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愈多,国用愈匮。偏是武帝不虑贫穷,但求开拓,整日里召集群臣,会议敛财方法。丞相
公孙弘已经病死,御史大夫李蔡,代为丞相。蔡本庸材,滥竽充数,独廷尉张汤,得升任御
史大夫,费尽心计,定出好几条新法,次第施行,列述如下:
(一)商民所有舟车,悉数课税。 (二)禁民间铸造铁器,煮盐酿酒,所有盐铁各
区,及可酿酒等处,均收为官业,设官专卖。 (三)用白鹿皮为币,每皮一方尺,缘饰藻
缋,作价四十万钱。 (四)令郡县销半两钱,改铸三铢钱,质轻值重。 (五)作均输
法,使郡国各将土产为赋,纳诸朝廷。朝廷令官吏转售别处,取得贵价,接济国用。
(六)在长安置平准官,视货物价贱时买入,价贵时卖出,辗转盘剥,与民争利。
为此种种法例,遂引进计吏三人,居中用事,一个叫做东郭咸阳,一个叫做孔仅,并为
大农丞,管领盐铁。又有一个桑弘羊,尤工心计,利析秋毫,初为大农中丞,嗣迁治粟都
尉。咸阳是齐地盐商,孔仅是南阳铁商,弘羊是洛阳商人子,三商当道,万姓受殃。又将右
内史汲黯免官,调入南阳太守义纵继任。纵系盗贼出身,素行无赖。有姊名姁;,略通医术,
入侍宫闱。当王太后未崩时,常使诊治,问她有无子弟,曾否为官,姁;言有弟无赖,不可使
仕。偏王太后未肯深信,竟与武帝说及。武帝遂召为中郎,累迁至南阳太守。穰人宁成,曾
为中尉,徙官内史,以苛刻为治,见前文。旋因失职家居,积资巨万。穰邑属南阳管辖,纵
既到任,先从宁氏下手,架诬罪恶,籍没家产,南阳吏民畏惮的了不得。既而调守定襄,冤
戮至四百余人,武帝还说他强干,召为内史,同时复征河内太守王温舒为中尉,温舒少年行
迹,与纵略同,初为亭长,继迁都尉,皆以督捕盗贼,课最叙功。及擢至河内守,严缉郡中
豪猾,连坐至千余家,大猾族诛,小奸论死,仅阅一冬,流血至十余里。转眼间便是春令,
不宜决囚,温舒尚顿足自叹道:“可惜可惜!若使冬令得再展一月,豪猾尽除,事可告毕
了。”草菅人命,宁得长生!武帝也以为能,调任中尉。当时张汤赵禹,相继任事,并尚深
文,但还是辅法而行,未敢妄作。纵与温舒却一味好杀,恫吓吏民。总之武帝用财无度,不
得不需用计臣,放利多怨,不得不需用酷吏,苛征所及,济以严刑,可怜一班小百姓,只好
卖男鬻女,得钱上供,比那文景两朝,家给人足,粟红贯朽,端的是大不相同了。愁怨盈纸。
偏有一个河南人卜式,素业耕牧,尝入山牧羊,十余年,育羊千余头,贩售获利,购置
田宅。闻得朝廷有事匈奴,独慨然上书,愿捐出家财一半,输作边用。武帝颇加惊异,遣使
问式道:“汝莫非欲为官么?”式答称自少牧羊,不习仕官。使人又问道:“难道汝家有
冤,欲借此上诉么?”式又答生平与人无争,何故有冤。使人又问他究怀何意?式申说道:
“天子方诛伐匈奴,愚以为贤吏宜死节!富民宜输财,然后匈奴可灭。臣非索封,颇怀此
志,故愿输财助边,为天下倡。此外却无别意呢。”使人听说,返报朝廷,时丞相公孙弘,
尚未病殁,谓式矫情立异,不宜深信,乃搁置不报。弘不取卜式,未尝无识。及弘已逝世,
式又输钱二十万,交与河南太守,接济移民经费,河南守当然上闻,武帝因记起前事,特别
嘉许,乃召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式入朝固辞,武帝道:“汝不必辞官,朕有羊在上林
中,汝可往牧便了。”式始受命至上林,布衣草履,勤司牧事。约阅年余,武帝往上林游
览,见式所牧羊,并皆蕃息,因连声称善。式在旁进言道:“非但牧羊如是,牧民亦应如
是,道在随时省察,去恶留善,毋令败群!”渐渐干进,意在言中。武帝闻言点首,及回宫
后,便发出诏旨,拜式为缑氏令。式至此直受不辞,交卸牧羊役使,竟接印牧民去了。
可见他前时多诈。
武帝因赋税所入,足敷兵饷,乃复议兴师北征,备足刍粮,乘势大举。元狩四年春月,
遣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率骑兵五万,出击匈奴。郎中令李广,自请效力,武帝
嫌他年老,不愿使行。经广一再固请,方使他为前将军,令与左将军公孙贺,右将军赵食
其,后将军曹襄,尽归大将军卫青节制。青入朝辞行,武帝面嘱道:“李广年老数奇,音
羁,数奇即命蹇之意。毋使独当单于。”青领命而去,引着大军出发定襄。沿途拿讯胡人,
据云单于现居东方,青使人报知武帝。武帝诏令去病,独出代郡,自当一面。去病乃与青分
军,引着校尉李敢等,麾兵自去。这次汉军出塞,与前数次情形不同,除卫霍各领兵十万
外,尚有步兵数十万人,随后继进,公私马匹计十四万头,真是倾国远征,志在平虏,当有
匈奴侦骑,飞报伊稚斜单于,单于却也惊慌,忙即准备迎敌。赵信与单于画策,请将辎重远
徙漠北,严兵戒备,以逸待劳。单于称为妙计,如言施行。
卫青连日进兵,并不见有大敌,乃迭派探马,四出侦伺。嗣闻单于移居漠北,便欲驱军
深入,直捣虏巢。暗思武帝密嘱,不宜令李广当锋,乃命李广与赵食其合兵东行,限期相
会。东道迂远,更乏水草,广不欲前往,入帐自请道:“广受命为前将军,理应为国前驱,
今大将军令出东道,殊失广意,广情愿当先杀敌,虽死不恨!”青未便明言,只是摇首不
答。广愤然趋出,怏怏起程。赵食其却不加可否,与广一同去讫。青既遣去李广,挥兵直
入,又走了好几百里,始遇匈奴大营。当下扎住营盘,用武刚车四面环住,武刚车有巾有
盖,格外坚固,可作营壁,系古时行军利器。营既立定,便遣精骑五千,前去挑战,匈奴亦
出万骑接仗。时已天暮,大风忽起,走石飞沙,两军虽然对阵,不能相见。青乘势指麾大
队,分作两翼,左右并进,包围匈奴大营。匈奴伊稚斜单于,尚在营中,听得外面喊杀连
天,势甚汹汹,一时情虚思避,即潜率劲骑数百,突出帐后,自乘六骡,径向西北遁去。此
外胡兵仍与汉军力战,两下里杀了半夜,彼此俱有死伤。汉军左校,捕得单于亲卒数人,问
明单于所在,才知他未昏即遁,当即禀知卫青,青急发轻骑追蹑,已是不及。待到天明,胡
兵亦已四散,青自率大军继进。急驰二百余里,才接前骑归报,单于已经远去,无从擒获,
惟前面寘;颜山有赵信城,贮有积谷,尚未运去等语。青乃径至赵信城中,果有积谷贮着,正
好接济兵马,饱餐一顿。这赵信城本属赵信,因以为名。
汉军住了一日,青即下令班师,待至全军出城,索性放起火来,把城毁去,然后引归,
还至漠南,方见李广赵食其到来。青责两人逾限迟至,应该论罪,食其却未敢抗议。独广本
不欲东行,此时又迂回失道,有罪无功,气得须髯戟张,不发一语。始终为客气所误。青令
长史赍遗酒食,促令广幕府对簿,广愤然语长史道:“诸校尉无罪,乃我失道无状,我当自
行上簿便了!”说着,即趋至幕府,流涕对将士道:“广自结发从戎,与匈奴大小七十余
战,有进无退,今从大将军出征匈奴,大将军乃令广东行,迂回失道,岂非天命!广今已六
十多岁,死不为夭,怎能再对刀笔吏,乞怜求生?罢罢!广今日与诸君长别了!”说至此,
即拔出佩刀,向颈一挥,倒毙地上。小子有诗叹道:
老不封侯命可知,年衰何必再驱驰?
漠南一死终无益,翻使千秋得指疵。
将士等见广自刭,抢救无及,便即为广举哀。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再详。
本回类叙诸事,无非为北征起见。浑邪王之入降,喜胡人之投诚也,长安令之拟斩,怒
有司之慢客也;用计臣以敛财,进酷吏以司法,竭泽而渔,迫以刑威,何一不为筹饷征胡计
乎?暴利长之献马,与卜式之输财,皆揣摩上意,乃有此举。独汲黯一再直谏,最得治体,
御夷以道,救人以义,汉廷公卿,无出黯右,惜乎其硕果仅存耳。若李广之自请从军,全是
武夫客气,东行失道,愤激自戕,非不幸也,亦宜也。而卫青固不足责云。
第七十一回 报私仇射毙李敢 发诈谋致死张汤
却说李广因失道误期,愤急自刭,军士不及抢救,相率举哀。就是远近居民,闻广自
尽,亦皆垂涕。广生平待士有恩,行军无犯,故兵民相率畏怀,无论识广与否,莫不感泣。
广从弟李蔡,才能远出广下,反得从征有功,封乐安侯,迁拜丞相。广独拚死百战,未沐侯
封。尝与术士王朔谈及,朔问广有无滥杀情事?广沈吟半晌,方答说道:“我从前为陇西太
守,尝诱杀降羌八百余人,至今尚觉追悔,莫非为了此事,有伤阴骘么?”王朔道:“祸莫
大于杀已降,将军不得封侯,确是为此。”就是杀霸陵尉亦属不合。广叹息不已。至是竟刭
身绝域,裹尸南归。有子三人,长名当户,次名椒,又次名敢,皆为郎官。当户蚤死,椒出
为代郡太守,亦先广病殁,独敢方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发代郡。见前回。去病出塞二千余
里,与匈奴左贤王相遇,交战数次,统得胜仗,擒住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及虏将虏官等八十
三人,俘获无算。左贤王遁去,遂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登临瀚海,乃班师回朝。武帝大
悦,复增封去病食邑五千八百户,李敢亦加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卫青功不及去病,未得
益封,惟特置大司马官职,令青与去病二人兼任。赵食其失道当斩,赎为庶人。这次大举两
军,杀获胡虏,共计得八九万名,汉军亦伤亡数万,丧失马匹至十万有余。功不补患。
惟伊稚斜单于仓皇奔窜,与众相失,右谷蠡王还道单于阵亡,自立为单于,招收散卒。
及伊稚斜单于归来,方让还主位,仍为右谷蠡王,单于经此大创,徙居漠北,自是漠南无王
庭。赵信劝单于休战言和,遣使至汉,重议和亲。武帝令群臣集议,或可或否,聚讼不休。
丞相长史任敞道:“匈奴方为我军破败,正可使为外臣,怎得与我朝敌体言和?”武帝称
善,因即令敞偕同胡使,北往匈奴。好数月不闻复命,想是由敞唐突单于,因被拘留。武帝
未免怀忧,临朝时辄提及和亲利弊。博士狄山,却主张和亲。武帝未以为然,转问御史大夫
张汤。汤窥知武帝微意,因答说道:“愚儒无知,何足听信!”狄山也不肯让步,便接口
道:“臣原是甚愚,尚不失为愚忠;若御史大夫张汤,乃是诈忠!”虽是快语,但言之无
益,徒然取死。武帝方宠任张汤,听狄山言,不禁作色道:“我使汝出守一郡,能勿使胡虏
入寇么?”狄山答言不能。武帝又问他能任一县否?山又自言未能。至武帝问居一障,即亭
障。山不好再辞,只得答了一个能字。武帝便遣山往边,居守一障。才阅一月,山竟暴毙,
头颅都不知去向。时人统言为匈奴所杀,其实是一种疑案,无从证明。不白之冤。朝臣见狄
山枉送性命,当然戒惧,何人再敢多嘴,复说和亲?但汉兵疮痍未复,马亦缺乏,亦不能再
击匈奴。只骠骑将军霍去病,闻望日隆,所受禄秩,几与大将军卫青相埒,青却自甘恬退,
主宠亦因此渐衰。就是故人门下,亦往往去卫事霍,惟荥阳人任安,随青不去。
既而丞相李蔡,坐盗孝景帝园田,下狱论罪,蔡惶恐自杀。从子李敢,即李广少子,见
父与从叔,并皆惨死,更觉衔哀。他自受封关内侯后,由武帝令袭父爵,得为郎中令。自思
父死非罪,常欲报仇。及李蔡自杀,越激动一腔热愤,遂往见大将军卫青,问及乃父致死原
由。两下稍有龃龉,敢即出拳相饷,向卫青面上击去。青连忙闪避,额上已略略受伤。嗣经
青左右抢护,扯开李敢,敢愤愤而去。敢固敢为,惜太敢死!青却不动怒,但在家中调养,
用药敷治,数日即愈,并不与外人说知。偏霍去病是青外甥,往来青家,得悉此事,记在胸
中。
既而武帝至甘泉宫游猎,去病从行,敢亦相随,正在驰逐野兽的时候,去病觑敢无备,
借着射兽为名,竟向敢猛力射去,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即毙命。当有人报知武帝,武帝
还左袒去病,只说敢被鹿触毙,并非去病射死。专制君主,无人敢违,只好替敢拔出箭镞,
舁还敢家,交他殓葬,便即了事。天道有知,巧为报复,不到一年,去病竟致病死。武帝大
加悲悼,赐谥景桓侯,并在茂陵旁赐葬,特筑高塚;,使象祁连山。令去病子嬗袭封。嬗之子
侯,亦为武帝所爱,任官奉车都尉,后至从禅泰山,在道病殁。父子俱当壮年逝世,嬗且无
嗣,终绝侯封。好杀人者,往往无后。
御史大夫张汤,因李蔡已死,满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为相,另命太子少傅庄青
翟继蔡后任。汤以青翟直受不辞,未尝相让,遂阴与青翟有嫌,意欲设法构陷,只因一时无
可下手,权且耐心待着。会因汤所拟铸钱,质轻价重,容易伪造,奸商各思牟利,往往犯法
私铸。有司虽奏请改造五铢钱,但私铸仍然不绝,楚地一带,私钱尤多,武帝特召故内史汲
黯入朝,拜为淮阳太守,使治楚民,黯固辞不获,乃入见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为将填
沟壑,不能再见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赐录用。臣实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愿乞为中
郎,出入禁闼,补阙拾遗,或尚得少贡愚忱,效忠万一。”武帝笑说道:“君果薄视淮阳
么?我不久便当召君。现因淮阳吏民,两不相安,所以借重君名,前去卧治呢。”黯只好应
命,谢别出朝。当有一班故友,前来饯行,黯不过虚与周旋。惟见大行李息,也曾到来,不
觉触着一桩心事,惟因大众在座,不便与言。待息去后,特往息家回拜,屏人与语道:“黯
被徙外郡,不得预议朝政,但思御史大夫张汤,内怀奸诈,欺君罔上,外挟贼吏,结党为
非,公位列九卿,若不早为揭发,一旦汤败,恐公亦不免同罪了!”却是个有心人。息本是
个模棱人物,怎敢出头劾汤?不过表面上乐得承认,说了一声领教,便算敷衍过去。黯乃告
辞而往,自去就任。息仍守故态,始终未敢发言。那张汤却揽权怙势,大有顺我便生,逆我
就死的气势。大农令颜异,为了白鹿皮币一事,独持异议。白鹿皮币见前文。武帝心下不
悦,汤且视如眼中钉,不消多时,便有人上书讦异,说他阴怀两端,武帝即令张汤查办。汤
早欲将异致死,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令他再生?当下极力罗织,却没有的确罪证,只有时与
座客谈及新法,不过略略反唇,汤就援作罪案,复奏上去。谓颜异位列九卿,见有诏令不
便,未尝入奏,但好腹诽,应该论死。武帝不分皂白,居然准奏。看官阅过秦朝苛律,诽谤
加诛,至文帝时已将此禁除去,那知张汤,不但规复秦例,还要将腹诽二字,指作异罪,平
白地把他杀死,岂非惨闻!异既冤死,又将腹诽论死法,加入刑律。比秦尤暴,汉武不得辞
咎。试想当时这班大臣,还有何人再敢忤汤,轻生试法呢?
御史中丞李文,与汤向有嫌隙,遇有文书上达,与汤有关,文往往不为转圜。汤又欲算
计害文,适有汤爱吏鲁谒居,不待汤嘱,竟使人诣阙上书,诬告文许多奸状。武帝怎知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