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制造机弩,分置四围,倘若有人发掘,误触机关,弩矢便即射出,可以拒人。再从东海
中觅取人鱼,取油作烛,常槨;圹中。人鱼产自东海,四足能啼,状如人形,长约尺许,肉不
堪食,惟熬油可以作烛,耐久不灭。似此穷奢极欲,真是古今罕闻,自兴土建筑后,差不多
有十余年,工方告竣。棺已待窆,当由二世皇帝胡亥,带着宫眷,及内外文武官吏,一体送
葬,舆马仪仗,繁丽绝伦,笔下尚描写不尽。既至葬所,便即下棺,胡亥却自出一令道:
“先帝后宫,未曾产子,应该殉葬,不必出境!”这例出自何处?这令一下,宫眷等多半无
子,当然号啕大哭,响彻山谷。那胡亥毫不加怜,但命有子的妃嫔,走出圹外;余皆留住圹
内,不准私逃。有几个已经撞死,有几个亦已吓倒,尚有一大半绝色娇娃,正在没法摆布,
偏被工匠闭了圹门,用土封固。这班美人儿不是闷死,便是饿死,仙姿玉骨,尽作髑髅,看
官道是惨不惨呢!红粉骷髅,原是一体,不足深怪!工匠等重重封闭,已至外面第一重圹
门,有人向胡亥说道:“圹中宝藏甚多,虽有机弩伏着,工匠等应皆知悉,保不住有偷掘等
事,不如就此除灭,免留后患。”胡亥召过赵高,向他问计。经赵高附耳数语,即由胡亥派
令亲卒,遽将外门掩住,再用土石填塞,一些儿不留余隙,工匠等无路可出,当然毕命。胡
亥也这般刻毒,好算是始皇肖子。封圹既毕,又从墓旁栽植草木,环绕得周周密密,郁郁苍
苍,墓高已五十余丈,再经草木长大起来,参天蔽日,真是一座绝好的山林。谁知不到数
年,便被项羽发掘,搜刮一空,后来牧童到此牧羊,为了羊坠圹中,取火寻觅,羊既觅着,
掷去余炬,索性将始皇遗冢,烧得干干净净,连枯骨都作灰尘!后人才知始皇父子,用尽心
机,俱属无益,倒不如小民百姓,死后葬身,五尺桐棺,一抔;黄土,或尚可传诸久远呢!慨
乎言之。
且说秦二世胡亥,葬父已毕,还朝听政,即欲释放蒙恬。独赵高阴恨蒙氏,定欲害死蒙
氏兄弟,不但欲诛蒙恬,并且欲诛蒙毅。当下向二世进谗道:“臣闻先帝未崩时,曾欲择贤
嗣立,以陛下为太子;只因蒙恬擅权,屡次谏阻,蒙毅且日短陛下,所以先帝遗命,仍立扶
苏。今扶苏已死,陛下登基,蒙氏必将为扶苏复仇,恐陛下终未能安枕哩。”二世闻言,自
然不肯轻赦蒙氏兄弟,再经赵高日夜怂恿,也巴不得斩草除根,遂即拟定诏书,欲把蒙氏兄
弟,就狱论死。忽有一少年进谏道:“从前赵王迁杀死李牧,误用颜聚,燕王喜轻信荆轲,
骤背秦约,齐王建屠戮先世遗臣,偏听后胜,终落得身死国亡,夷灭宗祀。今蒙氏兄弟,为
我秦大臣谋士,有功国家,陛下反欲将他骈诛,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不可以治国,独智
不可以存君,今诛戮忠臣,宠任宵小,必至群臣懈体,斗士灰心,还请陛下审慎为是!”二
世瞧着,乃是兄子子婴。他竟不愿对答,叱令退去,便使御史曲宫,赍诏往代,谴责蒙毅
道:“先帝尝欲立朕为太子,卿乃屡次阻难,究是何意?今丞相以卿为不忠,将罪及卿宗,
朕颇不忍,但赐卿死,卿当曲体朕心,速即奉诏!”误杀大臣,还要示惠。蒙毅跪答道:
“臣少事先帝,迭沐厚恩,许参末议,先帝未尝欲立太子,臣亦未敢无故进谗。且太子从先
帝周游天下,臣又不在主侧,何嫌何疑,乃加臣罪?臣非敢爱死,但恐近臣盅惑嗣君,反累
先帝英明,故臣不能无辞!从前秦穆杀三良,楚平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昭襄王杀武
安君白起,四君所为,皆贻讥后世,所以圣帝明王,不杀无罪,不罚无辜,唯大夫垂察!”
曲宫已受赵高密嘱,怎肯容情?待至蒙毅说罢,竟潜拔佩剑,顺手一挥,砉的一声,毅已首
落,曲宫也不复多顾,抽身便走,还都复旨。
二世又遣使至阳周,赐蒙恬书道:“卿负过甚多,卿弟毅又有大罪,因赐卿死。”蒙恬
愤然道:“自我祖父以及子孙,为秦立功,已越三世,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势足
背畔,今自知必死,不敢生逆,无非是不忘先主,不辱先人。古时周成王冲年嗣阼,周公旦
负扆;临朝,终定天下。及成王有病,周公旦且祷河求代,藏书金縢;。后来群叔流言,成王误
信,几欲加罪公旦,幸发阅金縢;藏书,流涕悔过,迎还公旦,周室复安。今恬世守忠贞,反
遭重谴,想必由孽臣谋乱,蔽惑主聪。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信谗拒谏,终致灭亡。
恬死且进言,非欲免咎,实欲慕死谏遗风,为陛下补阙,敢请大夫复命。”朝使答说道:
“我只知受诏行法,不敢以将军所言,再行上闻。”蒙恬望空长叹道:“我何罪于天,无过
而死?”继复太息道:“恬知道了!前起临洮至辽东城,穿凿万余里,难保不掘断地脉,这
乃是恬的罪过,死也应该了!”劳役人民,不思谏主,这是蒙恬大罪,与地脉何关。乃仰药
自杀。朝使当即返报,海内都为呼冤,独赵高得泄前恨,很是欣慰。
好容易已越一年,秦二世下诏改元,尊始皇庙为祖庙,奉祀独隆。二世复自称朕,并与
赵高计议道:“朕尚在少年,甫承大统,百姓未必畏服,每思先帝巡行郡县,表示威德,制
服海内,今朕若不出巡行,适致示弱,怎能抚有天下呢?”赵高满口将顺,极力逢迎,越引
起二世游兴,立即准备銮驾,指日启程。赵高当然随行,丞相李斯,一同扈驾。此外文武官
吏,除留守咸阳外,并皆出发。一切仪制,统仿始皇时办理。路中约历月余,才到碣石。碣
石在东海岸边,曾由始皇到过一两次,立石纪功。见第四回。二世复命在旧立石旁,更竖一
石,也使词臣等姁;藻扬华,把先帝嗣皇的创业守成,一古脑儿说将上去,无非是父作子述,
先后同揆等语,文已缮就,照刻石上。再从碣石沿过海滨,南抵会稽,凡始皇所立碑文,统
由二世复视,尚嫌所刻各辞,未称始皇盛德,因各续立石碑,再将先帝恩威,表扬一番,并
将择贤嗣立的大意,并叙在内,李斯等监工告成,复奏明白,乃转往辽东,游历一番,然后
还都。
于是再申法令,严定刑禁,所有始皇遗下的制度,非但不改,反而加苛。中外吏民,虽
然不敢反抗,免不得隐有怨声。而且二世的位置,是从长兄处篡夺得来,天下事若要不知,
除非莫为,当时被他隐瞒过去,后来总不免渐渐漏泄,诸公子稍有所闻,暗地里互相猜疑,
或有交头接耳等情。偏有人报知二世,二世未免加忧,因与赵高密谋道:“朕即位后,大臣
不服,官吏尚强,诸公子尚思与我争位,如何是好!”这数语正中赵高心怀,高却故意踌
躇,欲言不言。贼头贼脑。二世又惊问数次,赵高乃复说道:“臣早欲有言,实因未敢直
陈,缄默至今。”说到今字,便回顾两旁。二世喻意,即屏去左右,侧耳静听。赵高道:
“现在朝上的大臣,多半是累世勋贵,积有功劳。今高素微贱,乃蒙陛下超拔,擢居上位,
管理内政,各大臣虽似貌从,心中却怏怏不乐,阴谋变乱。若不及早防维,设法捕戮,臣原
该受死,连陛下也未必久安。陛下如欲除此患,亟须大振威力,雷厉风行,所有宗室勋旧,
一体除去,另用一班新进人员,贫使骤富,贱使骤贵,自然感恩图报,誓为陛下尽忠,陛下
方可高枕无忧了!”二世听毕,欣然受教道:“卿言甚善,朕当照办!”赵高道:“这也不
能无端捕戮,须要有罪可指,才得加诛。”二世点首会意。
才阅数日,便已构成大狱,有诏孥究公子十二人,公主十人,一并下狱,并将旧臣近
侍,也拘系若干,悉付讯鞫。问官为谁?就是郎中令赵高。赵高得二世委任,一权在手,还
管甚么金枝玉叶,故老遗臣?但令把犯人提出阶前,硬要加他谋逆的罪名,喝令详供。诸公
子间或怀疑,并没有确实逆谋,甚且平时言论,也不敢大加谤讟;,平白地作了犯人,叫他从
何供起?当然全体呼冤。偏赵高忍心害理,专仗那桁杨箠;楚,打得诸公子死去活来。诸公子
熬受不住,只好随口承认,赵高说一句,诸公子认一句,赵高说两句,诸公子认两句,此外
许多诬供,统由赵高一手捏造,连诸公子俱不得闻。至若冤枉坐罪的官吏,见诸公子尚且吃
苦,不如拚着一死,认作同谋,省得皮肉受刑。赵高遂牵藤摘瓜,穷根到底,不论他皇亲国
戚,但教与己有嫌,一股脑儿扯入案中,谳成死罪。有几个素无仇怨,不过怕他将来升官,
亦趁此贬黜了事。乐得一网打尽。当下复奏二世,二世立即批准,一道旨下,竟将公子十二
人,推出市曹,尽行处斩,陪死的官吏,不可胜计。还有公主十人,不便在大廷审问,索性
驱至杜陵,由二世亲往鞫治,赵高在旁执法。十公主统是生长深宫,娇怯得很,禁锢了好几
日,已是黛眉损翠,粉脸成黄,再经胡亥赵高两人,逞凶恫喝,不是气死,已是吓倒,连半
句话儿都说不出来。赵高还说他不肯招承,也命刑讯,接连喝了几个打字,鞭挞声相随而
下,雪白的嫩皮肤,怎经得一番摧折?霎时间香消玉殒,血渍冤沈。赵高是个阉人,怪不得
仇视好女,敢问胡亥是何心肠。
公子将闾等兄弟三人,秉性忠厚,素无异议,至此也被株连,囚系内宫,尚未议罪。二
世既捶死十公主,还惜甚么将闾兄弟,因遣使致辞道:“公子不臣,罪当死!速就法吏!”
将闾叫屈道:“我平时入侍阙廷,未尝失礼,随班廊庙,未尝失节,受命应对,未尝失辞,
如何叫做不臣,乃令我死?”使人答道:“奉诏行法,不敢他议。”将闾乃仰天大呼,叫了
三声苍天,又流涕道:“我实无罪!”遂与兄弟二人拔剑自杀。
尚有一个公子高,未曾被收,自料将来必不能免,意欲逃走,转思一身或能幸免,全家
必且受累,妻子无辜,怎忍听他骈戮?乃辗转思维,想出了一条舍身保家的方法,因含泪缮
成一书,看了又看,最后竟打定主意,决意呈入。二世得书,不知他有何事故,便展开一
阅,但见上面写着:
臣高昧死谨奏:昔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
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孝不忠者,无名以立于
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惟陛下幸哀怜之!
二世阅毕,不禁喜出望外,自言自语道:“我正为了他一人,尚然留着,要想设法除
尽,今他却自来请死,省得令我费心,这真可谓知情识意,我就照办便了。”继又自忖道:
“他莫非另有诡计,假意试我?我却要预防一着,休为所算。”遂召赵高进来,把原书取示
赵高。待赵高看罢,便问高道:“卿看此书,是否真情?朕却防他别寓诈谋,因急生变
呢。”赵高笑答道:“陛下亦太觉多心,人臣方忧死不暇,难道还能谋变么?”二世乃将原
书批准,说他孝思可嘉,应即赐钱十万,作为丧葬的费用。这诏发出,公子高虽欲不死,亦
不能不死了。当下与家人诀别,服药自尽,才得奉旨发丧,安葬始皇墓侧。总计始皇子女共
有三四十人,都被二世杀完,并且籍没家产,只有公子高拚了一死,尚算保全妻孥,不致同
尽。小子有诗叹道:
祖宗作恶子孙偿,故事何妨鉴始皇!
天使孽宗生孽报,因教骨肉自相戕。
欲知二世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始皇之恶,浮于桀纣。桀纣虽暴,不过及身而止,始皇则自筑巨冢,死后尚且殃民。妃
嫔之殉葬,出自胡亥之口,罪在胡亥,不在始皇。若工匠之掩死圹中,实自始皇开之,始皇
不预设机弩,预防发掘,则好事者无从借口,而胡亥之毒计,无自而萌;然则始皇之死尚虐
民,可以知矣。夫始皇一生之心力,无非为一己计,无非为后嗣计,枯骨尚欲久安,而项羽
即起而乘其后。至若子女之骈诛,且假之于少子胡亥之手,骨尚未寒,而后嗣已垂尽矣。狡
毒之谋,果奚益哉!
第九回 充屯长中途施诡计 杀将尉大泽揭叛旗
却说秦二世屠戮宗室,连及亲旧,差不多将手足股肱,尽行斫去。他尚得意洋洋,以为
从此无忧,可以穷极欢娱,肆行无忌,因此再兴土木,重征工役,欲将阿房宫赶筑完竣,好
作终身的安乐窝。乃即日下诏道:
先帝谓咸阳朝廷过小,故营阿房宫为室堂,未就而先帝崩,暂辍工作,移筑先陵,今
骊山陵工已毕,若舍阿房宫而弗就,则是章先帝举事过也。朕承先志,不敢怠遑,其复作阿
房宫,毋忽!
这诏下后,阿房宫内,又聚集无数役夫,日夕营缮,忙个不了。二世尚恐臣下异心,或
有逆谋,特号令四方,募选才勇兼全的武士,入宫屯卫,共得五万人。于是畜狗马,豢禽
兽,命内外官吏,随时贡献,上供宸赏,官吏等无不遵从。但宫内的妇女仆从,本来不少,
再加那筑宫的匠役,卫宫的武人,以及狗马禽兽等类,没一个不需食品,没一种不借刍粮,
咸阳虽大,怎能产得出许多刍粟,足供上用?那二世却想得妙策,令天下各郡县,筹办食
料,随时运入咸阳,不得间断,并且运夫等须备粮草,不得在咸阳三百里内,购食米谷,致
耗京畿食物。各郡县接奉此诏,不得不遵旨办理。但官吏怎有余财,去买刍米?无非是额外
加征,取诸民间。百姓迭遭暴虐,已经困苦不堪,此次更要加添负担,今日供粟菽,明日供
刍藁,累得十室九空,家徒四壁,甚至卖男鬻女,赔贴进去。正是普天愁怨,遍地哀鸣,二
世安处深宫,怎知民间苦况?还要效乃父始皇故事,调发民夫,出塞防胡。为此一道苛令,
遂致乱徒四起,天下骚扰,秦朝要从此灭亡了。
承上启下,线索分明。
且说阳城县中有一农夫,姓陈名胜字涉,少时家贫,无计谋生,不得已受雇他家,做了
一个耕田佣。他虽寄人篱下,充当工役,志向却与众不同。一日在田内耦耕,扶犁叱牛,呼
声相应,约莫到了日昃的时候,已有些筋疲力乏,便放下犁耙,登垄坐着,望空唏嘘。与他
合作的佣人,见他懊恨情形,还道是染了病症,禁不住疑问起来。陈胜道:“汝不必问我,
我若一朝得志,享受富贵,却要汝等同去安乐,不致相忘!”胜虽具壮志,但只图富贵,不
务远大,所出无成。佣人听了,不觉冷笑道:“汝为人佣耕,与我等一样贫贱。想甚么富贵
呢?”陈胜长叹道:“咄!咄!燕雀怎知鸿鹄志哩!”说着,又叹了数声。看看红日西沈,
乃下垄收犁,牵牛归家。
至二世元年七月,有诏颁到阳城,遣发闾左贫民,出戍渔阳。秦俗民居,富强在右,贫
弱在左,贫民无财输将,不能免役,所以上有征徭,只好冒死应命。阳城县内,由地方官奉
诏调发,得闾左贫民九百人,充作戍卒,令他北行。这九百人内,陈胜亦排入在内,地方官
按名查验,见胜身材长大,气宇轩昂,便暗加赏识,拔充屯长。又有一阳夏人吴广,躯干与
胜相似,因令与胜并为屯长,分领大众,同往渔阳。且发给川资,预定期限,叫他努力前
去,不得在途淹留。陈吴两人当然应命,地方官又恐他难恃,特更派将尉二员,监督同行。
好几日到了大泽乡,距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