了征虏有功,因得超擢。自从朔方置郡,匈
奴右贤王连年入侵,欲将朔方夺还。元朔五年,武帝特派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出高阙,
锐击匈奴,又使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
李蔡为轻车将军,俱归卫青节制,并出朔方。再命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
平,作为声援,统计人马十余万,先后北去。匈奴右贤王,探得汉兵大举来援,倒也自知不
敌,退出塞外,依险驻扎。一面令人哨探,不闻有甚么动静,总道汉兵路远,未能即至,乐
得快乐数天。况营中带有爱妾,并有美酒,拥娇夜饮,趣味何如。不料汉将卫青,率同大
队,星夜前来,竟将营帐团团围住。胡儿突然遇敌,慌忙入报,右贤王尚与爱妾对饮,酒意
已有八九分,蓦闻营帐被围,才将酒意吓醒,令营兵出寨御敌,自己抱妾上马,带了壮骑数
百,混至帐后。待至前面战鼓喧天,杀声不绝,方一溜烟似的逃出帐外,向北急遁。汉兵多
至前面厮杀,后面不过数百兵士,擒不住右贤王,竟被逃脱。还是忙中有智。惟前面的胡
兵,仓皇接仗,眼见是有败无胜,一大半作为俘虏,溜脱的甚属寥寥,汉兵破入胡营,擒得
裨王即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全数截住,约有数十百万,再去追捕右贤
王,已是不及,乃收兵南还。
这次出兵,总算是一场大捷,露布入京,盈廷相贺。武帝亦喜出望外,即遣使臣往劳卫
青,传旨擢青为大将军,统领六师,加封青食邑八千七百户,青三子尚在襁褓,俱封列侯。
青上表固辞,让功诸将,武帝乃更封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余如属将公孙敖韩说
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等,也并授侯封。及青引军还朝,公卿以下,统皆拜谒马前,就是武
帝,也起座慰谕,亲赐御酒三杯,为青洗尘。旷古恩遇,一时无两,宫廷内外,莫不想望丰
仪,甚至引动一位孀居公主,也居然贪图利欲,不惜名节,竟与卫大将军愿结丝萝,成为夫
妇。小子有诗叹道:
妇道须知从一终,不分贵贱例相同;
如何帝女淫痴甚,也学文君卓氏风!
究竟这公主为谁,试看下回续叙。
主父偃谓日暮途穷,故倒行逆施,卒以此罹诛夷之祸。彼公孙弘之志,亦犹是耳。胡为
偃以权诈败,而弘以名位终?此无他,偃过横而弘尚自知止耳。高贺直揭其伪,而弘听之,
假使偃易地处此,度未必有是宽容也。即如汲黯之为右内史,董仲舒之为胶西相,未免由弘
之故意推荐,为嫁祸计。但黯与仲舒,在位无过,而弘即不复生心,以视偃之逼死齐王,固
相去有间矣。夫天道喜谦而恶盈,偃之致死,死于骄盈,弘固尚不若偃也。彼卫青之屡战得
胜,超迁至大将军,而汲黯与之抗礼。反且以黯为贤,优待有加,青其深知持满戒盈之道
乎?弘且幸免,而青之考终,宜哉!
第六十八回 舅甥踵起一战封侯 父子败谋九重讨罪
却说卫青得功专宠,恩荣无比,有一位孀居公主,竟愿再嫁卫青。这公主就是前时卫青
的女主人,叫做平阳公主。一语已够奚落。平阳公主,曾为平阳侯曹寿妻,此时寿已病殁,
公主寡居,年近四十,尚耐不住寂寞嫠帏,要想择人再醮。当下召问仆从道:“现在各列侯
中,何人算是最贤?”仆从听说,料知公主有再醮意,便把卫大将军四字,齐声呼答。平阳
公主微答道:“他是我家骑奴,曾跨马随我出入,如何是好!”如果尚知羞耻,何必再醮!
仆从又答道:“今日却比不得从前了!身为大将军,姊做皇后,子皆封侯,除当今皇上外,
还有何人似他尊贵哩!”平阳公主听了,暗思此言,原是有理。且卫青方在壮年,身材状
貌,很是雄伟,比诸前夫曹寿,大不相同,我若嫁得此人,也好算得后半生的福气,只是眼
前无人作主,未免为难。何不私奔!左思右想,只有去白卫皇后求她撮合,或能如愿,于是
淡妆浓抹,打扮得齐齐整整,自去求婚。看官听说!此时候皇太后王氏,已经崩逝,约莫有
一年了。王太后崩逝,正好乘此带叙。公主夫丧已阕,母服亦终,所以改著艳服,乘车入
宫。卫皇后见她衣饰,已经瞧透三分,及坐谈片刻,听她一派口气,更觉了然,索性将它揭
破,再与作撮合山。平阳公主也顾不得甚么羞耻,只好老实说明,卫后乐得凑趣,满口应
允。俟公主退归,一面召入卫青,与他熟商,一面告知武帝,恳为玉成,双方说妥,竟颁出
一道诏书:令卫大将军得尚平阳公主。不知诏书中如何说法,可惜史中不载!成婚这一日,
大将军府中,布置礼堂,靡丽纷华,不消细说。到了凤辇临门,请出那再醮公主,与大将军
行交拜礼,仪文繁缛,雅乐铿锵。四座宾朋,男红女绿,都为两新人道贺,那个不说是美满
良缘!至礼毕入房,夜阑更转,展开那翡翠衾,成就那鸳鸯梦。看官多是过来人,毋庸小子
演说了。卫青并未断弦,又尚平阳公主,此后将如何处置故妻,史皆未详,公主不足责,青
有愧宋弘多矣。
卫青自尚公主以后,与武帝亲上加亲,越加宠任,满朝公卿,亦越觉趋奉卫青,惟汲黯
抗礼如故。青素性宽和,原是始终敬黯,毫不介意。最可怪的是好刚任性的武帝,也是见黯
生畏,平时未整衣冠,不敢使近。一日御坐武帐,适黯入奏事,为武帝所望见,自思冠尚未
戴,不便见黯,慌忙避入帷中,使人出接奏牍,不待呈阅,便传旨准奏。俟黯退出,才就原
座。这乃是特别的待遇。此外无论何人,统皆随便接见。就是丞相公孙弘进谒,亦往往未曾
戴冠,至如卫青是第一贵戚,第一勋臣,武帝往往踞床相对,衣冠更不暇顾及。可见得大臣
出仕,总教正色立朝,就是遇着雄主,亦且起敬,自尊自重人尊重,俗语原有来历呢。警世
之言。黯常多病,一再乞假,假满尚未能视事,乃托同僚严助代为申请。武帝问严助道:
“汝看汲黯为何如人?”助即答道:“黯居官任职,却亦未必胜人,若寄孤托命,定能临节
不挠,虽有孟贲夏育,也未能夺他志操哩。”武帝因称黯为社稷臣。不过黯学黄老,与武帝
志趣不同,并且言多切直,非雄主所能容,故武帝虽加敬礼,往往言不见从。就是有事朔
方,黯亦时常谏阻,武帝还道他胆怯无能,未尝入耳。况有卫青这般大将,数次出塞,不闻
挫失,正可乘此张威,驱除强虏。
那匈奴却亦猖獗得很,入代地,攻雁门,掠定襄上郡,于是元朔六年,再使大将军卫
青,出讨匈奴,命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
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分掌六师,统归大将军节
制,浩浩荡荡,出发定襄。青有甥霍去病,年才十八,熟习骑射,去病已见前文。官拜侍
中。此次亦自愿随征,由青承制带去,令为嫖姚校尉,选募壮士八百人,归他带领,一同前
进。既至塞外,适与匈奴兵相遇,迎头痛击,斩首约数千级。匈奴兵战败遁去,青亦收军回
驻定襄,休养士马,再行决战。约阅月余,又整队出发,直入匈奴境百余里,攻破好几处胡
垒,斩获甚多。各将士杀得高兴,分道再进,前将军赵信,本是匈奴小王,降汉封侯,自恃
路境素熟,踊跃直前;右将军苏建,也不肯轻落人后,联镳继进;霍去病少年好胜,自领壮
士八百骑,独成一队,独走一方;余众亦各率部曲,寻斩胡虏。卫青在后驻扎,专等各路胜
负,再定行止。已而诸将陆续还营,或献上虏首数百颗,或捕到虏卒数十人,或说是不见一
敌,未便深入,因此回来,青将军士一一点验,却还没有什么大损,惟赵信苏建两将军,及
外甥霍去病,未见回营,毫无音响。青恐有疏虞,忙派诸将前去救应。过了一日一夜,仍然
没有回报,急得青惶惑不安。
正忧虑间,见有一将踉跄奔入,长跪帐前,涕泣请罪。卫青瞧着,乃是右将军苏建。便
开口问道:“将军何故这般狼狈?”建答说道:“末将与赵信,深入敌境,猝被虏兵围住,
杀了一日,部下伤亡过半,虏兵亦死了多人。我兵正好脱围,不意赵信心变,竟带了八九百
人,投降匈奴。末将与信,本只带得三千余骑,战死了千余名,叛去了八九百名,怎堪再当
大敌?不得已突围南走,又被虏众追蹑,扫尽残兵,剩得末将一人,单骑奔回,还亏大帅派
人救应,才得到此。末将自知冒失,故来请罪!”青听毕建言,便召回军正闳,长史安,及
议郎周霸道:“苏建败还,失去部军,应处何罪?”周霸道:“大将军出师以来,未曾斩过
一员偏将,今苏建弃军逃还,例应处斩,方可示威。”闳安二人齐声道:“不可!不可!苏
建用寡敌众,不随赵信叛去,乃独拚死归来,自明无贰,若将他斩首,是使后来将士,偶然
战败,只可弃甲降虏,不敢再还了!”两人是苏建救星。青乃徐说道:“周议郎所言,原属
未合,试想青奉令专阃,不患无威,何必定斩属将!就使有罪当斩,亦宜请命天子,青却未
便专擅呢。”军吏齐声称善,这便是卫青权术。因将建置入槛车,遣人押送至京。
惟霍去病最后方到,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入营报功。这首级系是何人?据言系单于
大父行借若侯产,接连由部兵绑进三人,乃是匈奴相国、当户,以及单于季父罗姑。这三人
为匈奴头目,由去病活擒了来,此外斩首馘耳,大约二千有余。他自带着八百壮士,向北深
入,一路不见胡虏,直走了好几百里,才望见有虏兵营帐,当即掩他不备,驰杀过去。虏兵
不意汉军猝至,顿时溃乱,遂为去病所乘,手刃渠魁一人,擒住头目两人,把虏营一力踏
破,然后回营报功。卫青大喜,自思得足偿失,不如归休,乃引军还朝。武帝因此次北征,
虽得斩首万级,却也覆没两军,失去赵信,功过尽足相抵,不应封赏,但赐卫青千金。惟霍
去病战绩过人,授封为冠军侯。还有校尉张骞,前曾出使西域,被匈奴截留十余年,颇悉匈
奴地势,能知水草所在,故兵马不至饥渴。当由卫青申奏骞功,也受封博望侯。苏建得蒙恩
赦,免为庶人。
赵信败降匈奴,匈奴主军臣单于已早病死,由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逐走军臣子于单,自
立有年。于单尝入塞降汉,汉封为陟安侯,未几病死,事在元朔三年。一闻赵信来降,便即
召入,好言抚慰,面授为自次王,并将阿姐嫁与为妻。信当然感激,且本来是个胡人,重归
故国,乐得替他设策,即教单于但增边幕,不必入塞,俟汉兵往来疲敝,方可一举成功。伊
稚斜单于,依言办理,汉边才得少静烽尘。但自元光以后,连岁出兵,军需浩繁。不可胜
数,害得国库空虚,司农仰屋。不得已令吏民出资买爵,名为武功,大约买爵一级,计钱十
七万,每级递加二万钱,万钱一金,共鬻出十七万级,直三十余万金。嗣是朝廷名器,几与
市物相似,但教有钱输入,不论他人品何如,俱好算做命官。试想这般制度,岂不是豪奴得
志,名士灰心么!卖官鬻爵之弊,实自此始。
是年冬月,武帝行幸雍郊,亲祠五畤;。即五帝祠,称畤;不称祠,因畤;义训止有神灵依止
之意。忽有一兽,在前行走,首上只生一角,全体白毛。众卫士赶将过去,竟得将兽拿住,
仔细看验,足有五蹄。当下呈示武帝,武帝瞧着,好似麒麟模样,便问从官道:“这兽可是
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