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骑少时来击,颇有点儿恼羞成怒,愤马夹枪,奔势如雷,喊杀震野。将士们丝毫不惧他们的气势,以枪盾交替,叠墙铺弩。游牧人只好收回强击,留出距离,在周围泼射。冬天衣厚外套甲铠,远距离不易射穿,加之一人高的盾牌一覆盖,几无空隙,泼射一阵子,他们自己也觉得无法给官兵带来多少伤害,冲了几次,接近阵营,却没如愿打开缺口,就在这旷野磨杀。
一刻工夫,双方各丢上一片尸体,众人在激流中前进,硬生生地撕开了一条血路。游牧人有点怕了,引兵退却,再次,围,追,射,终没拦住这支人马,己方伤亡过大,疏疏散散,往一座丘陵上退去。众人趁敌人败退,加快速度,不一会儿,已可看到高出平地的村宅桑梓,只道就要接近,不料再走不远,地下露出数道瓮沟,宽逾丈余,沟壁光滑,下不见底儿。
健符想到这里有几道这么深的壕沟,对面一定没有敌人的重兵,不肯做作罢,领人围成一阵,在地上铺刨,眼看就要把路打通,偶尔一抬头只见一骑高举旗帜蹿过敌兵阵营,像一道飞燕,把游牧骑兵唤了回来。
数百骑兵这次显然得到了死命令,把人堵在这里猛击,众人铺了一条路,人人要走,阵形维持不住,死伤极多。
不过翻越到壕沟这边之后,就是游牧人望沟兴叹了。
他们没有步兵来去自如,只好隔沟射了一阵儿,为大伙送行。大伙很快到了村落,后面游牧人调集了追兵,黑压压一片,虽然前有堵劫,后有追兵,但是战士们却猛然间格外兴奋,原来有人爬上高处,望见了己方的大旗,他们按照计划,沿着村庄蔓延的树林,向西行军,再走片刻,前方枪杆断刃,尸首铺了少许,想必曾经是战场,以此景来看,双方在这里有过小小交锋,己方阵营就在眼前,是一片好大的营地,兵马游动,寨木夯桩,一眼望不到头,骑兵无可乘,只是中间横了一窝子水,冰被敲开,浮雪漂冰,波光粼粼。不管这里能不能渡人,是不是要绕路,不管后面有多少追兵,自己人就在眼前了,众人相互搂抱,哭声阵阵,隔河高喊,希望他们听得见。
就在这时,河那头多了几人几马,后头一队追兵,一边跑一边射箭。前头几人怎么拉,马都不肯下冰河,再顾不得马,纵身跳入冰河,朝对岸游了过来。追兵赶到岸边,射了一阵箭,当时就有被射中的,翻了个身僵在水里。
这是我们的人在追敌么?!
这一刻,人或跪或拜,纷纷冲对岸喊呼,然而随着水中人近,史万亿趟冰就往前奔。狄阿鸟也大吃一惊,往前奔去,原来这水里游着的,竟然是史千斤?!
他脑袋陡一沉,朝健符看去,旋即连忙推动士兵,大叫:“快,快,快把他们接应上来。”
河水是稍温的,可冰河破开,里头半水半冰,岂可小视?!非体力超绝之士不可横渡。
就见其中一个抵抗不住,抽了筋,在河中央乱扑乱打,挂着一块浮冰,一起沉没了。
随着为首的史千斤越来越近,众人这才惊呼:“这不是我们派去请援兵的人么?!”他们将史千斤拉下来,顾不得再营救后面的人,急切围着他喊呼:“怎么回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史千斤浑身发抖,纵开两臂,把一圈人送个七零八落,大吼说:“谢儿阴我。”
狄阿鸟给他找了一件衣裳,递过去。健符克制了一下,也还是激动地问:“谁阴你?!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两天了,到底来不来援兵?!”
这么一说,史千斤就解开满是冰渣的盔甲衣裳,光着身子站那儿了,嚎啕一声,呼道:“他们要以大局为重,诳我!”他团着浑身上下,抽噎说:“他们先以大局为重,不发救兵,我不愿意,谢铁牛找借口将我抓了,阴谋杀我。他与我有仇,要杀我。幸好,幸好,我儿子还是我儿子,再怎么说也我儿,俩人带着人把我救了。”
他一转身,往对面一指,大声说:“他们在撤兵,他们在撤兵,你们看——”
确实,营寨正在拆除,刚刚众人不曾在意,此时举目,有雪尘,有逐渐消失的东西,健符摇摇欲坠,奋力一指,眼泪夺眶:“贰师贼。”
他说的是古代有贰师将军之称的“李广利”。
狄阿鸟思其情境,也觉得再妥贴不过,见周遭众人痛骂不休,嚎啕击地,求死之心皆有,放声纵笑,大声说:“我们再怎么说也到这儿了,离得不远,他们撤退,我们追赶,我们这些人,都是精兵健儿,追赶得上,追赶上了,他们还把我们剿灭不成?!回到朝廷,会有人给他们定罪,剐了他们给我们泄恨。”
他这么说,自然不是真能高兴得大笑,想给众人希望而已。
不过,众人若是真追上中军,他陈元龙想必也不会好过,又怎么不让人笑?!
他笑完,又问换棉衣的史千斤:“他们为什么要撤退?!仗打输了?!”
史千斤说:“不是,仗打赢了,首级车载,一口气打到城下,游牧人根本抵挡不住,俘虏都说,白羊王跑了,一个小酋在指挥他们,今天……”
狄阿鸟不笑了,怪不得一天前游牧人一改常态,跑去劝降,还拉好些人马,拉一支当地步兵,原来情形岌岌可危,示众人以强,希望能让己方投降,一起抵御官兵,可是这个时候,陈元龙怎么能退呢?!
他试着问一声:“陈元龙是傻子么?!他们杜撰的吧?!”
史万亿扶住的一个大汉说:“不是,真的就要打赢了,谁知道白羊王抄了官兵后路。”他这么一说,健符问:“白羊王不是跑了吗?!”那大汉说:“都说跑了,可是他是往南跑了。”健符不为所动,说:“那也不该退兵,白羊王领兵一跑,就算断绝后路,高奴指日可下,打下高奴,再回师亦可,怎么能不打了呢?!”
狄阿鸟说:“什么亦可不亦可,他不敢打了。正如你说的,他有私心,不敢冒险,高奴若拿不下,后方又失,他不是打败了?!”
他们在这里说一会儿话,游牧人已势头汹涌地追了上来。这一次出动的游牧人没有上万,也有四、五千,绵绵看不到头,看来他们也知道官兵主力要退却了,可是,可是,他们怎么对前锋营残留的几百人马下这么大的血本?!官兵主力要撤退,他们打官兵主力,岂不是更好?!
难道他们怕陈元龙留伏兵,而且本身的胃口比较小?!
他理解不了,只好从直觉上判断,暗暗寻思:“难道真是我阿弟掌了兵?!如果是他,健姓将军自然是他抓短手指头也要挠的。”
健符要把人马往南拉,那儿有一片低低的山包,从地图上找到的类似地点看去,也确实可以绕过这窝子无名水。
众人眼看无边的敌兵压临,只好放弃哀号,奔着去了。狄阿鸟一边走,一边还在想:“看来,还是抓几个俘虏,好好问上一问,如果真是他,我让他放健符一马,毕竟健符对我有恩,即使报仇,也要先抱恩。再说了,如果情况真是这么好,这正是他向朝廷示好的时候,确实不该围困一支矢尽粮绝的孤兵,尽灭之。”
大伙这就移兵到几座山包,向南行军,希望能追上主力部队。
对于主将给出的希望,大伙倒也不排斥。不管中军仗打的如何,高奴是否指日可下,这次由于将帅指挥得方,前锋营虽然伤亡重大,然而连日面临的敌人的精锐,总共杀敌数量,没有五千也有三千,这在劣势的步骑对战中,甚至在从古到今对敌北虏,以少击多的战斗中,属首次。
应该是首次。
历史上虽有李陵八千步兵杀敌过万的记载,可那一仗在大漠中打的,存者只有五十余,作为京城的史官,去询问自己都没准头的生还者,恐怕会面临生还者的夸大,里头水分不少,何况那支人马据说是步兵,但很可能也是自己现在所不能比的步骑联军,他们从南方精挑细选,力扼虎,发必中,被一个骑都尉教射、带领,无疑是一支正在扩建中的骑兵部队,酝酿中的王牌骑兵部队。
更有迹可寻的是,他们携带的箭枝可以射十余天,粮食也起码五、六天以上,大量的车辆,足够伤兵乘车挥舞兵器,没有记载的马匹恐怕不会少,相比之下,前锋营的马匹不少,人数锐减到四分之一,特意大量携带,配合弩机,而之前并没有怎么用的箭矢也已将尽,粮食几无。
即便他们真的以八千杀敌逾万,前锋营的战绩也不比他们差,以此功绩回去,岂不是大有可为;受人颂扬?!
普通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但是,所有人的心里都有另外一个声音:没错,回去,不能让如此黑心的将军如此居功,爬着我们的尸骨上去。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四十八节
自己浴血奋战,陷入重围,而主力就在对岸,就在对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可他们却是不肯来救。
众人一路沿岸边寻崎岖,避骑兵,这该是一个什么滋味儿?!顷刻之间,他们就给看到了主力后撤的队伍,撤成一条长龙;心里都愤愤地想问死追、死缠自己的游牧人:“你们怎么不去打他们呢?!欺负老实人么?!”
他们甚至怀疑陈元龙与游牧人私通,一心加害大伙。
不然的话,水这边这么多的游牧骑兵,他们怎么就当没看见,我行我素地撤退呢?!众人还没到山上,前头又被骑兵截了,不过这儿并不开阔,兵马密集一片。双方厮杀,众人再杀不开道路,只好与他们碾磨着,同时往山上去,最后,竟然一起到了几个矮山脚下。
再杀一气,又给困住了。
游牧人也不硬攻,整整困了他们两天,最后干脆又放过他们,赶他们爬山。
士兵们慌得无比厉害,两天一过,大队人马肯定是走远了。
这可怎么办?!
他们走了,自己这些人怎么办?!
几百里的路程,敌人尽是骑兵,怎么跑,也是跑不掉的,怎么办呀?!
大伙也都是没有办法,就想着跑快点儿,拼命在矮山丘陵地带上刨手刨脚,好不容易走出去,骑兵等着呢,又被围了,被围到一片山谷中,山上都是游牧人,这时粮食吃完了,杀马,马杀完了,只好空着肚子,冰天雪地空着肚子,走,走不动,手脚,身上都是冻疮,哪木了都不敢揉,生怕一搓,它就掉血掉肉。众人盘踞下来,开始交头接耳地商议:“既然朝廷不仁,兄弟们也不义,我们这也算是一支精兵,干脆向游牧人投降吧,日后跟着他们干,打回去。”
这时,有人说:“将军是陛下的宠臣,肯定不许,谁敢提,他会杀谁。”
每一拨人都在议论,每一撮人都在商量,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半人半鬼,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裹的都是敌人或者从死去的战友身上拔下来的东西,看似凑在一起取暖,其实都在商量这些个大事儿,唯独瞒着健符一人。
人人都知道,他肯定不愿意投降。
人人都知道,人人也都怕他,怎么办?!
有人短暂地在胸前一比划,众人也都知道这个意思。
狄阿鸟从几个小兵那儿挂一耳朵,也不免忧心仲仲。
不过他并不知道,众人都知道他和健符的关系好,瞒着他最后的决定。
不过,他自然知道,健符不肯投降,自己也绝对不会投降,就在那儿想怎么办,自己要去见阿弟的话,怎么给健符说,怎么给周围的人说,救了他们,自己一人成叛贼了。
曾几何时,他发觉不少士兵开始在面前走动,眼睛都往健符身上扫,眼神恶毒,油油闪光,真到要坏事儿。
果不出意料,健符一睡觉,十几个人就率先到跟前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猫着腰,蹑手蹑脚着。狄阿鸟察看地形回来,猝然就遇着了,众人正在跟健符的卫士对峙,健符也醒了,也许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端重坐着不动,两眼也一片寒光,他大喝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众人觉得他与健符有着本质区别,博格阿巴特嘛,一个让人胆怯的二胡子,被流放在雕阴,他不恨朝廷,不想着回到塞外啸傲?!
其中有人委婉地说:“小相公啊,我们想劝将军大人一点事儿?!怕他不答应,来了这么多人。”
健符手搭在剑柄上,杀气蓬勃,冷冷地说:“你们想劝我什么,我心里有数,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滚。为国捐躯,那是军人的本分,尔等大多都是兵户,朝廷的兵户是世袭的,想必你们身上也都流淌着先祖血液,这个国家,是他们和先王一起创下的,尔等无论处于忠还是出于孝,都应该尽自己的本分!”
狄阿鸟又送个他两个字“迂腐”。
这个迂腐,不是因为“忠孝”观念,而是因为时境不同,这个时候,你哄着大伙都来不及,为何还压逼着,刺人那仅有的一点儿自尊呢?!如果你换个方式说:“我也想呀,不过,咱们都是世袭的军人,流淌着先祖血液,这个国家,是他们和先王一起创下的,我们投降游牧人,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他们。”众人也好接受。
你怎么还能用这口气,剑簧松动,要杀掉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呢?!
又有人开口了,这人明显是想拉拢狄阿鸟,甚至有心离间,笑着逼迫说:“我们都觉得小相公比你行,干脆,你让他来指挥得了。”
狄阿鸟可以肯定,如果光从军事指挥的角度来看,自己可能不如健符,因为健符是什么人?!健布的儿子,健布什么人?!帝国第一武将,儿子小小年纪由老子带着,出入万马丛中,决策十万,二十万人的战事,自己呢,说实话,也就是土匪路子,一个二胡子,能打仗不假,但是比这人家,军事素养,只会低,不会高。
要高,也高到自己书读千圈,猎打万遍,敬仰天道,乱杂杂地糊了一脑门子万千事物,回想自己当初带人马,因为对军队内部不是很熟悉,兄弟几个胡子眉毛一把抓,又是自行设计编制,自行编排军操,设定行辕规格,一起急得头大,急出来点东西,直到到了陇上,才系统地学习军营中一切。
所以,无论他如何自大,他也明白,对方并非觉得健符不会用兵,用心可谓良苦,也就故意说:“你是这么认为的?!”
众人都想抬举他,个个肯定。
他打了个哈哈,给健符笑了笑,说:“有什么军事行动,我们两个商量,岂不是更好?!你们先回去,你们先回去吧,你们要提的事儿,我替你们问问。”
健符还要说什么,他一步跨过去,按按健符的胳膊,摇了摇头。
众人也不是非要他立刻答应,就散了。
健符愤怒得满脸通红,一双沾满冰雪的眉毛皱竖倒立,头发几乎上指,操起手掌,往一块石头上一拍,石头立刻碎裂。
狄阿鸟想不到他武功到达如此地步,正要惊叹,就见他按住胸口,腮一鼓,闷咳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小片鲜血。
狄阿鸟大吃一惊,连忙坐到他对面,几个卫士也纷纷弯腰大喊:“大人。”
健符扬起手掌,又咳嗽数声,轻轻地说:“我不碍事。只是兵发前,遇到刺客,受了些内伤,连日在兵旅中苦战,天气又酷寒无比,一时不见好转。”
这么说,上次他受伤,就是内伤,内伤不同于外伤,到了吐血的这份上,根本不是什么小伤,可他,他怎么还能担当先锋官,就这么上路,风餐露宿,与将士同甘共苦,为别人去试外兵锋锐呢?!
怪不得当天听说陈元龙不发救兵,头晕了好一阵儿。
狄阿鸟表情收敛,凝重得颈筋轻拉,口舌难开。
他敬重地看着健符,想想他常常说的“身为帝国军人”,“职责所在”,内中情景,不是一句两句僵白的话就说得清的,是时感情有点儿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说:“朝廷还有你这样的军人,是朝廷的幸事,朝廷失去你这样的将军,是朝廷的不是。陈元龙仗打得再好,也不过是鸡犬鼠蚁,不堪一击。你还是要保重,你活着,朝廷才有好转的希望。”他怅怅起立,转过身来,背对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