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 本来我分管社研处与资料室,人员调一下,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但由于你去年才动过……
我一怔,立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因为我原本是从钟处那边出来的,如果现在又跳到他这边来,那他就得给虞局长和其他人一个说法了。 我看着陈方明沉静的神色,我理解他的顾虑——我摔袖离钟处而去,现在又奔他陈方明而来,社研处已经收下了一个丁宁,别人会不会认为他陈方明和钟处卯上了劲?
他的隐忧是在理的,我的沮丧肯定一览无遗。
他看着我恍惚的样子好像不知该说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再想想吧。
拍马屁,先得爱上他(1)
1
陈方明踢给了我一个含糊的皮球。我想了一个下午,我归纳出了他闪闪烁烁的潜台词,即,他不反对我调过去,但这事最好由我自己去办。
但,我怎么去办呢?
我一趟趟往洗手间、收发室和开水房里跑……我无法静下来。我走过许多敞开的房门时,下意识地往里面瞥,我想,谁能帮我呢?
我看见自己面前至少横着这样两道关:
一、“蔡副局长”关。我首先得让陈方明的上司、分管我们的蔡副局长同意我调到社研处,而不是同意别人比如林娜去社研处。
二、“老虞局长”关。我还得想办法请老虞局长出面,以老虞的名义安排调动,这样才能打消陈方明的顾虑,让他仿佛是在做顺水人情……
我知道我要闯这两道关有点力不从心。
这不仅因为虞局长和蔡副局长多年不和,更因为我想我是谁啊,我和他们没有私交,也没社会资源可为他们所用,更没自身资源用来打通环节,他们凭什么要来帮我而给他们自己增添乱线团啊?
从我资料室的窗口望出去,天已经暗下去了,许多下班的人在往外面走。我克制了自己的焦躁。我理解自己的无助,也理解了至今为止他们与我所能构成的关系,即,没有关系。
2
我的调动之事又陷入了停顿。
眼看着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我依然找不到北。
而林娜这时候却突然勤快起来, 她每天抱着一叠合订本楼上楼下地跑,我想,她在干啥?
我没戏,难道她就有戏了?
原先我没太把林娜当作对手放在眼里,但现在我突然觉得不该小瞧了她,没准她成功的可能性比我更大,因为她来单位的时间不长,她身后还带不出那么一串不大不小的牵绊,如果我是陈方明的话,就会觉得调她比调我更简单省事。
我往心里叹气: 想不到,一个人在单位里呆久了,居然会呆出这样的效果——偶尔回头看一下,自己都会被自己身后扯出来的乱线吓一大跳。
我对自己说,想不到,一天天下来,一个小角色竟也会成为让人犯难的角色,竟也会成为许多线路上的棘手点,竟也会像个大人物似地让人费劲琢磨。
4
资料室书架上,摆着单位20周年庆、30周年庆、40周年庆、50周年庆的图文资料。
人一没着落,就会生出一些奇怪的兴趣。我把它们一本本抽下来,看得津津有味。
那些老照片带着各个年代的痕迹,掩映着这个局50多年来的种种表情。一张张集体照上的脸庞,从我不认识的逐年到认识的,从模糊的到清晰的,从年轻的到渐渐趋向老态的,直至最后从合影里消失了的,它们像一棵枝桠上的树叶,一批批地萌发凋谢,落下了些影子留在了这个昏暗书架的一角,偶尔像我这样百无聊赖地来翻一下,晃眼过去的只是一些类似的面孔,没有人清楚它们彼此间牵扯的哀乐。
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张集体照是前年局里开运动会时拍的。我在照片上找到了自己:我挤在倒数第二排,左边脸还被丁宁挡住了一些。 我记得,拍照那天阳光猛烈,我们站在后排,局里的头儿们在前面推让座次,他们嘴里在说,别推了,别推了……
现在, 我的视线滑过了照片上第一排那些小小的脑袋,我把他们排了个遍:他们中间,有谁可能帮我说说话呢?
局长老虞坐在第一排的最中间,他平和地对着镜头,仿佛正瞅着此刻六神无主的我。我想,要不我干脆直接找虞大头算了,反正这事最后还是绕不开他。
5
我琢磨,要让老虞出面安排我的事,对他来说得有几个前提:
1、这事是上面的人或与他有交情的人托他办的,他得倾情倾力;
2、 这事是其他副局长力托的,他得给个面子;
3、 社研处缺特殊人手,非我不可;
4、关于我去社研处,老虞另有意图,比如,他压根不拿综合处钟处的情绪当回事,甚至他还有意用此举激活钟处的不爽,以此给钟处以冷眼和敲打。
对于这四种前提,我分析的结果是:第1、2种,在事理上最简便,但我没有这种人脉资源,所以白搭。
第3种,几乎是不成立的。这不仅因为我不是这样的“稀缺人手”,更因为在老虞这一代跌打官场多年的头儿眼里,没有哪个地方是非缺谁不可的,他们的自身经历和管理逻辑使他们从心底里把下属的个人价值贬在一个较低的位置,所以在老虞们看来,调谁去社研处都是一样的,未必非调我过去不可,至于那边的工作是不是最需要我这个人手,这命题在他们眼里本身就是错误的,更何况,这不是他们考虑问题的核心。
所以说,这事虽是我的事,但无论摆在桌上还是桌下,都已是与我无关的事。
于是,就剩下第4种了。
而它,则需要运气。因为,它取决于老虞最近对钟处采用哪种“办公室政治战略”,或哪种“情绪攻略”类型。
那么,这阵子老虞又有怎样的战略需要呢?
我看不明白。虽然在这幢楼里我呆了10年,我和许多人一样学会了揣摩,但在多数时间,我承认自己依然看不懂老虞。 他的暧昧不仅表现在憨厚外貌与细腻内心所形成的反差带给人的含糊感,还表现在他对人忽冷忽热的善变面孔。
从这幢楼里中层们受宠与失宠频繁交替的脸神,我找不到其间太多的逻辑和规律,我顶多猜想虞大头可能是一个善变的人:善于对下属运作亲亲疏疏,善于将打压与安抚融为一体的人,以此调遣下属的危机感和自己支配别人的权威感。
事实上,这些年,老虞对钟处就一直运作着这种亲疏打揉兼融的战术,他俩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一会儿 “蜜月期”、一会儿 “冷战期”,直看迷糊了我们这些小兵。
那么,这阵子他对钟处是需要打呢,还是揉呢?如果是打或者揉 ,那又能和我发生怎样的联系呢?
这些绕来绕去的关系,使我头皮一阵发麻。
6
现在,我对着单位集体照上第一排那些芝麻大小的人脸发愣。
我的目光在绕了一圈又一圈之后,最后还是停在了第一排最左边的陈方明身上。
照片中的陈方明在刺眼的阳光下微眯着眼,看起来有些机警、忧愁。这使他站在那些微胖的头儿们中间像个文质彬彬的教师。
我想,我只能认准他了。
这不仅因为比他大的那些头儿我几乎都搭不上话,更因为我想明白了:如果他有意让我进社研处,他心里自然会有他的谱(虽然他嘴上说让我自己去想办法,但假如我真的自说自话,乱豁一气,吵吵闹闹,弄巧成拙了不说,即便我真找到了某条 “攀上”的捷径,也未必真会让他爽,而假如他不爽了,这事就是白搭……),而如果他心里有谱,他的主意自然会比我的更恰当一些;而假如他心里没有谱,对我压根儿就无所谓,那么只能说明我还需要对他下功夫。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不能绕过他;更何况,除了他,我目前再也找不到一条可以挤进去的缝隙了。
那么,如何让他把主意铁定下来?
我想,是不是我该有事没事地去粘着他,让他对我有好感?
但这时候,林娜突然向我泼了一盆冷水。
7
那是星期一下午局里开大会,会开得昏沉沉。丁宁坐在我的旁边,在看一张报纸,他翻过来翻过去,突然悄声问我:“你们那个美女林娜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脸上含糊的笑意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于是,他就告诉我这几天他听见机关党委的林书记在一遍遍地打电话给陈方明说 “我求你办这事了”。
丁宁追着问我:林娜什么来头?能让林书记来求老陈,这让老陈和我都傻眼了,林书记说林娜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适合到社研处来,你说她是什么来头……
我来不及想林娜有什么来头,我郁闷的是林娜居然粘上了林书记。
我对丁宁说:林娜能有什么来头?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家的儿女。
接下来几天,我注意到林娜果真很兴奋。人一兴奋话就多。资料室里都是她的声音。我真服了她。我想,她呀,丁宁呀,他们真是要上位就上位,要搞掂就搞掂,算他们牛!
林娜火线粘上了林书记,这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我想,她都粘上林书记了,而我,瞅着陈方明的房门,还不知该如何进去公关。
我心里那个压了许多次的念头又浮了上来了:妈的,算了吧,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吃力,我就在资料室混着得了,这些鸟人,值得我这么费劲地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8
星期天,老同学阿石约我在“金钟盏”吃饭,我忍不住告诉了他这些破事。
我说,有的人有这样的本事,他们逛领导的办公室就像逛商场一样休闲轻松,我没这本事,所以没戏……
阿石瞥了我一眼,他告诉我:如果你真想粘上领导,那你还真得拿出逛商场的休闲劲儿来!
他说,否则,你不咸不淡怎么粘得成功呢?只有当你觉得和他腻在一起像休闲一样有趣时,他也才可能觉得和你泡好玩,这和谈恋爱是一个道理,人嘛,总是不讨厌那些对自己有好感的人。
我说,什么几歪理论,难道对付头儿还得像泡女朋友一样?!
那当然。阿石瞅着我说, 现在的领导一个个都是火眼金睛,你要拍马屁,就得爱上他,动真格的,这来不得半点瞒骗和虚假。
我说,我靠,这么说那些粘上领导的人都爱上了他?
他说,百分百,只不过因人而异,有的人情感持续期长一点,于是显得执着、讲义气;而有的人超短,办完事后就如同过眼烟云了,于是显得势利、会利用人。但即便是后一种人,他在“上篮投球”的那一刻,对头儿也是全情投入的。这和谈恋爱同理,是瞒不了人的。
9
我想了一下,对阿石说,你说的这些其实不难懂,但不是人人都经营得了, 如果我爱不上他怎么办?
他像电台夜间节目主持人那样不依不饶,他说,你为什么爱不上他,那是因为你还没从世界观的层面解决自己的障碍!
我说,啥意思?
他说,别以为不和头儿热络、粘乎就是清高,会和上司搞搞气氛就是谄媚,我今天下午在网上看了个帖子,这帖子说 “你现在即使把自己得意着的清高傲骨抛给别人,别人也不一定要,朱自清不吃美国的救济粮是有傲骨,那起码是美国人愿意给他,现在你即使求人人家都不一定理,还谈什么傲骨 ,你干嘛不说那个不给你关照的领导才是有傲骨哪。”
我说,妈的,有这么胡搅蛮缠的吗?
他说,其实,往头儿那儿多串串门,多粘乎粘乎,又算得了什么,你把它看得比天大反而是做作了,这不是清高,而是你为人处事太紧绷,老兄啊,头儿是什么,他们不也是需要交流的人吗?本来上班最主要的活儿就是做人,做人就是与别人嚼舌头,与别人嚼舌头并不总是与丁宁、林娜这些小不拉子嚼舌头,领导也需要你去交流的呀,如果你不上,自然就全剩下别人上了,而头儿还以为你天生淡漠、无趣。
阿石说,我跑了那么多单位,看到有些人在单位做死了也没用,而有些人啥都不做但照样做领导的红人,过去我们称后者“会做人“,现在改称 “情商高”了,其实,“情感战略”在管理学上是有依据的,因为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感情,所以对于管理者而言,带着情感的管理是不可避免的,谁都愿意与有感情的下属协作交流,所以“粘乎领导”或者说和领导发展工作内外的全方位私密友情是必须的,是工作的合理部分,换了你是领导,你也一样有这个需要,我相信,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在外企还是国企,都会是同一个道理……
瞧我在一边愣着,阿石的眼睛里掠过世故的神色,他问我: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现象,那些鬼马精怪的“坏上司”,其手下的爱将倒大多是一些厚道实在的“好人”;而那种憨厚内向的“好好先生式上司”,他旁边围着的宠臣却大都是人品不怎么地道的“坏小子”。你想想,你们单位是不是这样?
我张大了嘴,说,妈的,还真是的。
阿石说,那些精明的“坏上司”正因为他自己诡,所以他洞悉人性,就无法容忍周围人诡,所以他对憨厚者才放心。而那些憨厚内向的“好好先生式上司”为什么喜欢“坏小子”呢?一方面是因为性格互补或者好人易骗,一方面是因为 “坏小子”善于钻营缝隙,对“好好先生式的领导”进行情感开发较为容易(只要你主动畅开一点,憨厚内向的“好好先生”就往往会觉得你在乎他,甚至觉得你越主动对他就越哥们),再一方面就是“好好先生”管理上的功利需要,因为“好好先生”也未必都是笨蛋,他也有他的直觉,他为什么爱用“坏小子”,因为“坏小子”会帮他去咬人,他自己那种性格做不到这一点(但从管理上看,他有时也需要咬人的猛招),于是他就借力“坏小子”,而最后由他自己进行协调,这是题外话啦。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说,我靠,阿石你成人精了。
阿石脸上有得意之色。
他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总之,我观察过那些善于粘乎领导的单位宠臣,发现他们的方式虽千差万别,但百变不离其宗,即,与谈恋爱差不了多少。这可能是其唯一的诀窍。也可能涉及感情的事在发生模式上本来就大同小异,只是发生的理由、领域不同而已,有时与婚恋有关,有时与管理有关,有时是对女人,有时是对上司,有时是对部下……
我骂了一句,奶奶的,这么说我得拿出谈恋爱的劲头去上位了? 我得像泡女人一样去泡头儿了?
他也笑晕了。他告诉我这年头他正学着从正面去看待事儿和人儿。他说,现在流行的价值观是你想做好人,那你得比坏人更坏,这才可能保存了自己并在最后做成了好人,否则在你成为好人前早已被坏人踩得稀烂;同理,如果你想清高,那你得比谄媚更媚,这才可能保留你的清高。
我说,你这些是从哪里看来的?又晕菜,又精辟。
阿石笑道,也可能只有我们这代人才这么东想西想的,那些老家伙觉得这傻纯;而那些新人觉得这琐烦,他们想上位的话,早就凭直觉一声不吭地上了。
10
星期三下午,局里召开业务交流会。在会上,我突然发现,与丁宁的生猛相比,老同学阿石的“恋爱说”还是段位太低。
这个业务交流会,主要是总结前一阶段关于“新乡村教育资源调研”的成绩,我有幸目睹丁宁当众狂拍虞大头的功力。
当时与会者围坐在圆型的大会议桌前,虞大头坐主位,因为这次调研由他亲自带队,到了不少山村小镇。
开始的发言者大多说得平实,无非感触很深,教育很大,一些套话,轮到丁宁开说时,立马不同凡响,他说的全是细节——
“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看到了农家真苦,带队领导摸着孩子单薄的衣服,托起他们的小碗,他的眼泪都下来了,此情此景让我们很受震动,我们更明白了这次下乡的用意:要了解真实素材,一定要下去,下去,下去。”
“我们从马鸣镇出来的时候,已快是中午了,天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