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深。
且说宣帝本始四年冬季,定议改元,越年元日,遂号为地节元年。朝政清平,国家无
事,惟刑狱尚沿积习,不免烦苛。宣帝有志省刑,特升水衡都尉于廷国为廷尉,令他决狱持
平。定国字曼倩,东海郯县人。父于公,曾为郡曹,判案廉明,民无不服。郡人特为建立生
祠,号为于公祠。会东海郡有孝妇周青,年轻守寡,奉姑惟谨。姑因家况素贫,全靠周青纺
织为养,甚觉过意不去,且周青又无子嗣,不如劝令改嫁,免受冻馁,一连说至数次,青决
意守节,誓不再醮,姑转告邻人道:“我媳甚孝,耐苦忍劳,但我怜她无子守寡,又为我一
人在世,不肯他适,我岂可长累我媳么?”邻人总道她是口头常谈,不以为意,那姑竟自
缢,反致周青茕茕孑立,不胜悲苦。青有小姑,已经适人,平时好搬弄是非,竟向郯县中控
告寡嫂,说她逼死老母。县官不分皂白,便将周青拘至,当堂质讯。青自然辩诬,偏县官疑
她抵赖,喝用严刑。青自思余生乏味,不若与姑同尽,乃随口妄供,即由县官谳成死罪,申
详太守。太守批令如议,独于公力争道:“周青养姑十余年,节孝著名,断无杀姑情事,请
太守驳斥县案,毋令含冤!”太守执意不从,于公无法可施,手持案卷,向府署恸哭一场,
托病辞去。周青竟致枉死,冤气冲天,三年旱荒。后任太守,为民祈雨,全无效验,乃欲召
问卜筮。可巧于公求见,由太守召入与语,于公乃将周青冤案,从头叙明。好在太守不比前
任,立命宰牛,至周青墓前致祭,亲为祷告,并竖墓表。及祭毕回署,便觉彤云四布,霖雨
连宵。东海郡三年告饥,独是年百谷丰收,民得少苏,自是都感念于公。天既知孝妇之冤,
何不降灾郡守,乃独肆虐郡民,此理令人难解。
于公欣然归家,正值里门朽坏,须加修治。里人醵资估工,为缮葺计,于公笑语道:
“今日修筑里门,应比从前高大,可容驷马高车。”里人问他何故?于公道:“我生平决
狱,秉公无私,平反案不下十百,这也是一件阴德,我子孙可望兴隆,所以要高大门闾
呢。”里人素敬重于公,如言办理,果然于公殁后,有子定国,出掌吏事,超列公卿。既任
廷尉,哀矜鳏寡,罪疑从轻,与前此张汤杜周等人,宽猛迥别。都下有传言云:“张释之为
廷尉,天下无冤民;张释之系文帝时人,见前文。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定国雅善
饮酒,虽多不乱,冬月大审,饮酒越多,判断越明。又恨自己未读经书,辄向经师受业,学
习《春秋》,北面执弟子礼,因此彬彬有文,谦和儒雅。大将军霍光,亦很加依重。至地节
二年春三月,光老病侵寻,渐至危迫。宣帝躬自临问,见他痰喘交作,已近弥留,不禁泫然
流涕。及御驾还宫,接阅光谢恩书,谓愿分国邑三千户,移封兄孙奉车都尉霍山,奉兄骠骑
将军去病遗祀。当下将原书发出,交丞相御史大夫酌议,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未几光
卒,宣帝与上官太后,均亲往吊奠,使大中大夫任宣等持节护丧,中二千石以下官吏,监治
坟茔。特赐御用衣衾棺椁,出葬时候,用輼;輬;车载运灵柩,輼;輬;车为天子丧车,车中有窗闭
则温,开则凉,故名輼;輬;车。黄屋左纛,尽如天子制度;征发畿卫各军,一体送葬,予谥宣
成侯。墓前置园邑三百家,派兵看守。未免滥赐。丞相韦贤等,请依霍光谢恩书,分邑与
山。宣帝不忍分置,令禹嗣爵博陵侯,食邑如旧。独封山为乐平侯,守奉车都尉领尚书事。
御史大夫魏相,恐霍禹擅权专政,特请拜张安世为大司马大将军,继光后任。宣帝也有此
意,即欲封拜。安世闻知消息,慌忙入朝固辞。偏宣帝不肯允许,但取消大将军三字,令安
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安世小心谨慎,事事不敢专主,悉禀宣帝裁定,宣帝始得
亲政,励精图治。每阅五日,开一大会,凡丞相以下诸官,悉令列席,有利议兴,有害议
革,周谘博访,民隐毕宣。至简放内史守相,亦必亲自召问,循名责实,尝语左右道:“庶
民所以得安,田里无愁恨声,全靠政平讼理,得人而治。朕想国家大本,系诸民生,民生大
耍,系诸良二千石,二千石若不得人,怎能佐朕治国呢?”已而胶东相王成,颇有循声,闻
他招集流民,约有八万余口,宣帝即下诏褒扬,称为劳来不怠,赐爵关内侯,这是封赏循吏
的第一遭。后来王成病死,有人说他浮报户口,不情不实,宣帝亦未尝追问。但教吏治有
名,往往玺书勉励,增秩赐金,于是天下闻风,循吏辈出。下文自有交代。
且说地节三年,宣帝因储君未立,有碍国本,乃立许后所生子奭;为皇太子,进封许后父
广汉为平恩侯。复恐霍后不平,推恩霍氏,封光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那知霍氏果然觖望,
虽得一门三侯,意中尚嫌未足,第一个贪心无厌的人物,就是光妻霍显。她自霍禹袭爵,居
然做了太夫人,骄奢不法,任意妄为,令将光生前所筑茔制,特别扩充,三面起阙,中筑神
道,并盛建祠宇辇阁,通接永巷。所有老年婢妾,悉数驱至巷中,叫她们看守祠墓,其实与
幽禁无二。自己大治第宅,特制彩辇,黄金为饰,锦绣为茵,并用五彩丝绞作长绳,绾住辇
毂,令侍婢充当车夫,挽车游行,逍遥快乐。日间借此自娱,夜间却未免寂寞,独引入俊仆
冯殷,与他交欢。殷素狡慧,与王子方并为霍家奴,充役有年。霍光在日,亦爱他两人伶
俐,令管家常琐事。惟子方面貌,不及冯殷,殷姣好如美妇,故绰号叫作子都。显系霍光继
室,当然年齿较轻,一双媚眼,早已看中冯殷。殷亦知情识意,每乘光入宫值宿,即与显有
偷寒送暖等情,光戴着一顶绿巾,尚全然不晓。家有姣妻,怎得再畜俊奴,这也是光种下的
祸祟。及光殁后,彼此无禁无忌,乐得相偎相抱,颠倒鸳鸯。霍禹霍山,也是淫纵得很,游
佚无度。霍云尚在少年,整日里带领门客,架鹰逐犬,有时例当入朝,不愿进谒,唯遣家奴
驰入朝堂,称病乞假。朝臣亦知他欺主,莫敢举劾。还有霍禹姊妹,仗着母家势力,任意出
入太后皇后两宫。霍显越好横行,视两宫如帷闼一般,往返自由,不必拘礼。为此种种放
浪,免不得有人反对,凭着那一腔懊恼,毅然上书道:
臣闻《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足危乱国家。自后元以
来,后元为汉武年号,见前文。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大将军霍光已殁,子禹复为右将
军,兄孙山,亦入秉枢机,昆弟诸婿,各据权势,分任兵官,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
宫,宫在长乐宫内,为上官太后所居。或夤夜呼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渐不制;宜有以损夺
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国家幸甚!臣等幸甚!
这封书系由许广汉呈入,署名并非广汉,乃是御史大夫魏相所陈。相字弱翁,定陶人
氏,少学易,被举贤良,对策得高第,受官茂陵令。迁任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强畏服。
故丞相田千秋次子,方为雒阳武库令,闻相治郡尚严,恐自己不免遭劾,辞职入都,入白霍
光。光还道相器量浅窄,不肯容故相次儿,当即贻书责备。嗣又有人劾相滥刑,遂发缇骑,
拘相入都。河南戍卒,在都留役,闻知魏相被拘,都乘霍光公出,遮住车前,情愿多充役一
年,赎太守罪。经光好言遣散,旋又接得函谷关吏报告,谓有河南老弱万余人,愿入关上
书,请赦魏相。光复言相罪未定,不过使他候质,如果无罪,自当复任等语。关吏依言抚
慰,大众方才散归。至相被逮至,竟致下狱,案无左证,幸得不死。经冬遇赦,再为茂陵
令,调迁扬州刺史。宣帝即位,始召入为大司农,擢任御史大夫。至是愤然上书,也并非欲
报私仇,实由霍氏太横,看不过去。因浼平恩侯许广汉代为呈递,委屈求全。相有贤声,故
笔下代为洗刷。
宣帝未尝不阴忌霍家,因念霍光旧功,姑示包容,及览到相书,自无异言。相复托广汉
进言,乞除去吏民副封,借免壅蔽。原来汉廷故事,凡吏民上书,须具正副二封,先由领尚
书事将副封展阅一周,所言不合,得把正封搁置,不复上奏。相因霍山方领尚书事,恐他捺
住奏章,故有此请。宣帝也即依从,变更旧制,且引相为给事中。霍显得知此事,召语禹及
云山道:“汝等不思承大将军余业,日夕偷安,今魏大夫入为给事中,若使他人得进闲言,
汝等尚能自救么?”问汝果做何勾当?禹与云山,尚不以为意。既而霍氏家奴与御史家奴争
道,互生龃龉,霍家奴恃蛮无理,竟捣入御史府中,汹汹辱骂。还是魏相出来陪礼,令家奴
叩头谢罪,才得息争。旋由丞相韦贤,老病乞休,宣帝特赐安车驷马,送归就第,竟升魏相
为丞相。御史大夫一缺,就用了光禄大夫丙吉。吉曾保护宣帝,未尝自述前恩,此次不过循
例超迁,与魏相同心夹辅,各尽忠诚。独霍显暗暗生惊,只恐得罪魏相,将被报复。且因太
子奭;册立以后,尝恨恨道:“彼乃主上微贱时所生,怎得立为太子?若使皇后生男,难道反
受他压迫,只能外出为王么?”汝试自思系是何等出身?乃悄悄的入见霍后,叫她毒死太
子,免为所制。霍后依着母命,怀着毒物,屡召太子赐食,拟乘间下毒。偏宣帝早已防着,
密嘱媬;姆,随时护持,每当霍后与食,必经媬;姆先尝后进,累得霍后无从下手,只好背地咒
骂,衔恨不休。有是母必有是女。宣帝留心伺察,觉得霍后不悦太子,心下大疑。回忆从前
许后死状,莫非果由霍氏设计,遣人下毒,以致暴崩。且渐渐闻得宫廷内外,却有三言两
语,流露毒案,因此与魏相密商,想出一种釜底抽薪的计策,逐渐进行。
当时度辽将军范明友,为未央卫尉,中郎将任胜,为羽林监,还有长乐卫尉邓广汉,光
禄大夫散骑都尉赵平,统是霍光女婿,入掌兵权。光禄大夫给事中张朔,系光姊夫,中郎将
王汉,系光孙婿,宣帝先徙范明友为光禄勋,任胜为安定太守,张朔为蜀郡太守,王汉为武
威太守;复调邓广汉为少府,收还霍禹右将军印,阳尊为大司马,与乃父同一官衔;特命张
安世为卫将军,所有两宫卫尉,城门屯兵,北军八校尉,尽归安世节制。又将赵平的骑都尉
印绶,也一并撤回,但使为光禄大夫。另使许史两家子弟,代为军将。
霍禹因兵权被夺,亲戚调徙,当然郁愤得很,托疾不朝。大中大夫任宣,曾为霍氏长
史,且前此奉诏护丧,因特往视霍禹,探问病恙。禹张目道:“我有甚么病症?只是心下不
甘。”宣故意问为何因,禹呼宣帝为县官,信口讥评道:“县官非我家将军,怎得至此?今
将军坟土未干,就将我家疏斥,反任许史子弟,夺我印绶,究竟我家有甚么大过呢?”宣闻
言劝解道:“大将军在日,亲揽国权,生杀予夺,操诸掌握,就是家奴冯子都王子方等,亦
受百官敬重,比丞相还要威严。今却不能与前并论了。许史为天子至亲,应该贵显,愿大司
马不可介怀!”宣亦有心人,惜语未尽透辟。禹默然不答,宣自辞去。
越数日禹已假满,没奈何入朝视事。天下事盛极必衰,势盛时无不奉承,势衰后必遇怨
谤,况霍氏不知敛束,怎能不受人讥弹?因此纠劾霍家,常有所闻。霍禹、霍山、霍云,无
从拦阻,愁得日夜不安,只好转告霍显。显勃然道:“这想是魏丞相暗中唆使,要灭我家,
难道果无罪过么?”妇人不知咎己,专喜咎人。山答说道:“丞相生平廉正,却是无罪,我
家兄弟诸婿,行为不谨,容易受谤,最可怪的是都中舆论,争言我家毒死许皇后,究竟此说
从何而来?”霍显不禁起座,引霍禹等至内室,具述淳于衍下毒实情。霍禹等不觉大惊,同
声急语道:“这!这!……这事果真么?奈何不先行告知!”显也觉愧悔,把一张粉饰的黄
脸儿,急得红一块,青一块,与无盐嫫母一般。无盐嫫母古丑妇。小子有诗叹道:
不经贪贼不生灾,大祸都从大福来;
莫道阴谋人不觉,空中天网自恢恢。
欲知霍氏如何安排,容至下回续叙。
孝妇含冤,三年不雨,于公代为昭雪,请太守祭茔表墓,即致甘霖之下降,是天道固非
尽无凭也。天道有凭,宁有如霍显之毒死许后,纳入小女成君,而可得富贵之长保者?人有
千算,天教一算,愈狡黠愈遭天忌,愈骄横亦愈致天谴;况霍显淫悍,霍禹霍山霍云,更游
佚无度,如此不法,尚欲安享荣华,宁有是理?人即可欺,天岂可欺乎?逮至兵权被削,亲
戚被徙,独不知谢职归田,反且蓄怨生谋,思为大逆,其自速灭亡也宜哉!观于霍氏之灭
亡,而后之营营富贵者,可自此返矣。
第八十三回 泄逆谋杀尽后族 矫君命歼厥渠魁
却说霍显心虚情怯,悔惧交并,霍禹对显道:“既有此事,怪不得县官斥逐诸婿,夺我
兵权,若认真查究起来,必有大罚,奈何奈何!”霍山霍云,亦急得没有主意。还是霍禹年
纪较大,胆气较粗,自思一不做二不休,将错便错,索性把宣帝废去,方可免患。比母更
凶。忽又见赵平趋入道:“平家有门客石夏,善观天文,据言天象示变,荧惑守住御星,御
星占验,主太仆奉车都尉当灾,若非罢黜,且遭横死。”霍山正为奉车都尉,听了平言,更
觉着忙。就是霍禹霍云,亦恐自己不能免祸。正在秘密商议,又有一人进来,乃是云舅李竟
好友,叫做张赦。云亦与交好,当即迎入,互相谈叙。赦见云神色仓皇,料有他故,用言探
试,便由云说出隐情。赦即替他设策道:“今丞相与平恩侯,擅权用事,可请太夫人速白上
官太后,诛此两人,翦去宫廷羽翼,天子自然势孤。但教上官太后一诏,便好废去。”云欣
然受教,赦也即告别。
不意属垣有耳,竟为所闻,霍氏家中的马夫,约略听见张赦计谋,夜间私议。适值长安
亭长张章,与马夫相识,落魄无聊,前来探望。马夫留他下榻,他佯作睡着,却侧着耳听那
马夫密谈,待至马夫谈完,统去就寝,便不禁暗喜,想即借此出头,希图富贵。心虽不善,
但不如此,则霍氏不亡。朦胧半晌,已报鸡声,本来张章粗通文墨,至此醒来,又复打定腹
稿,一至天明,即起床与马夫作别,自去缮成一书,竟向北阙呈入。宣帝本欲杜除壅蔽,使
中书令传诏出去,无论吏民,概得上书言事。一面由中书令逐日取入,亲自披览。至看到章
书,就发交廷尉查办,廷尉使执金吾官名。往捕张赦石夏等人;已而宣帝又饬令止捕。
霍氏知阴谋被泄,越觉惊惶。霍山等相率聚议道:“这由县官顾着太后,恐致干连,故
不愿穷究。但我等已被嫌疑,且有毒死许后一案,谣言日盛,就使主上宽仁,难保左右不从
中举发,一或发作,必致族诛。今不如先发制人,较为得计!”已经迟了。乃使诸女各报夫
婿,劝他一同举事。各婿家也恐连坐,情愿如约。会霍云舅李竟,坐与诸侯王私相往来,得
罪被拘。案与霍氏相连,有诏令霍云霍山,免官就第,霍氏愈致失势。只有霍禹一人,尚得
入朝办事。百官对着霍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