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厉何故好用奸佞?”元帝道:“他误视奸佞为贤人,因此任用。”房复道:“如今何故
知他不贤?”元帝道:“若非不贤,何至危乱?”房便进说道:“照此看来,用贤必治,用
不贤便乱。幽厉何不别求贤人,乃专任不贤,自甘危乱呢?”元帝笑道:“乱世人主,往往
用人不明。否则自古到今,有甚么危亡主子哩?”房说道:“齐桓公与秦二世,也尝讥笑幽
厉,偏一用竖刁,一信赵高,终致国家大乱,彼何不将幽厉为戒,早自觉悟呢?”已是明斥
石显。元帝道:“这非明主不能见及,齐桓秦二世,原不得算做明君。”房见元帝尚是泛
谈,未曾晓悟。当即免冠叩首道:“春秋二百四十年间,迭书灾异,原是垂戒将来。今陛下
嗣位数年,天变人异,与春秋相似,究竟今日为治为乱?”元帝道:“今日也是极乱呢!”
房直说道:“现在果任用何人?”元帝道:“我想现今任事诸人,当不致如乱世的不贤。”
房又道:“后世视今,也如今世视古,还求陛下三思!”元帝沈吟半晌道:“今日有何人足
以致乱?”房答道:“陛下圣明,应自知晓。”元帝道:“我实不知,已知何为复用。”房
欲说不敢,不说又不忍,只得说是陛下平日最所亲信,与参秘议的近臣,不可不察。元帝方
接口道:“我知道了!”房乃起身退出,满望元帝从此省悟,驱逐石显诸人。那知石显等毫
不摇动,反将房徙为魏郡太守。房自知为石显等所忌,隐怀忧惧,但乞请毋属刺史,仍得乘
传奏事,元帝倒也允许,房只得出都自去。
才阅月余,便由都中发出缇骑,逮房下狱。案情为房妇翁张博所牵连,因致得罪。博系
淮阳王刘钦舅,钦即元帝庶兄。尝从房学易,以女妻房。房每经召对,退必与博具述本末。
博儇巧无行,便将宫中隐情,转报淮阳王钦,且言朝无贤臣,灾异屡见,天子已有意求贤,
请王自求入朝,辅助主上等语。钦竟为所惑,为博代偿债负二百万,博又报书敦促,诈言已
贿托石显,从中说妥,费去黄金五百斤,钦复如数赉给。不料为石显所闻,当即讦发,博兄
弟三人,并皆系狱,连京房亦被株连,系入都中定罪,案情为翁婿通谋,诽谤政治,诖误诸
侯王,狡猾不道,一并弃市。房原姓李氏,推易得数,改姓为京。前从焦延寿学易,延寿尝
谓京生虽传我道,后必亡身,及是果验。御史大夫郑弘,与房友善,房前为元帝述幽厉事,
曾出告郑弘,弘亦深表赞成。所以房弃市后,弘连坐免官,黜为庶人,进任匡衡为御史大
夫。惟淮阳王钦,不过传诏诘责,由钦上表谢罪,幸得无恙。
接连又兴起一场冤狱,也是石显一手做成。坐罪的是御史中丞陈咸,与槐里令朱云。咸
字子康,为前御史大夫陈万年子。万年好交结权贵,独咸与乃父不同,十八岁入补郎官,便
是抗直敢言。万年恐他招祸,往往夜半与语,教他宽厚和平。咸在床前立着,听了多时,全
与己意不合,但又不便反抗,索性置若罔闻,朦胧睡去。一个打盹,把头触着屏风,竟致震
响,万年不禁怒起,起床取杖,意欲挞咸。咸方惊醒跪叩道:“儿已备聆严训,无非教儿谄
媚罢了!”原是一言可蔽。这语说出,累得万年无词可驳,也只得将咸喝退,上床就寝,不
复与言。未几万年病死,咸刚直如前,元帝却重他材能,累迁至御史中丞。还有萧望之门生
朱云,与咸气谊相投,结为好友,两人有时晤谈,辄诋斥石显诸人,不遗余力,可巧显党五
鹿充宗,开会讲经,仗着权阉势力,无人敢抗,独朱云摄衣趋入,与充宗互相辩论,驳得充
宗垂头丧气,怅然退去。都人士有歌谣云:“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嗣是云名遂盛,连
元帝也有所闻,特别召见,拜为博士,旋出任杜陵令,辗转调充槐里令。云因石显用事,丞
相韦玄成等,依阿取容,不如先劾玄成,然后再弹石显,于是拜本进去,具言韦玄成怯懦无
能,不胜相位。看官试想,区区县令,怎能扳得倒当朝宰相,徒被玄成闻知,结下冤仇。会
云因事杀人,被人告讦,谓云妄杀无辜,元帝因问韦玄成。玄成正怨恨朱云,便答言云政多
暴,毫无善状。凑巧陈咸在旁,得闻此言,不由的替云着急,慌忙还家,写成一封密书,通
报朱云。云当然惊惶,复书托咸,代为设法,咸即替云拟就奏稿,寄将过去,教云依稿缮
成,即日呈进,请交御史中丞查办。计实未善。云如言办理,偏被五鹿充宗看见奏章,欲报
前日被驳的羞辱,当即告知石显,批交丞相究治。陈咸见计画不成,又复通告朱云,云便逃
入都门,与咸面商救急的计策。越弄越错。丞相韦玄成,派吏查讯朱云,不见下落,再差人
探听消息,知云在陈咸家中,当下劾咸漏泄禁中言语,并且隐匿罪人,应一并捕治,下狱论
罪。
元帝准奏,饬廷尉拘捕二人,二人无从奔避,尽被拿住,入狱拷讯。咸不肯直供,受了
好几次嫽;掠,困惫不堪,自思受伤已重,死在眼前,忍不住呻吟悲楚。忽有狱卒走报,谓有
医生入视,咸即令召入,举目一瞧,并不是甚么良医,乃是好友朱博。当下视同骨肉,即欲
向他诉苦,博忙举手示意,佯与诊视病状,使狱卒往取茶水,然后问明咸犯罪略情,至狱卒
将茶水取至,当即截住私谈,珍重而别。博字子元,杜陵人氏,慷慨好义,乐与人交,历任
县吏郡曹,复为京兆府督邮。自闻咸得罪下狱,即移名改姓,潜至廷尉府中,探听消息。一
面买嘱狱卒,假称医生,亲向狱中询问明白,然后求见廷尉,为咸作证,言咸冤屈受诬。廷
尉不信,笞博数百,博终咬定前词,极口呼冤。好在韦玄成得了一病,缠绵床缛,也愿放宽
咸案,咸才得免死,髡为城旦。朱云也得出狱,削职为民。但非朱博热心救友,恐尚未易解
决,这才可称得患难至交呢!小子有诗赞道:
临危才见旧交情,仗义施仁且热诚,
谁似朱君高气节,救人狱底得全生。
越年,韦玄成病死,后任丞相,当然有人接替。欲知姓名,试看下回便知。
冯婕妤之当熊,绰有父风,彼虽一娉婷弱质,独能奋身不顾,拚死直前,殆与乃父之袭
取莎车,同一识力。彼傅昭仪辈,宁能得此。然傅昭仪因是衔嫌,而冯婕妤卒为所倾,天胡
不吊。反使妒功忌能者之得逞其奸,是正足令人太息矣!不宁唯是,天下之为主效忠者,往
往为小人所构陷。试观元帝一朝,二竖擅权,正人义士,多被摧锄,除贾捐之死不足惜外,
何一非埋冤地下。陈咸之不死,赖有良朋,否则石显韦玄成,朋比相倾,几何不流血市曹
也。宣圣有言,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诚哉其然!
第九十回 斩郅支陈汤立奇功 嫁匈奴王嫱留遗恨
却说韦玄成死后,御史大夫匡衡,循例升任,另用繁延寿为御史大夫。匡衡虽尚正直,
但见石显权势巩固,也不敢与他反对,只得顺风敲锣,做一个好好先生。石显有姊,欲与郎
中甘延寿为妻,偏延寿看轻石显,不愿与婚,婉言谢绝。却有特识。显便即衔恨。建昭三
年,甘延寿为西域都护骑都尉,与副校尉陈汤,同出西域,袭斩郅支单于,传首长安。朝臣
多为甘陈请封,独石显联同匡衡,合词劝阻,舆论遂不直匡衡。
究竟甘陈二人,何故袭斩郅支?说来却有一种原因。郅支单于,徙居坚昆,怨汉拥护呼
韩邪,不肯助己,拘辱汉使江憍;始等,遣使求还侍子驹于利受。见八十六、八十七回。元帝
许令回国,特遣卫司马谷吉送往,吉被郅支杀死。郅支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渐强,恐遭袭
击。正想再徙他处,适康居国遣使迎郅支,欲令合兵,共取乌孙,郅支乐得应允,便引兵西
往康居。康居王将己女嫁与郅支,郅支也将己女嫁与康居王,互相翁婿,也是罕闻。彼此结
为婚姻,联兵往攻乌孙。直至赤谷城下,赤谷城为乌孙都,见前文。掠得许多人畜,方才还
师。乌孙不敢追击,且将西近康居的地方,弃作荒地,所有旧时居民,一律东徙,免得遭
殃。郅支恃胜生骄,即蔑视康居,凌虐康居王女。康居王女不肯服气,惹动郅支怒意,竟拔
刀将她砍死。自至都赖水滨,役民筑城,民或少怠,便截斩手足,投入水中。二年余才得毕
工,郅支入城居住,据险自固;屡遣使分往大宛诸国,征求岁贡。大宛国怕他强暴,不敢不
依。汉廷尚以为谷吉未死,派使探问,才知吉被杀死。再使人索还尸骸,郅支不与,反将汉
使羁住,佯求西域都护,自言僻居困厄,情愿归附大汉,遣子入侍。其实是设词相诳,意在
缓兵。凶狡已极!西域都护郑吉,已老病归休,元帝乃特简甘延寿陈汤两人,出镇乌垒城。
延寿字君况,北地郅郁人。汤字子公,山阳瑕邱人。延寿素善骑射,向以武力著名;汤
却是文士出身,不拘小节,专好奇谋。既与延寿同至西域,所过山川城邑,无不注意。当下
与延寿商议道:“夷狄畏服大国,本性使然。前时西域,尝服属匈奴。今郅支单于迁移至
此,自恃国威,侵陵乌孙大宛,并为康居画策,谋吞二国。若乌孙大宛,果被并吞,势必北
攻伊列,西取安息,南击月氐,不出数年,西域诸国,且尽为所有了!且郅支骠悍善战,此
时不图,必为西域大患,最好是先发制人,尽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部众,直指彼城。彼守
备未坚,容易攻入,乘此斩郅支首,上献朝廷,岂不是千载一时的大功么?”延寿也以为
然,惟欲先奏后行。汤又劝阻道:“朝廷公卿,怎知远谋?如欲奏闻,必不见从。”延寿终
以为不便专擅,未肯遽行。正思上书奏请,忽然得病,只好搁置一旁,从事医治。
约过了好几日,病治少瘥,忽闻外面人声马嘶,陆续不绝,忍不住跳落床下,向外查
问,但见陈汤检阅兵马,前后来列,差不多有数万人,便喝声道:“众兵到此,意欲何
为!”汤毫不敛缩,反按剑相叱道:“大众齐集,往讨郅支,竖子尚敢阻众么!”敢作敢
言。说得延寿瞠目伸舌,不敢异议。及询明实情,才知汤乘着己病,矫制调来。那时箭在弦
上,不得不发,只得与汤部勒兵士,分作六队,即日起行。三队从南道逾葱岭,由大宛绕往
康居,延寿与汤自率三队,从北道过乌孙国都,入康居境。行至阗池西面,适值康居副王抱
阗,领数千骑,侵赤谷城,掳得人畜回来,被汤麾兵截杀一阵,夺还人口四百七十人,交付
乌孙大昆弥,牲畜留给军食。再西行入康居界,访闻康居贵人屠墨,与郅支不协,因使人召
他至军,晓示祸福,屠墨自愿乞和。汤即与歃血为盟,遣令还抚部众,毋得抗汉,一面沿途
揭示,不犯秋毫。途中复得屠墨从子开牟,使为向导,直向郅支居城进发。距城约三十里,
扎定营盘。
可巧郅支差人到来,诘问汉兵何故到此?陈汤出应道:“汝单于上书归汉,愿遣侍子,
故我朝特发兵相迎,因恐惊动左右,未便遽至城下,请单于送交妻孥,我等即当东归。”将
计就计。使人返报郅支,郅支本为缓兵起见,设词诳汉。不意弄假成真,惹引汉兵入境,难
道真个割舍妻子,送交汉营?当下再遣使诱约,但言行装未备,须宽限时期。汤只准宽限三
两日,限满又去催促,郅支只管延宕。两下里使节往来,约有数次,汤忽然作色,怒对来使
道:“我等为单于远来,劳兵糜饷,今到此多日,未见一名王贵人,来报实信,为何单于慢
客至此?我等粮食将尽,人马困乏,再若延挨,势且不得生还,敢请单于速定筹画,毋得误
我!”仍是以假应假。来使自依言回报,郅支虽亦知汉将诈谋,惟远来粮少,想是真情,但
教谨守不理,汉兵无粮,不去何待?当下号令人马,分头拒守。城上悬着五彩旗帜,令数百
人戴盔披甲,登陴序立。再用壮士百余人,夹门立阵,门下使游骑百余,往来巡逻。
布置甫定,见汉兵已鼓噪前来,百余游骑,却也不管好歹,就纵马来突汉兵,汉兵早已
防着,张弓迭射,箭如雨注,得将胡骑射退。汉兵从后追击,遥见城上胡兵,拍手相招道:
“能斗即来!”汉兵毫不怯惧,纷纷薄城,用箭仰射,飞上城头。城上守兵,退落城下;城
门内外的壮士,亦皆敛入,把门关住。汉兵四面围城。城有两重,外用木城,内用土城,木
城有隙,里面胡兵,射箭出来,伤毙汉兵数人。延寿与汤,愤不可遏,命兵士纵火烧城,木
城遇火,立即延燃。胡兵抵御不住,多半逃入内城,只有数百锐骑,出外拦阻,统被汉兵射
死。汉兵前拥刀牌,后持弩戟,一齐扑入木城,扫尽胡兵,然后再攻土城。郅支单于见汉兵
势盛,意欲出走,转思汉兵经过康居,未闻开仗,定是康居挟嫌助汉,任令通道,且汉兵阵
内,夹入西域各国兵马,眼见西域诸王,亦皆为汉效力,就使得脱重围,也是无路可奔。因
此决计死守,兵马不足,连宫人亦驱登城楼,自己全身披挂,上城指挥。大小阏氏,约数十
人,有几个颇能射箭,也弯着强弓,俯射汉兵。汉兵用秾;为蔽,觑着空隙,还射上去,弓弦
迭响,射倒大小阏氏数人。可谓直中红心。有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郅支鼻上,郅支忍痛不
住,退入城中。宫人越觉胆怯,自然随下。
汉兵方思缘梯登城,突闻康居发兵万余,来救郅支,王女已经被杀,想是郅支女得宠康
居,故以德报怨。延寿与汤,不得不暂缓扑城。时又天暮,且守住营寨,防备康居兵冲突。
陈汤复想出一法,暗遣裨将带领偏师,悄悄的抄至康居兵后,举火为号,以便夹击。裨将奉
命,乘夜行兵,无人窥悉。康居兵但顾前面,与城中人遥相呼应,喊声四震,奋突汉营。汉
营坚壁勿动,待至逼近,方用硬箭射去,济以长枪大戟,迎头痛刺,任他康居兵如何强悍,
也觉无孔可钻,一夜间驰突数次,俱被击却。看看天色微明,康居兵已皆疲倦,不意汉营中
鼓声忽起,领兵杀出。康居兵急忙退后,回头一望,更不得了,但见火光四迸,烟焰中拥出
许多汉兵,截住去路。吓得康居兵进退失据,被汉兵夹击一阵,好与斫瓜切菜相似,万余骑
死了八九千,单剩得一二千人,抱头窜去。延寿与汤,既杀败康居兵马,乘势攻扑内城,四
面架梯,冒险乘陴,顿将内城捣破。郅支挈同男女百余人,逃入宫中,汉兵纵火焚宫,阖宫
大骇。郅支硬着头皮,拚命出战,怎禁得汉兵拥入,团团围住,一着失手,便被斫倒。军侯
杜勋,抢前一步,枭了郅支首级,携去报功。诸将士陆续入宫,杀毙阏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
百人,生擒番目百四十五人,收降胡兵千余人,搜得汉使节二柄,并前时谷吉所赍诏书。此
外金帛牲畜等件,悉数搬取,由甘延寿陈汤两主将,酌量分给,除赏赐部众,遍及各国随征
兵士,全体腾欢。
先是延寿与汤,矫诏发兵,已经上书自劾,至阵斩郅支,复将首级献入长安,请悬诸藁
街,威示蛮夷。藁街系长安市名,蛮夷使馆,尽在此处,故有是请。石显闻得延寿功成,大
为拂意,先使丞相匡衡奏请,时当春令,应掩骸埋胔;,不宜悬示虏首。偏车骑将军许嘉,右
将军王商,谓春秋夹谷一会,齐优戏侮鲁君,孔子即令将优施处斩,盛夏施刑,首足两分,
异门取出。今郅支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