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想:除了我说陈州出兵万人,其它都是真话,唯一的假话也半真半假,陈州确实出兵了,就算使臣跑去找拓跋巍巍,拓跋巍巍也讳言出兵多少,就算你知道是自己搞得鬼,又怎样?!
难道你非要说我利用了你的心理,指挥了你?!
你告我也没有人相信,因为我说服穆二虎给你馈粮,给出的是劝你固守,你不听的假象,我冒着被你杀的危险,去见你,不是为了说服你么?!
你真想杀我,怕惊动太大,身边没什么外人,让谁给作证?!
你说我说了些什么,我头都压在刀斧手底下,即便乱说一气,谁能追究呢?!
我九死一生,登滩作战,用事实告诉别人,我命都能不要,你告我,事实摆开,朝廷上也得有人信呀。
你说我的不是,天下人都会知道,那是你自己的推诿。
我狄阿鸟身上有污点不假,撇不清与穆二虎的关系也不假,可事实就是事实,穆二虎,虽然鲁莽胡来,也确实是你们逼反的,阿孝的使节一来,称臣,纳贡,投靠朝廷,没兵和陈国傀儡白羊王打仗,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跟我阿弟跑,打白羊王,打拓跋氏,不追究他,反而追究我和他勾结?!做梦吧。
就算追究又怎么样?!
我和穆二虎的来往,都与王志交的有底,甚至有些来往,都是王志先主张的。王志不愿意有人被逼造反,甚至让我私下看着穆二虎他们,虚以委蛇,化解他们的愚昧与无知,想必他已经上报了,你不知道,但上头的人知道呀,他们知道,我是王志的卧底,就算我曾经在大街上高喊造反,那也是做卧底,不得不取信与贼的虚以委蛇,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你能耐我何?!
只是他出来的晚了。
这阵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陈元龙只能当他死了,在钦差面前面灰如土时,顾及两人在天子眼里的关系,不但没有说他的坏话,反而给朝廷说,博格阿巴特是忠臣,英勇奋战,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战死了。
王志就健符一营的经历汇总上去,他百战余生,抢滩登陆,他英勇杀敌,手刃十余人,九死一生,现在,他又帮助几个将领,为朝廷拢了好几千兵马,上头怎么认为,已经足以让人想象。
只是陈元龙一点儿也不清楚,他正在为有人告黑状,自己被拘禁,交代这,交待那,连儿子都不让见,又不知道是谁告状,都说些什么而恼火。他本来怀疑王志告状,可有些内情,王志不该清楚,只好收回怀疑,往自己身边的人身上猜测,一猜就是一天,一猜就窝囊,只好摔碗,而且,钦差和他认识,告诉了他一件了不得事,就在新春前,他不在京城,京城有人谋反,准备扶立秦林,秦林得到了消息,第一个通知他的哥哥,因而牵连颇众,朝廷来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洗,数丈长的白绢上都是人名,天子爬在上头勾决。
谋反的事儿,他知道,他知道,高爵、老臣们对新政不满,背地里商量,准备逼秦纲逊位,还有人试过自己的口气,自己当时明确表示,自己忠于当今圣上,正因为这个缘故,出兵的人选拟自己这位主管外城兵马的都督,现在想想,无非是造反一方想趁机控制外城兵马,图谋中宫。
反对当今圣上的人能用过丈白绫书写,天子的心情也好不哪去,也许正等着自己这个心腹股肱,这个干亲家收复高奴,报个喜讯,给他扫清障碍,自己却功败垂成,加之后来散关方面的援军赶到,胜负就在自己那一念间,你说窝囊不窝囊?!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六十节
想到这里,他“咣啷”一声,又把吃饭的碗砸了,当下看到一个人弯下腰,给自己捡了起来,正要没好气地叫骂,看清了人,“呼通”一声,连人带椅子都翻了,张口就是一句:“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狄阿鸟笑了笑,柔声说:“我当然是人,而且是能来看你的人之一。”
他扶起陈元龙,坐到一旁,轻轻地说:“其实,这对你来说,是福不是祸。天子圣明,未必要杀你,你毕竟是他的干亲家呀,是不是?!他把你拘囿起来,让你交代问题,其实是害怕你再单方面冒功,出丑太大,你老老实实地给他交代自己的事儿,主动交出权力,一定会没事儿的。”
陈元龙瞪着狄阿鸟,最终叹了口气,说:“我败给你了。”
他有点气急败坏,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看到你又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自己败给谁,你?!”
他神色又有了变化,笑了笑,说:“可惜的是,我至今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算计我的?!”
狄阿鸟正色说:“我没有算计你,我算计你了吗?!”
他温和的就像是面对自己长辈,娓娓地说:“你败给了你自己。有些时候人要知道进退,比方说,人家健符的老子,他真老了吗?!没有,他正值春秋鼎盛,为了让陛下展开手脚,主动交卸,所以以前纵有万般不是,陛下也照样不追究,是不是?!你要学学人家,奸诈到这份上,才是大成。”
陈元龙一下苍老了许多,低声说:“你父亲果真养了个好儿子,你小小年纪,已经这般奸诈,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他猛地一伸头,逼视着狄阿鸟,说:“我奸不假,我图的私财,官位,你在图什么?!你告诉我。我太奇怪了。几年前,在别人都抛弃长乐王的时候,你就誓死保护他,一开始,我也觉得是忠诚,可你有这份能在无形之中毁灭我的心计,我不信,你就那么傻,保护一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人?!你表现得太忠诚了,你当真这么忠诚么?!战前你跑到我营里,就不怕我杀了你么,抢滩作战,九死一生,最后跳进河里,逃了一命,你事前计划时,就不怕战死,抽筋淹死?!还是你奸诈?!奸诈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狄阿鸟眼里杀机一闪,收敛了说:“我本来就是个忠心赤胆的人。”
陈元龙笑道:“那天下人岂不都是忠心赤胆的人了?!你要是忠心,也不会算计我,置数万将士性命于不顾。”
狄阿鸟叹了口气说:“那我实话告诉你好了,白羊王的人头落到你手里,你有部曲。有钱财,马匹,手握几万将士,我不放心。”
陈元龙厉声说:“你撒谎。”
狄阿鸟说:“看来我不得不说实话了,你听了会后悔的。”
陈元龙冷笑说:“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狄阿鸟缓缓地说:“我对中原人,草原人一视同仁,强攻白羊王朝廷损失不大。”
他凑到陈元龙耳朵上说:“我留着白羊王还有用,而你却一心害我,我得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陈元龙哈哈大笑,说:“你失算了,我还未必会死,一有机会,我还是不会放过去。”
狄阿鸟点了点头,起身退步,揖了一揖,说:“可惜的是,你没有机会了。”说完,转手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天色将黑,他走了一阵儿,给没藏和牙扎勿林一使眼色,牙扎勿林立刻带着十来个穿着官军服装的生脸孔回了去。牙扎勿林离开战俘营,还要怪白羊王。白羊王重占楼关,一部分俘虏没来得及转移,就被他夺了去,牙扎勿林也在里头。眼看就要成百夫长了,功败垂成,他没跟白羊王走,趁机跑了,刚刚才能进城,带着几十个游牧人联系李多财,就见到了狄阿鸟,换了一身衣裳跟出来。
狄阿鸟带着没藏,头也不回地走着,他们就闯了进去,破除官兵岗哨,直奔陈元龙被关押的屋子,到了,推门而出,在陈元龙的惊愕声中,大声说:“走。跟我们走。”陈元龙不明就里,只以为他们接到了命令,跟着就走了,上了一辆马车。
走了一阵子,陈元龙觉得不对劲儿,他问了一句:“你们要带我到哪儿?!”
牙扎勿林说了个自己知道的人名,去哪儿倒没想好,干脆赶上一步,剪了他的背膀,他力气除了奇地大,陈元龙挣脱不了,两个胳膊差点脱臼。
他正愁不知对方身份,嗅到了一股膻味,在马车中大叫:“来人哪。”一个人去堵他的嘴,因为用的东西坚硬,又是硬捣,捣得陈元龙惨叫,另一个同伴示意他轻一点儿,这一路就到了北门。
众人叫城门,士兵不给开,黑处杀出来几名官兵,一箭就把城头游弋的士兵射了下来,其余几个杀上去,放下门闸,下来,上了几匹马往外跑。
官兵们顷刻间就接到了消息,只是他们一辆马车,几匹马跑得飞快,顷刻就不见了,只好向上头回报。
这时,官府上的人发觉陈元龙跑了,跑去找他儿子,据说一个将官来找过他,他也带着人跑,王志一听,就把几件事连在了一起,他断定,将士中有人劫了陈元龙,连忙派出骑兵追赶,骑兵追赶出去不多远,官道上躺个人,手抓利刃,自刎而死,下来看看,是陈元龙,王志到了跟前,一判断,那就是营中有人欲救出陈元龙,一同作乱,陈元龙不肯走,半路上自杀了,一时想到对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最终却不肯被乱兵裹了作乱,不免兔死狐悲一番,让人给他收尸,车载而还。
狄阿鸟这会儿已经在一家酒楼上喝茶。
过了好一阵儿,他听到下头的动静很大,知道要等的人来了,喝了一声:“没藏,不要对客人无礼。”
片刻之后,一男一女走上楼来,女子戴着面纱,男子是人都认得,竟是邓校尉。狄阿鸟意外地看了一眼,旋即笑了,说:“费仙子煞费苦心呀。”邓北关也是极为惊讶的,不过却没有走,慢吞吞地坐下,扭头看了看费青妲。费青妲脆生生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是代表着田小小姐,给你们握手言和来了。”
狄阿鸟苦笑说:“有和可言么?!”
邓校尉撅了撅屁股,涩涩地说:“小相公,你妻子死了,是不是我儿子干的,我真不知道,可是你不也让人将平儿杀了,让我除了官,你还想怎样?!这样斗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现在我在与田小小姐一起做生意,你又被田小小姐聘了,大家杯酒释恩怨,一同赚钱好吗?!”
狄阿鸟冷笑说:“我不相信你会给我和解!”
费青妲柔柔地说:“这是田小小姐的意思,这个面子,你要给,别为一个女子伤了和气。”
狄阿鸟一挑眉,“哦”了一声,最后还是说:“田小小姐的面子?!”他冷冷一笑,说:“是呀,不好拂呀。”
邓校尉看到了事成的可能,连忙说:“和则两利嘛,我们两个斗下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有一点,你不容易动到我,我也不容易动到你,死的都是身边的亲人,何苦呢?!过两天,上头来人丈量土地,他们就把职位还给我了,我仍然是屯田处的校尉,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就是。”
这话滴水不漏,狄阿鸟没有吭声,只是眼神越来越寒。费青妲一把搭到他手上,回头给邓校尉示意说:“大人还是请回吧,我在这儿好好劝劝他。”
邓校尉一看她的手,就知道这个劝,外人不好呆的,就说:“还请费姑娘多多费心,在下告辞了。”他一走,狄阿鸟就把自己的手收回来,给费青妲说:“他姓邓的做梦也想不到,这正是我的意思,不过,我是不会答应他什么的,你在中间好好斡旋吧,该怎么说,不用我提醒了吧。”他盯到费青妲点头,恨恨地说:“你们田小小姐真是个败家子,我不让她贷钱给军队,她不肯听,这下才知道找我哭,你回去告诉她,我也不是三头六臂,让她少来烦我。”
费青妲坐近少许,笑嫣嫣地说:“有了这么大的产业,她也怕得罪人,何况,她哪知道你预料胜负,就像神仙一样,就算她知道,她也未必相信,你是对她好,她到你跟前哭一鼻涕,不过是撒撒女人的娇气而已。”
狄阿鸟这才记得,她不清楚阿田自己的阿妹,见她这样明着说好,暗中委婉地说阿田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一时哭笑不得,说:“回去给她说,别那么小气,钱贷就贷了,既然朝廷打了败仗,就一心体国,把债券还回去,一分不收,几万两而已,离破产还远,就当为朝廷安抚死难的将士了。”
费青妲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说破产,确实差点破产,我给你说,她那里一盘烂帐,我理得都头疼死了,一跟她提,她就会说,我请你们来干什么的?!真受不了她。一个小女孩儿,骑马,喝酒,逗狗,喂鹰,古怪得很。”她又往狄阿鸟身边坐坐,亲密地叙旧说:“她还喜欢跟人打架,给我说,她专打人家鼻子,打中了,人鼻子一酸,就顾不得还手了,你说,世上怎么有她这号女人?!不说了,不说了,一说,你肯定说我说她坏话,该说了,你以前不也骑马去玩吗?!不一样的,她骑的那些马,挨近了就用嘴撕人,买狗,不咬人的不要,买了狗买兔子,在这个穷地方,就是一买就花几百两,好在走了,在她跟前儿,你都看不下去。”
狄阿鸟想狄阿田这些毛病,作为一般女儿家的费青妲,确实不好忍受,笑着说:“你管人家呢,她只要不破产,随她花呗。”
费青妲又小声说:“她怀疑黑先生吞她的钱呢,多疑得很,动不动就逼问钱财去处。那王小宝,柜上亏欠,三天两头挨她的揍,一个小女孩子耶,用脚踢人家一个大男人,有用么,出来,王小宝就说,她踢人会疼?不说她了,我要点酒肉,咱们边说边吃,哦,说到吃喝,她更是不含糊,特能喝酒,喝醉了又唱又唱,抱着人摔跟头,抓着人鼻子和脸,搂着人腰,一个劲儿勾腿,我一见就躲得远远的,让她跟她丫鬟打去。”
说到这儿,喊人要酒菜,狄阿鸟连忙说:“我戒酒了。”
费青妲非要不可,要了又说:“她丫鬟平日一声不吭,被她欺负,到了摔跟头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让她,每次都把她修理个够呛,有次她给我说,她丫鬟把她打得眼冒金花,一出门,就撞柱子上了。我问她怎么不换一个,她说,为什么换?!我把她训练厉害了,她不是能保护我么?!”
狄阿鸟渐渐有点儿受不了,听她一遍一遍说“不说她了”,然后继续往下说,真想告诉她,田小小姐是自己妹妹,她这些毛病,自己一清二楚,不光这些,当年带着一群小伙伴与人群欧,欺凌弱小,骗人钱财,挑拨离间,狐假虎威,哪样没干过,最过分的一次,她请人勾引他阿师,勾引之后再甩掉,事情暴露,被几个阿师押送回家,半路上干脆要请几个阿师去嫖妓,并罗数几个阿师去嫖妓的隐私,害得几个斯文扫地的阿师差点儿当众围殴她这个八、九岁大小的小女孩。
当然,这样的事儿是跟自己偷师的,自己也不好多说,他只图赶快吃饭,吃完饭,将这位仙子送回家。
当然,他不是听不进自己阿妹的斑斑劣迹,而是看着这个费仙子一边说个不停,一边喝酒,生怕她喝醉酒,芳心寂寞,而自己也看着夜黑人静,忍不住抱她上床,连忙将饭吃完,送她回去。
送到了,费青妲果然仗着酒力,吃吃笑笑,撒娇勾引人。
两个人在门外挠挠拉拉,老远有个人喊了一声:“公子。”他扭头一看,认得是樊英花家的钟村长,连忙挣脱吃醉酒的费青妲,撇清关系,回了句:“老村长,有什么事呀?!”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六十一节
钟村长年过花甲的老者,须发虽已灰白,但仍精神矍铄,此刻站在晦涩的夜色中,胸间似乎压着重重心事,眉宇忧郁,肩背上垂下来的鹅黄士巾,又轻又软,给北风一吹,皱皱乱乱。
狄阿鸟观其抿紧嘴唇的神情,回想自己的行为,对他为什么找自己,再清楚不过。
费青妲吃酒太多,被狄阿鸟分开后,又站在他身后扯振他的衣襟,抬眼看了招狄阿鸟走的老人,脱口就说:“你老朽了,什么事儿不能明儿再说?!”说完,“嘤咛”一声,趴在狄阿鸟背上,嗲声说:“不理睬他嘛?!”
唉