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一个字的墨水洞开来了,是眼泪吧?我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张纸片,奇怪我的姐
姐们,竟能书写如此流利的中国字,她们还能读中国字。
阿姨们对着我嘻嘻笑着,就像我是个死而复活的人一样。映姨又递给我另一只
信封,里面是一张一千二百美元票面的支票,接受者是我。我弄糊涂了。
“我的姐姐给我的?”我问。
“哪里。”琳达姨嗔怒地说,“每年,我们将赢来的钱积起来,然后去一流的
餐馆享用一顿。你母亲赢得最多,所以这里的钱多半是她赢来的,我们只添进了些
许零头。这样你就可以用它作为去香港的费用,再乘火车去上海看望你的姐姐们。
至于我们,实在已经吃得太多了,要减肥节食了。”
“去看我的姐姐。”我漠然地重复了一遍。我有点害怕这样的会面,想象不出,
这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阿姨们编造的那个有关年终宴会的谎话,令我窘迫不已,
我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我见到了母亲那颗拳拳之心,但又实在对她一点也不
了解。
“你必须去看看你的姐姐,把你母亲的死讯告诉她们。”映姨说,“然而最要
紧的是,你必须告诉她们你妈的身世。对这个母亲,她们是一无所知的,但她们必
须知道。”
“去看望她们,跟她们讲讲妈妈。”我连连点头答应,“但是……我该怎么说
呢?关于妈妈,我能对她们说些什么呢?对她,我一丁点也不了解。”
阿姨们面面相觑了半天,好像我说了什么神智不清的话语。
“你,竟然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安梅姨怀疑地嚷起来,“亏你说得出
口。你必须了解自己的妈妈!”
“跟她们讲讲,你在这里的家,讲讲你妈,是怎么撑起这份家业的。”琳达姨
给我出了个主意。
“还有,跟她们讲讲,你妈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她教你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她
的一部分思想,已经钻入你的脑子里了,”映姨说,“你妈,真是个能干的女人。”
刹那间,“跟她们说……”“跟她们讲”,就像一曲多声部合唱,直冲我的耳
膜。
“她的能干。”
“她的活络。”
“她那能干的持家之道。”
“她的希望。”
“她烧的那一手好菜。”
“想想看,女儿竟然不了解自己母亲!”
细细想想,她们的种种叮嘱,她们对我的吃惊,其实只是,由我联想到她们自
己的女儿。她们的女儿们,也像我这样,对自己母亲带至美国的准则和企望一无所
知,而且漠不关心。她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们不耐烦母亲们的汉语交谈,而当母亲
们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她们解释,或注释某种意图时,女儿们则耻笑她们的英语,
认为她们脑子不大灵活。母亲们认为是快乐和幸福的,在女儿眼中却不一定。对这
些根本没见过世面的美国出生的脑袋瓜,“喜福会”三个字是空空然,毫无意义。
她们无奈地看着这些女儿们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将来还会儿孙满堂,繁衍下去,
却看不到将母亲们的准则和期待代代相传的可能和希望。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们。”我一口答应着,然而阿姨们却以疑惑的目光看着
我。
“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们。”我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终于,她们渐渐漾起微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手。虽说她们的神情看着还有点
怅然,若有所失,但目光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她们相信我会兑现我所说过的话。她
们还能再要求些什么?我还能再允诺些什么呢?
于是,又重番开始吃那酥烂的煮花生,一边开始讲述她们自己的故事;她们又
变成一群年轻的姑娘,怀旧,梦想,憧憬着未来;那个宁波弟弟虽说很伤了姐姐的
心,但或许他会把那九千美元连本带利还给姐姐的,这多少令她有点欣慰。某人的
儿子,对立体声音响和电视机有浓烈兴趣,一旦他改邪归正,他可索性从事修理电
器的事业,说不定,他还可以把这生意做到中国去。某人的女儿,她会生下个健康
的婴儿……不论现实是如何千疮百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则端坐在麻将桌上我母亲的位置上,那是东首,万物起源之处。
伤疤
——许安梅的故事
小时候,在中国,外婆就者跟我说,我妈已是个鬼了。但我妈并没死,一个活
人,是不能叫“鬼”的。所以我明白,外婆这样做,是存心要我忘记妈,权当她已
死了。事实上,我已渐渐对妈印象淡薄了。我的记忆,可以追溯到我们在宁波的那
幢大房子,它的楼梯又陡又窄,过道里阴森森的,那是我舅舅和舅妈的房子,我和
弟弟,还有外婆,也一起住在那里。
大人们常给我们讲鬼故事,那种专门要吸孩子血的鬼,特别要抓那种脾气倔,
不听话的女孩子。
我这一辈子,就怕我外婆,特别后来在她病得很厉害时,那简直令我恐惧之极。
那是在1923年,那年我九岁。外婆浑身肿胀得像只熟透了的大南瓜。原先丰满富态
的她,几乎变成了一堆发臭的烂肉。即便此时,她还要把我叫入她那间臭气熏天的
房里,说要讲故事给我听。“安梅,”她说,叫着我的学名,“听着,”这是通常
的开场白,但她讲的故事都是希奇古怪的,我一点也听不懂。
一个贪心不足的女孩子,突然肚子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女孩子死也不肯说出
怀着谁的孩子,结果她服毒自杀了。后来人们剖开她身于发现,里面是只白白的大
冬瓜。
“一个贪心的人,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外婆最后这样说。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个不听话的女孩子。一天,这个女孩子又在与姑母闹别
扭,只见她拼命地摇头拒绝听姑母的话,忽然,就在她拼命摇头的时候,她耳朵里
掉出一团白糊糊的球一样的东西,就这样,她的脑子就这么倒个精打光,就像泼出
的鸡汤似的没有了。
“这就是所谓的‘没有脑子’,你满脑袋都是自作主张的主意,其他的脑子,
就只能给这样泼出去了。”外婆这样告诫着我。
当外婆病势加剧,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时,曾把我唤到病榻前,给我讲了有关我
妈妈的事情。“你提也不要提她的名字——永远。一提她的名字,就是对你父亲的
亵读。”
我对父亲的全部印象,只是挂在客厅的一幅巨幅画像。一个大个头的,没有一
丝笑纹的男人,终日间郁郁不欢地寂寞地挂在墙上。他那对忧心忡忡的双目,总是
跟着我的身影转。从大厅直至我自己的房间,我似都能感觉到他那对窥视的目光。
外婆说,他是在注意我有否失礼和淘气。所以每逢我在学校里扔过小石子、或者不
留神丢失了一本书或什么,我便会心急慌忙地机械地窜过父亲画像跟前,然后回房
躲在角落里,心想这样他将看不见我了。
我深深觉得,我们的家,是如此的压抑和不快,但我的弟弟却对此浑然不觉。
他在院子里骑自行车,追逐小鸡,和小朋友们嬉闹,大声喧闹着尖叫着,寂静的房
子里,数他最闹,只要瞅着舅舅和舅母出去,他就在他们很好的丝绒沙发上窜跳践
踏。
但是,他也很快就不再快活了。在一个酷暑季节,外婆已经病得很厉害,我和
弟弟在门外看热闹,一家邻居正在大出殡,当他们走过我家门口时,那位死者的照
片突然从座上掉到尘土埃埃的地上,一个老太太当即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弟弟见
状哈哈大笑,舅母即时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舅母对待孩子,向来粗暴得很。我弟弟不服地瞪了她一眼,她马上训斥他目无
尊长,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就像我们妈妈。舅母的舌头不住地掀动着,就像一把
锋利的小刀。她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我母亲,说她竟是如此糊涂,那样急不可待地跑
到北方去嫁人,急得连自己陪嫁的那十副银筷子都不带。这是丢脸,败坏祖坟的风
水。弟弟则指责舅母,说是她把母亲给唬走的。舅母即刻破口大骂,说什么我妈跟
了个叫吴青的人走了,那男人早已有了老婆,还有两个姨太太,并且已有了一大堆
孬种。
弟弟回嘴说她咂巴得就像只掉了脑袋到处乱窜的母鸡,她气得“呸”一下唾在
弟弟的脸上,抓起他的头发就往门上撞。
“我让你嘴凶,让你嘴凶!你这个贱鬼!”舅母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狗娘
养的。谁都看不起你妈,她粪土都不如。这个连祖宗都不认的女人,这个贱女人,
连鬼都看不起她。”
舅母那番责骂,令我总算领悟了外婆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些故事,那是因为我的
母亲,我才有了这样的必修课。“当你把脸丢了,安梅,”外婆常这么对我说,
“就好比你把项链给掉进井里了,唯一能挽回它的办法就是,跟着跳进去。”
这么一来,我能想象到我那大逆不道的母亲究竟怎么个模样:没有头脑,没有
闺秀风度,吃相难看,筷子像雨点样伸向甜点心。她很高兴摆脱了外婆,还有她那
脸孔铁板一块的挂在墙上的丈夫和两个犟头倔脑的小家伙的羁绊和束缚。我觉得非
常地不幸,摊上这么个母亲,她竟甩开了我们。每当我避开墙上父亲的窥视,躲在
自己房间的角落里时,这种念头,便会潜上我心头。
那天妈妈突然出现时,我正好坐在楼梯顶上,我立刻知道,这是妈妈!虽然记
忆中,我对她一点也没印象了。当时,她站在过道里,因此她的脸庞是一团阴影。
她的个子比我舅母要高得多,几乎与我舅舅一样高。她整个仪态举止也很让我觉得
新奇,有点像我们学校教会里的女人,只见她穿着一身西服,剪着短发,穿着细脚
伶什的高跟鞋,傲慢自信地站在那儿。
舅母瞟了她一眼后,就再也不答理她,既不招呼她入座,也不给她泡茶,一个
多年的老妈子实在看不过去,只好快快地退了下去。我努力让自己沉住气,然而心
里却像兜着个蟋蟀,七上八下的。妈妈一定听到了我心跳声,只见她抬头张望了一
下,瞬间,我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它脱离了我的躯壳躲在一侧,清清楚楚地在窥视
自己那目瞪口呆的模样。
只听见舅母在外婆房里一个劲地嚷嚷:“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竭力阻止我
母亲挨近外婆的病榻,但母亲毫不理会她,径自走进房里。
“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妈凑着外婆耳边轻声说,“你的女儿回来了。”
外婆的眼睛睁了睁,但她的意识,已飘离得很远很远,再也回不来了。如果此时我
外婆的神智正常的话,我想她也许会把我妈赶出去的。
我盯着母亲打量,这是自她离开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很漂亮,鹅蛋形的脸庞
白皙细嫩,既不像舅母那样扁圆也不属外婆那样瘦削。她有着一个颀长嫩白的脖子,
优雅起伏的线条,令我联想起天鹅的颈脖。她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从房间这头
飘到那头,轻盈啊娜。她不住地把毛巾绞湿后,轻轻覆盖在外婆肿胀的脸庞上。望
着外婆那半闭的、呆呆地凝然不动的双目,母亲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我全神贯注地
盯着她,只觉得她的嗓音是那样熟悉。我有点恍惚了:我依稀记得在哪儿听见过这
样的声音,它仿佛来自一个被遗忘的梦境。
待我后来回到自己房里,意外地发现,妈妈在里面,笔挺地伫立在那里。记得
外婆叮嘱过我,干万不能理睬我妈,我便一声不吭地默默站在一边。妈却拉起我的
手,把我带到沙发跟前,然后坐下,一切显得那样自然,好像我们天天都这样相处
在一起似的。
妈给我解散了发辫,然后用一把长柄梳帮我轻轻地梳理着。
“安梅,你乖吗?”她问着我,会心地笑着。
我一片茫然。但我的内心却在打哆嗦:我觉得自己成了那个肚里怀着个大冬瓜
的女孩子了。
“安梅,你不认识我了?”她有点嗔怒地说。我又想到那个不听长辈话的孩子,
我可不希望像她那样脑袋开花、脑浆从耳朵里掉出来。
她停止梳理我的头发,我觉得,她那细长光滑的手指,在我的下巴颏上抚摸着,
寻觅着,她终于找到了,那是我颈脖上的一个伤疤。当她轻轻抚摸着我那伤疤时,
我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了,似乎她把“过去”,轻轻揉进我的皮肤,渗进我的记忆。
她垂下手,哭了,双手紧紧缠住她自己的脖子,哀哀地哭得很伤心。这一切唤起了
我的记忆,我记起了,那幻梦一样的往事。
那年我四岁,恰好高出餐桌一个头,下巴正好齐着桌面,我站在这一头能看见
桌面那头,弟弟正坐在外婆怀里,紫涨着脸大声号哭着。这时,我听到一阵“扑噜
扑噜”的声音,那是一只滚烫的火锅端上桌了,只听饭桌上一片“请、请”的声音。
突然,饭桌上霎时静下来,只见舅舅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
“嚓”一下射向门口,那里,站着个高个的女人。我是饭桌上唯一出声的。
“妈!”我叫了起来,从座位上下来,但舅妈立刻给了我一个耳刮子,将我按
回座上。这时,饭桌上大家纷纷站起身,大声指责着什么,母亲则带着哭声大声呼
唤着:“安梅,安梅!”这时,外婆尖着嗓子压过众人的声音嚷着:
“你这只妖精,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守寡,却去做人家的第三房姨太太,还想带
走你的女儿。跟着你,她也会变得像你一样丢人现眼的,会一辈子也抬不起头的。”
妈妈仍旧大声呼唤着我,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唤:“安梅,安
梅!”隔着桌子,我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脸孔,在我与她之间,是一只插着烟囱的、
火热滚烫的火锅,深色的汤水笃笃地翻腾着。忽地,只听得周围一声惊叫,那锅汤
水泼翻在我颈脖上。
那种痛楚是无法形容的,这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忍受的。这种痛苦作为一种记号,
已永远烙在我的皮肤上了。我连哭都无法哭,因为我已烫得皮开肉绽,连透气都感
到痛。
我也无法说话,疼痛令我涕泪滂沦,眼前一切都让泪水给迷蒙了。但在外婆和
舅妈的嚷嚷中,我还能听出妈妈的哭喊,渐渐地,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晚,外婆来到我床边:“安梅,听着!”那声音还是那样充满责难,就与往
常训斥我不该在南道上乱窜一样的严厉。“安梅,我们已替你准备好寿衣寿鞋了,
都是白布缝制的。”
我听着,觉得刀割一样的难受。
“安梅,”这下,她的语气温柔一点了,“你的寿衣很普通,并不漂亮,因为
你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你的寿数短了点了,你还是亏欠了你的家,因此,你的丧事
也将是很简单的。我们会很快把你忘掉的。”
外婆又说了些类似的话,令我受的伤痛,更甚于我颈脖上的创口。
“即使你那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一旦你好不了啦,她也会忘掉你的。”
外婆这一着做得十分漂亮,我忙忙地从阴司地府里挣扎着回头,为的,要找我
的妈妈。
每晚每晚我都在哭,哭得眼睛和颈脖火辣辣地生疼,外婆则坐在床边,不断将
凉水泼在我的颈脖上,泼呀泼呀,直到我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平缓,而且,我开始
能入睡了。次日早上,外婆用她留得尖尖的长指甲,像小镊子样、轻轻揭去伤口上
的痴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